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环2》乱聿

41、河之越

　　身上每一处关节都被拆开，再用线连接拼凑起来，勉勉强强还看得出来有副人的模样。他就像是这样一具木偶，被人强行掰断了手脚，扯着线，换上表演用的衣裳，化了别人的伤疤，走到观众面前等待开幕。倪仲并不觉得难受，他甚至连难受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当他扮演着那个死去的倪仲站在时寻光面前，时寻光扑上来抱住他的温度。

　　是冰冷的。

　　找不到未来倪仲的时寻光变成了一只游魂，如果尹司不来找他敦促他回家，他则会在街上漫无目的的一直晃下去。困了就坐在街角闭眼睡上一两个小时，饿了就随便塞几口或许已经过期的营养餐，吊着一条命，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没了的命。

　　所以当真音看见他这副模样心里难受之后，主动找到时寻光身边唯一还有来往的人——尹司，想出了这个不知该算什么的主意。她希望时寻光跟倪仲能和好，可尹司却觉得这方法不靠谱。然而尽管他知道不靠谱，也终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不得不将不是时寻光在找的那个倪仲带到时寻光面前。

　　倪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尹司将他带到时寻光面前帮忙“证明”他是未来倪仲之后就走了，或许正在什么地方注视着这边，或许没有。时寻光哭了，倪仲能听见他极力隐忍的呜咽声，以及无意间流进衣服领口里的几滴眼泪。

　　“我找了你好久你跑哪儿去了？！”时寻光尽管在吼他，浓厚的鼻音让这句话听起来并没有任何气势。

　　你找的那个倪仲已经死了。倪仲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我不是你在找的那个倪仲。

　　“你想过我的心情没有？！三次，三次我都没能抓住你，你想过我当时是什么感受没有……你从云里头消失的时候，我……”

　　倪仲不敢去想，自己喜欢的人为了另一个人痛苦绝望的心情，若是去想了，他一定会变得慌张无措。时寻光喜欢的不是他，最后也不过是让这个事实又往骨髓里侵入几分。

　　抱着他的手臂越发用力，倪仲就越觉得自己心里丢了很多东西。

　　“倪仲，事不过三，别再突然从我面前消失了。”

　　“好，回家吧。”他不想说谎，可是现实好像将他扔进了装满虚实混沌的木桶里，想说真话，说出来的却是谎话，想说谎话，说出来的何尝又不是真话。

　　站在窗外仰着头的时寻光，被阳光晕在发梢柔化了一层浅金。他裂开嘴在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脸红红的，激动到竟然有些哽咽。

　　在毕业之前我也会一直喜欢你，会一直喜欢到毕业，喜欢到三十岁到四十岁一百岁。时寻光那个时候这样说过吧，他好像，已经有些不记得了。

　　倪仲，你也要喜欢我到死。

　　原来很久以前，他们就开始相互骗人了。

　　倪仲第一次踏进时寻光的家门，陪时寻光吃过营养餐。本来想拒绝时寻光让他留下来的请求，倒不是因为担心洗脸后额头的疤露出原形被识破自己真正的身份，而只是单纯出于不想留下来的想法打算走。

　　然而当时寻光垂下头像只濒死的动物时，他还是心软了。

　　这一晚上并没发生什么，虽然出于木偶的自觉躺在了时寻光旁边，怀着连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复杂心情被曾经迷恋的气味包裹，但终归什么都没发生。谈不上失望或是安心，不过是时间渺渺之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晚上，连星月都不曾有变，故事又怎么会变呢。

　　他过于麻木地翻身背对着同床异梦的人，一点一点将自己塞回木偶的躯壳里藏起来。

　　一只手指轻轻点在他背脊上，是时寻光。木偶的壳被手指的触碰惊出裂缝来，倪仲甚至能听见木质的外壳脱落的声音，直到里头那个可怜的自己彻底暴露才终于停下。

　　“倪仲。”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在低声叫他，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摩擦着周围的空气和倪仲的耳朵。

　　倪仲没应，连眼睛也不敢睁开。

　　“我好想你。”

　　不对，不是我。

　　时寻光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所想所爱的那个倪仲，早已死在了过去。

　　“你睡着了？”时寻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望，“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倪仲感受着后背传来的并没有丝毫不安分的轻抚，缓缓睁开眼：“你想听什么？”

　　时寻光顿了顿，盯着倪仲的后脑：“鬼故事。”

