《零环2》乱聿

45、摇篮曲

　　阿律将伊娅妮放在长椅上，自己站在一旁等她醒来。

　　没有立刻将伊娅妮送回实验室的原因，无非是不愿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免去解释为什么她出去的时候还活蹦乱跳回来就昏睡过去。于是阿律在学校没人的地方找了处能让伊娅妮慢慢醒来的位置。

　　他站在旁边等，回想起刚刚遇见的熟悉之人既没有皱眉也没有勾唇，不过是面无表情凝视着远处摩挲起自己的掌心。伊娅妮刚刚睁眼他立马察觉出来呼吸节奏的变化，回头去看。他也没做什么，甚至没有开口关心一句身体感觉怎么样，就只是盯着那小姑娘。

　　伊娅妮坐起来到处瞧了瞧：“捉迷藏已经结束了吗？”

　　“嗯。”阿律简单地应了一声。

　　“真音去哪儿了？”

　　“她有事。”

　　隐隐约约还能想起之前所发生的事，伊娅妮没有任何怀疑，乖乖坐在长椅上盯着阿律：“为什么你总是在摸自己的手掌？”

　　想到之前伊娅妮曾学过自己的动作，阿律并不奇怪她会问出这个问题：“习惯了。”

　　“为什么？”伊娅妮单纯感到好奇，年幼的她无法理解许多成年人的想法。

　　这个为什么倒是出乎了阿律的意料，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好如何简短地说明理由，反而又不知不觉抚摸起掌心。这样的阿律在伊娅妮看来无疑是个怪人，话少到被人当成空气也不奇怪。加上之前看见的阿律手臂上的伤，伊娅妮逐渐意识到阿律说不定曾被人欺负过。

　　不，一定是这样。

　　对阿律身上的伤感到同情的伊娅妮犹犹豫豫跳下长椅，走过去握住他的手，翻过来，看见了上面的伤疤：“你还痛吗？”

　　阿律下意识要收回来，但伊娅妮柔软的小手仿佛两团麻薯丸子，在他那双明显粗燥不少的手心手背上滚来滚去。于是他放弃这个打算，神情也终于稍微柔和了一些：“不痛。”

　　“我还能和你们一起玩吗？”伊娅妮扬起脖子望着阿律，“下次或许我们还能一起玩点别的游戏。”

　　“好。”

　　“维可总是很忙。”

　　“嗯。”

　　“虽然家里也有哥哥，但是他们并不太愿意和我相处。”

　　“嗯。”

　　“或许下次你和真音可以来我家做客，不是这里的临时房子，是我们真正的家。”

　　“……”阿律并没有立刻应下来。阿尔伽不会再回到她们真正的家里，等到清除剂研制成功，现在刚从噩梦中复苏的世界将冲向另一个噩梦。对此，阿律比谁都清楚。

　　没能得到回应，伊娅妮强迫自己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没关系，我不介意这个。我想我和维可也不会再回家了。维可告诉我，她要留下来进行一项非常有意义的研究，可能三年，可能永远。”

　　看着伊娅妮明明委屈却要刻意隐瞒的表情，阿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连简单的“嗯”对这个小女孩而言都可能是种伤害。

　　已经习惯了阿律总是用沉默来回应自己的伊娅妮反而愿意对他说更多的话，仿佛是找到了魔法森林里的大树洞，她将自己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想法和秘密全都在这个时间说了出来。站着说累了，她就拉着阿律坐下来，滔滔不绝。对她来说，阿律不再是简单的阿律，而更像是陪伴自己长大的小熊娃娃。

　　阿律静静听着，不用给出任何回应。他以前对于有人不停在耳边说话会感到恶心，这并非心理上的不适，而是会呕吐不止的真正生理反应。所以他成不了人们所期待的那样，最后只能和有同样情况的伙伴一起被扔进修理所。他在修理所里待了多久呢，真要细细说起来，也不过三五个月。从出生那刻起就辗转各地，被各种各样的大人接手，训练，然后抛弃。最后将他带出修理所的人，告诉他“你只是一把刀”。于是他直到现在，都几乎没有人类的感情。

　　而在这个几乎之外，有个人，塞给他了一些人类才拥有的东西。

　　“我长大之后要组建一个大家庭。”伊娅妮聊到了自己的目标，“我想让所有人都过上幸福的生活，没人再因为灾难丢掉性命。阿律，你愿意加入我的大家庭吗？我希望真音也能加入，当然，如果倪先生与贺先生还有乔也愿意的话，我也希望他们能加入。”

　　阿律侧头看着她。

　　“你会加入吗？”

　　“嗯。”

　　这个回答伊娅妮显然非常满意，坐在旁边唱起了歌。这首歌阿律也熟悉，当她刚开口他就听出来了，并且为之一愣，脸上终于不再只有冰冷。他心里冒出另一个声音，跟随着伊娅妮一同唱起来，而他自己又不禁摸起了掌心的那道疤。

