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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海底神话 ...

  •   布鲁格兰特是上扬斯克在另一个神话中的名字,没有人知道,那里的百米积雪下还有一段前史,直到我偶然听到它的召唤。

      十二月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走到无人地带,领悟小宇宙的升沉。北极圈低垂的月下飘着灰尘般的结晶雪,钻石星尘,庄严有如天空和大地的定约。我胸腔内的力量奔涌着,经由右掌化作新雪。那时一道极光横亘在天,造成短暂的雪盲,我从不知道极光也有摧伤力,后来想想,那或许是上一代水瓶座的遗志。
      在视觉消失时,反而能看见深藏在宇宙中的神的造影:白垩般的断石,被海底生物侵蚀得斑驳的柱影。消失的亚特兰蒂斯以神话的面貌重现,那是一段消沉在光阴之外的历史,数百年来从未被惊扰,以至于当我看见它时,仿佛感受到时空猝然的交接。
      “异乡的过客啊,请带话给斯巴达人,我们踏实地履行了诺言,长眠在这里。”
      这是温泉关战役的铭文,怎么在这里?我看着崖上垒放着的一方石碑。不属于我的记忆涌入脑中:飞溅在悬崖上斯巴达人的血,他们的誓言,三百勇士为了身后的拉哥尼亚平原而死,倒下时并没有回头。那时,家乡开满花的田野正被日光照得模糊。
      随后记忆被更浑厚的颜色冲刷着,变出另一番模样:每个斯巴达人都背负着一个星座,而薛西斯的军队披挂着海水般闪耀微光的鳞衣。战士们变得更年轻了,铁兵器换成各种色温的弧光,以不可理喻的方式迸发。这不像战争,更像是一种意志对抗着另一种。战场上不再交织着人类生死间最凝重的羁绊,兄弟般的彼此牵念被敬神的虔诚替代,在烈血纷飞间,只剩下纯粹,或近乎空洞的正义与邪恶。
      在后一个传说里,亚特兰蒂斯就是在这不再有泪水的战场上沉入海底的吗?温泉关的斯巴达人是在生息之后勇敢赴死,迷迭香知道他们醉在酒神节上的热忱。这些拥有异能的神秘战士又为什么面朝黄土?

      而记忆在这里戛然中断。那些不为人知的逝者永沉海底了,只有亚特兰蒂斯以遗址的形式保留下来,没有人烟,死寂更胜于上扬斯克山。我发现手里多了一个金面具:颊边两沿飞翘,额头处有祖母绿的镶嵌,无法形容的清澈与浓烈。翻过来看内面,一行字:
      “加尼米德的命运不属于伊利昂。”
      这种神妄的力量使我抵触。但祖母绿上仿佛寄着一股殷切的意志,来自一个与我相仿的人在中途死去的生命。他有什么话要跟我这异乡的过客说?我没有把面具扔掉。后来,我带着它去了“斯巴达”。

      格鲁西亚对亚特兰蒂斯的发现很高兴,因为没有历史的雅库特人参与到一场亘古的神话中来了。海王波塞冬被封印在他的领地,他在五百年后带着滔天洪水而苏醒。那时,雅库特人将作为先前沉眠着的正义的守卫,享有他们应得的荣耀。他为此向天神献祭。雅库特人欢呼着皈依雅典娜,准备戍守这五百年的安平。上扬斯克从此多了布鲁格兰特这个别称,意为“海蓝色的大地”。
      这是乐于献身的美德吗?这种类似于基督徒等待末日审判的虔诚,是不需任何代价的。末日将发生在他们已经看不到了的那一天 。

      也有一些上扬斯克人继承了亚特兰蒂斯的智慧。在它出现后,一座地下书库从海底古城升起。它像一口深深的井,四壁拱圆,码放着有如金字塔砖石般严正的书籍。头顶的出口只露出一点星光。在走完这条盘旋着先贤智慧的道路以前,你会了解什么叫“坐井观天”。

      我沿着缓缓的坡向上走。一檩檩的书在我右肩擦过,散发着古老而日久弥新的气息。我停了下来。这个初识文法的孩子被打动了——这些古代书籍属于十几个世纪中屈指可数的哲人。他们对话之间的时空,阔大得近乎荒芜。
      当阿奎那翻开《忏悔录》,奥古斯丁可曾看见他激动的泪水?伽利略是否在托勒密凝望夜空的小窗前坐下,倾听他走出天文学的谢幕词?这些人在有生之年并不相识,却在各自面朝荒野的小屋中,满怀激情地独白,相信百千年后终有人如约到访。他们何其信任孤独。
      我由此沉迷于文字的力量。智慧是值得去爱的。如果世界的存在给人长夜的清醒,那么只当一个困惑被移走时,人才能在曦晓中得到短暂的睡眠。我有多少困惑呢。我清晰地记得上扬斯克山上高悬的北极星,在清冷的夜里永不沉落。细密的文字是风暴海上的航灯,光影摇荡,每看见一盏,寄身无边之海的彷徨就减少一些。

      你会赞美这色诺芬式对记忆的矢志不渝 ,还是讥笑我书斋学者般的陈腐气?
      无论如何,书本里藏有那么漫长的岁月:先哲的思考,他们激昂如史诗的人生,当旷野的风吹尽百千年的尘沙土石,墨迹仍保留着这些普罗米修斯们试图战胜时间的勇气。

      我把这个秘密告诉尤尼迪,他的眼睛霎然点亮了。大概他心里也有某个硬结,他叫不出它的名字,但它如鲠在喉。我们点着熏人的油灯钻进书库。他满面尘灰地搬出一些硕大的书(摊开来足有一张茶几那么大)。那些书笨重的封面压着金,里面每一页都用花体字写着上帝。他好奇地趴在上面,关心这堂皇庄严的装潢中是否藏有某种力量。但他不认得这些字,只觉得和俄文有点像。
      那是拉丁文的基督教原典。后来他可能读懂了这些古奥的文字,可能也信仰了满纸爬布的神的绝对意志。而我,我打定主意,认为最笨重的书一定最难翻动,因而也是最无裨益的。

      我翻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小册子。星占、历法、算术。我像只松鼠,把刨回来的各种果实都囤在洞里,每天瞧瞧看看,嗅嗅尝尝。古代文字艰深晦涩,但是数理具有天然的逻辑,只需几个符号就超越了巴别塔倒后人类笨拙的地方语,直接向上帝问难世界的本原。
      我学到了什么?亚述埃及希腊杂糅一处的天文历算、几句古代法语、磕磕巴巴的一点拉丁文。只有数学我敢说学得正确,但是仍太粗浅。最大的满足来自知识以外:我发现书是用作者的生命写成的,当你读懂了一本,他的时间就变成你的。生命的长度由此成倍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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