　　“有一间闹鬼的酒店……”他徐徐讲来，“每当，到了半夜三点就会有鬼来敲门。有个男人没钱，只好去了这间很便宜的酒店。第一天夜里，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听见门外有扫地的声音。第二天早上，男人开门准备出去，发现门口摆放着一只脚尖朝里的鞋。然后到了夜里，和昨夜一样，门外又传来了扫地的声音。天亮之后，他开门一看，门口整齐地摆放着一双脚尖朝里的鞋。连续两天都被吵醒，他很生气，于是第三天晚上，当门外又传来扫地声时，他立刻下床去开门，就看见一个长头发的女人，正埋着头，用自己的头顶一下一下，蹭着门框。听见开门声，女人缓缓抬起头来露出诡异的笑，说，我终于见到你了。”

　　“头顶蹭门框……”时寻光忍不住轻声笑了下，“应该是倒立用自己的头发扫地才对吧。你讲鬼故事的水平……是不是变差了。”

　　倪仲不想反驳，打算就这么闭上眼睡过去。时寻光朝他后背挪近了些，将额头抵上来。

　　“倪仲，再讲一个吧。”

　　“有个人，自杀了……”

　　算不上特别恐怖的鬼故事几乎讲了一夜，倪仲的声音逐渐变得绵软，最后终于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他实在是太累了，才会在故事还没讲完就睡着。时寻光还醒着，凭借窗帘缝隙间透进来的薄弱月光，悄悄抬手抚摸着倪仲后脑上的头发。

　　他舍不得闭眼，哪怕多一秒也好，他也想仔细看看眼前这个人。

　　“对不起……”时寻光将嘴唇埋进枕头里，小声说，“谢谢……”

　　倪仲睡得太沉，什么都没能听见。

　　当他再次睁开眼醒来天才刚亮不久，时寻光坐在床边上看着他，见他睁眼了才收回抚摸他刘海的手：“你今天有什么安排？”

　　“去学校。”倪仲说完过了好半天才意识到不对，又补充道，“他们……倪仲，让我去帮忙。”

　　时寻光拿起床头柜上的眼镜递给他：“要我送你吗？”

　　倪仲接过来戴好，从床上爬起来去拿自己的衣裳：“还是不了。”

　　时寻光笑了一下：“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他穿衣服的动作停下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硬生生将那句话咽回去：“今天，我想回趟家。”

　　“那明天呢？”

　　“明天……”

　　“后天呢？”

　　再也想不出更多借口的倪仲只好答应下来。这样的欺骗究竟能维持多久，一旦败露，被欺骗的时寻光又会是什么反应，倪仲懒得去思考，对于这件被强加在他身上的事，他更多的是抱着一种完成约定的心情在进行。

　　时寻光喜欢的倪仲不是他。当他被套上另一个人的灵魂和皮囊送到时寻光面前时，这句话已经无数次在心中回响。将自己从“倪仲”这个角色当中抽离出来只是单纯作为逃过世界末日的某个随便是谁的人，周围的空气也就不再令人作呕了。

　　只要将自己舍弃，抹杀掉期望和梦想，哪里还会有不愉快的事呢。

　　“他就一点都没怀疑？”看着刘海被夹起露出额头让真音给自己化伤疤的倪仲，乔慧雪不禁感到惊疑，“仔细看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是假的。”

　　“谁会仔细盯着别人的伤疤看。”真音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她倒是希望时寻光能尽早看出来缝针的疤痕是添上去的。

　　若不是亲眼看见了郭映先仓库里的那具遗体，乔慧雪根本不会相信世上有两个倪仲的说法：“你们这样做，最后时寻光知道真相的时候不就又会受一次打击。”她叹口气，收回视线转身正准备继续看电脑，无意间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盯着倪仲脸色十分难看的贺珩翼，于是又说，“现在和倪仲交往的人是贺珩翼，你们也太不把他当回事了。”

　　真音正打算开口，林玖就抢先一步接过话来：“他自己就没把自己当回事。”

　　皱眉盯着倪仲的贺珩翼装作没听见，心里闷着一股气却发泄不出来。他就像个被扔进河里不会游泳的人，好不容易挣扎着扑腾到岸边，又被岸上的人乱棍打回河里。肺部灌满肮脏的河水，他却连咳嗽的机会都没有。

　　每个人，都巴不得他赶紧溺死。

　　“倪仲觉得OK我就OK。”贺珩翼知道将选择权丢给倪仲的做法很卑鄙，同时也很冒险，“只要你说不想去，我立刻就带你走。”