　　凊律，人类是很复杂的生物，比如我，面对同样的情况，只因为对象不同就会做出截然相反的决定，所以才沦落到现在的地步。再比如你，虽然反复强调自己只是一把刀，但最后却做出刀绝对不会做的事，这就证明了你也是个人。别再说什么连接者只是工具，工具可不会纠结自己的存在到底算什么。

　　凊律，看见你现在天天烦闷的样子我就高兴得不行，真想让你不断生气，出于自己的私欲恨不得杀了我，然后悔恨并思念我，这样你就能明白你只是个普通人。

　　凊律，杀了我，然后这辈子都做独属于我的仆人。

　　曾经所发生的一切随着伊娅妮唱的曲子再次袭向阿律大脑，尽管他从未有片刻遗忘，但这首熟悉的摇篮曲瞬间将他拉回记忆里，那个人五官深邃的脸在他眼前越发清晰。“杀了我，杀了我”，那个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的夜晚，对方边亲吻他的颈脖边在他的耳边这样念。

　　“阿律。”伊娅妮的叫声击碎了将他包围的过去，“你看起来似乎不舒服，你还好吗？”

　　阿律握紧左手，将自己的手指攥在里面：“我没事。”

　　“我能不能继续在这里坐一会儿？我不想回实验室，他们看起来都很忙。”

　　“好。刚才的摇篮曲……”阿律难得一见的主动提起什么。

　　“以前维可经常唱给我听。”

　　“能麻烦你再唱一次吗？”

　　“非常乐意。”伊娅妮学着维可的模样撩了撩头发，清清嗓，继续唱起来。

　　当真音找过来的时候，她因为一遍一遍唱太久而累得靠在阿律身上睡着了，而阿律也极为少见地闭上眼整个人放松下来，要不是真音叫他，他都没能察觉旁边有个人。

　　“真难得。”真音饶有兴致地观察毫无戒备的阿律，“你还有彻底放松的时候。”

　　阿律咬紧牙强忍下要打的哈欠，说：“突然有点困。”

　　“那就等伊娅妮醒过来再回实验室。”真音边说边走到伊娅妮身边坐下，将脑头后仰放在椅背上，“这椅背真矮。”

　　有多久没像刚才那样整个人彻底放松了呢，阿律自己也说不清。一如正在逐渐恢复厚度的天空灰得没有任何颜色，他的人生几乎是在不允许有任何感知的情况下度过了二十多年，疲惫辛苦也好，轻松愉悦也好，全都是不需要的东西。直到现在，他的想法依旧没有变过，可即使从未变过，前半生被压缩封闭在的身体某个绝密空间的情感却在他变成人的一瞬间爆发出剧烈反噬。

　　成为真正的人，也就意味着将覆盖全身的铠甲敲碎，一片一片抠下来，再经过长时间的剧痛长出皮肤。

　　直到现在，他胸口的皮肤依然没有长出来。

　　看着实验室里忙着做研究的维可·阿尔伽和百无聊赖只能看书的伊娅妮·阿尔伽，阿律总会不停想起那个敲碎他满身铠甲的人。

　　“乔，快过来看看这个！”维可兴奋地大叫。

　　“出什么事了？”乔慧雪走过去。

　　“这个，看见了吗？！”

　　她低头仔细看了一眼彻底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维可：“维可，你这是在做什么？”

　　维可按住自己狂跳不已的心脏，脸上全是笑：“我尝试着对异血里的细胞进行培育，没想到成功了。乔，我们可以培育出这份异血的主人，到时候就能解开他身上的谜团。”

　　知道真实情况的几个人听见她这话，不禁全都停下手里的工作。维可做了和倪仲曾经做过的同样的事，只是倪仲培育的不过是一只萤火虫，而她正在培育的，则是死去的倪仲。

　　真音死死盯着维可，眼里的神情既有愤怒又有安心，复杂得让人捉摸不透她此时究竟是什么心情。阿律依旧冷淡，只是抬眼看了看她，就将视线收回来。

　　“他活不久。”相比起其他各怀心事的人，倪仲显得平静许多，“异血的DNA里存在致命的序列。”

　　“也许我们可以想办法解决序列的问题。”维可依然不肯放弃，她对这份异血格外执着，“难道你们不好奇他究竟是谁？”

　　“维可，我们当前首要工作是制作清除剂，这关系到人类的生存问题。”

　　“我明白，我明白，可是……”

　　“我帮你。”倪仲的这句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他并不在意。他甩开贺珩翼上前拽住他的手，走向维可，“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序列的问题。”

　　维可兴奋得几乎跳起来：“真的？！太棒了！”

　　“但是我们得先做出清除剂。”

　　“当然，没问题。”

　　倪仲点点头，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工作。

　　通过步步紧逼的追问而知道了未来倪仲的存在，乔慧雪不禁转头看向贺珩翼，见他同样是一副不知道倪仲究竟想干嘛的脸，伸手戳了他一下，朝倪仲和门外扬扬下巴。会过意的贺珩翼抢下倪仲手里的东西，一句话没过问就将他给拉出实验室。

　　“你想让我陪你去上厕所吗？”对于贺珩翼这个举动，倪仲难解其意。

　　贺珩翼停下脚步，慢慢转身看向倪仲：“你是真打算要帮她培育？”

　　“对，我要培育出未来的倪仲，然后还给时寻光。”这样一来，他就不用再画上虚假的伤口去做没有意义的事。

　　“培育出来的倪仲不见得会保留记忆，到时候他不肯怎么办？”

　　倪仲露出沉思的表情：“这确实是个问题。如果能将我以前的记忆全部给他就好了。”

　　“你现在还有必要去管时寻光的死活？”这个问题在贺珩翼心里翻天覆地闹了很久，趁着这个机会他终于问出口。既然话已经问出口，也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你和时寻光连朋友都不是，你再怎么为他着想最后又能得到什么？”

　　“我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只是在履行约定。”倪仲扶了下眼镜，“我不想当个骗子。”

　　倪仲后半句话里多少带着怨气，贺珩翼不是不知道，他希望通过自己的方式让倪仲与过去和解：“那你和我也做个约定吧。”他伸出手指等着倪仲勾上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勉强自己。”

　　要完成这个约定很容易。在倪仲看来，他从没勉强过自己，所有想做的正在做的，全都是自愿。贺珩翼举起的小拇指就在他面前，他甚至连犹豫都不曾有过直接勾上去。

　　“关于修复异血DNA的异常序列，你有什么想法吗？”倪仲不打算放弃将未来倪仲还给时寻光的打算。

　　知道自己拗不过，贺珩翼也只能放弃：“暂时还没有，先以清除剂为主吧，培育的事等清除剂研制出来并推行之后再考虑也不迟。”

　　倪仲点点头：“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

　　值得庆幸的是，有了倪仲一起培育异血的承诺，维可不再天天惦念这件事，终于全身心投入清除剂的研制。乔慧雪和贺珩翼也就不用特意分心出来跟进异血研究的实验。

　　而终于在所有人没日没夜遵循真音给出的公式不断付出的努力下，第一管清除剂问世。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事情就到此结束，清除剂具体的效果怎么样，是否会带来副作用，以及如何让留在地球上的全人类注射，这些课题接踵而至，全都是他们不得不去考虑的问题。前两个问题花点时间心思总能找到答案，唯独最后这个，单靠他们几人根本无法解决。

　　告诉人们自身身体的实情？没几个人会信。

　　“效果确实可以保证，目前也没发现有明确的副作用。”乔慧雪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要怎推出去让人注射？”

　　“这么说怎么样，‘黑云里带有对人类的有害物质，这个药剂能保护我们预防疾’？”贺珩翼给出他作为医学世家出身的建议。

　　乔慧雪摇摇头：“没有数据支持，后续的质疑会引起大麻烦。”

　　陷入思考的维可受到贺珩翼的启发，替他补充：“可以不提是药剂，这会让人产生防备心。作为生命物资免费发放给人们，以增强自身免疫力之类的说辞，我想会有不少人愿意接受。”

　　“可是我们上哪儿去找那么多别的物资和它混在一起？现在全球保守估计至少还剩七亿人。”

　　“物资并不一定全身食物，也可以是别的。”

　　乔慧雪依然觉得不现实：“就凭我们几个，能弄到七亿人的物资？说实话，就算是要做出七亿支清除剂我都觉得困难。”

　　“我们可以成立慈善机构向社会进行募捐。”

　　“维可，你的想法太天真了。”

　　“乔，是你太悲观，我们总得想办法。”

　　看戏人真音在欣赏完这些人之间的争论后，终于开口：“别的东西我可以想办法。”

　　乔慧雪惊讶得睁大双眼：“你能弄到七亿人的物资？！”就算眼前的女人来自未来，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做到这些，“方法呢，你打算用什么方法？”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阿律。”

　　被叫到名字的阿律像尊被融解外壳的铜皮人，终于动了，抬起眼皮用余光瞥向将视线投过来的那些人，跟在真音身后走出实验室。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等两人都离开，维可才面带好奇地问乔慧雪。

　　乔慧雪看向倪仲，却发现后者一副神游的表情，根本猜不出在想什么。

　　以现有的四人为中心成立了慈善研究机构，并以机构的名义向全世界提供免费生存物质，又招募了大量志愿者运输物资和进行清除剂注射。

　　全世界，向着美好的未来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