　　“那可不行。”真音挡在倪仲面前不让贺珩翼靠近，“阿律，你先带倪仲出去。”

　　“倪仲就是这样被你们逼着去安抚时寻光的？我不知道你们和时寻光有什么关系，但倪仲不是个工具，他有自己的意识有选择的权利。”贺珩翼不想再多费口舌，伸手就要去拉倪仲过来。

　　就在他即将要碰到倪仲手臂那一刻，阿律突然扼住他的手腕一掀，险些将他给甩了出去。这无口无言的男人力气太大，他根本不是对手。

　　不等他站稳，真音走过来用力将他推到墙上，换了一副阴狠的模样咬牙切齿地逼近他面前：“你知道吗，我和阿律一直在忍耐杀你的冲动。”

　　“杀我？”贺珩翼捂着被撞疼的肩，笑了下，迎上真音带着恨意的目光，瞬间冷脸，“好啊。”

　　“好什么好！”林玖冲过来想将真音拉开。

　　倪仲也走过来：“杀人犯法，你们应该多看看书。”

　　见倪仲护着贺珩翼，真音只好无奈退开：“现在这个世界谁有空管你犯没犯法。”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希望贺珩翼被杀。”

　　“你们差不多得了。”乔慧雪觉得烦，她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闹剧继续研究清除剂，“这里是实验室。而且谈恋爱的人是倪仲和贺珩翼，你们瞎凑什么热闹。”

　　真音也毫不示弱：“这两个人不可能有好结果。”

　　这话像是刺激到了贺珩翼，他推开林玖紧紧握住倪仲的手：“我只是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到底碍了你们谁的眼？所有人都挡在我面前要把倪仲带走，你们是不是搞不清楚状况，我才是和倪仲在谈恋爱的那个人。”

　　“你以后……”

　　“真音。”阿律立即打断真音险些说出口的话，对她摇摇头。

　　正如真音所言，当他们见到贺珩翼出现在倪仲身边的时候双双有了杀意，可作为圆圈上最重要的一块碎片，贺珩翼又必须得活着。

　　贺珩翼笑着问：“我以后什么？是抛弃倪仲还是杀了时寻光？”

　　真音咬咬牙，脸上写满了不甘：“我不能说。”

　　“我和时寻光不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丢下倪仲。”

　　“你们不会有好结果。”连阿律都开了这样的口。

　　林玖接着插上话：“贺珩翼，你要是真的觉得新鲜我可以立马去给你找一个你想要的男人，把倪仲还给时寻光吧，为了他也为了你自己。”

　　“直到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图新鲜是在玩……”贺珩翼无力地叹口气，苦笑了一下，转头看向倪仲，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你也觉得我是玩玩而已？”

　　倪仲疑惑地歪了下头：“你是吗？”

　　“不是，你想让我怎么证明都可以。”掏心挖肺，都可以。

　　“你已经说了不是，为什么还要证明？”倪仲仍然对此感到不解，“我并没有不相信。”

　　林玖急得上前：“你不能相信他，他以前从来没喜欢过男人。”

　　“据我所知，是这样。”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还是说你也只是陪他玩？”

　　“他都已经说了不是，你们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的认知强加给他？这样很不好。每次你这么说他的时候，他的表情都很难看，你没发现吗？你们眼里看着的贺珩翼，到底是哪个贺珩翼？他就在你们面前，好好看看他的表情吧。”倪仲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好好看看，站在你们面前这个真实的贺珩翼。”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贺珩翼就是倪仲自己。

　　看看我啊，看看我吧，我最真实的样子明明就在你面前，为什么你选择闭起眼睛自说自话呢。我的存在对你而言，只是折射在水里的影子吗？

　　我是有血有肉有思考的，活生生的人啊！

　　贺珩翼终于舒展眉头恢复平日里的模样，笑看着倪仲的侧脸：“我对男男之间的事并不觉得新鲜也不觉得好奇，只是因为对象是倪仲，我才可以。”他说着回过头对面前的林玖弯眼笑起来，“我对倪仲是认真的，换了是别人，我可能会觉得恶心。”

　　林玖咬住嘴唇，在哭。

　　“关于你之前问我的问题。”倪仲忽然想起来，侧过身盯着贺珩翼的眼睛认真跟他说，“我和另一个自己说好了，要帮他保护时寻光，所以，我认为我应该去。”

　　“如果这事被时寻光发现了，我陪你一起去挨骂。”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