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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雪日记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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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书籍索要古人所馈的时间,而物理上的时间等速流过。当我夜观星斗时不得不把头发扎起来,以免它们被风吹得遮盖眼睛时,格里历转到一七三三年。三月,阳光从极夜里醒来,日益眷爱这片冰原。格鲁西亚把我和他的“小驯鹿”叫到跟前:“你姐姐、瑟拉菲娜回来了,去雅库茨克接她吧!”
极寒地的人情极近淳朴,因为天地已经没有让人彼此猜忌的仁慈了。格鲁西亚把我当作他的家人,而“小驯鹿”,这个和我粘在一起的少年,可能在潜意识里认为我是他的半个哥哥。在前往雅库茨克的路上,额云和挲尔齐头走着,马背上的他目光明亮,和我分享他对这个少小离开部落的姐姐的记忆,荒诞的故事一个接一个。
“我姐姐的头发是金色的,太阳的颜色。”——实际上和他一样,是淡淡的蓝银。
翻过深雪堆积的上扬斯克山,向着日落走半个月,就到了雅库茨克。这座曾经生养雅库特人的城市在名字上还保留着它的世系,但是掌管者变成俄罗斯人。一切只因它有幸比别的地方温暖。我们经过勒拿河时,它已经解冻,清冽的河水奔涌,勾引翩然起舞的蝴蝶。
在官邸门口,一个身穿欧洲宫廷装束的少女跑出来,拼命拍打着尤尼迪的马背。
“尤尼迪!真的是你吗?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少女伸手想把弟弟抱下马,却发现他已经利落地站到地上。弟弟本也想扑到姐姐怀里,当他看见她秀美修长的腰肢,就停了下来。
然后他们还是紧紧拥抱,色泽相同的头发交在一起。他们分别了多久?弟弟的雅库特长袍和姐姐的欧式裙裾,好像世界的两端。
我站在一旁,欣赏这阔别重逢。那位比我出挑一肩的少女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法属殖民地舶来的佛手柑和香柏木经过调配,成为她衣衫上的气息。她用词文雅,彼得堡音里有瑞士的风味。遥远的欧洲西部在她身上焕生,仿佛波罗的海彼端飘来的一朵云。
那一刻我为何涌起乡愁?她问候我的时候,我确确实实看见了布列塔尼开满欧石楠的荒地。风吹起它的忧愁,阴天下盛开的红紫色野花哭泣着——这是当她用那双银灰色、因而能映出记忆之景的眼睛看着我时,我想起的一支歌谣。
“你叫笛捷尔吧?”她灵巧地念出我名字的那个词,世界在那一刻冰雪消蚀。
我该用多少笔墨来记叙她,瑟拉菲娜,格鲁西亚的长女?比起直抒胸臆,我更擅长叙述。就从这句开始吧:我见到她的那年,她十七岁。
在十年前雅库茨克被俄国人攻陷时,她被掳往彼得堡,此后在沙皇宫廷里为俄罗斯小姐们当陪读。她精致的语言就是在那时学会的。十七岁时,她回到故乡,开始为族人的事务奔走,但是收效甚微。书卷并没有记录她多少故事,后来她死了,大约在一七四零至一七四三年间。跌宕的命运并没有就此放过她,以后,死去的她还要再一次让我流下泪水。
当我用冷静的笔调写出上文时,我的生命已经终止,激情和执拗也已逃出我破烂的躯壳。在深海底部,冰棱像刀锋一样丛丛树立——我的手段就是这么狰狞,没有哪里令人愉悦。所有的表达都令人绝望。
那时我看着她,瑟拉菲娜,她的眼睛刚刚闭上。这双眼睛曾经柔和而温暖,仿佛西伯利亚苔原上曦和的阳光。
她像《圣经》里走下来的人,抹大拉的玛丽亚,但是拥有处子之美。她亲近愁容满面的人,上扬斯克的每个人都企盼着她展露笑容。当她不在的时候,人们坐到一起,分享他们被眷顾时的感受。就像冬天时他们聚集在萨满身旁,看着火焰喧腾,默想着夏天。
那是一种无中生有的力量。我时常看见她前一刻还凝神望着远方,每当人们呼唤她,她就转过头来,脸上绽放出向日葵般的神采。我设想过,她的笑容是不是一种牺牲。
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就去她家里闲坐。晴朗是西伯利亚的福祉,那时每个人都忙于生活,而小宇宙是在最严酷的境况下才得以提升的,我的“生活”因而稍事歇息。
其实如果世界在一开始就温馨怡人,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必要,非得把自己打磨得那么冷硬。我在瑟拉菲娜的房间里一个较冷的地方站着,既不妨碍她,也符合我避忌火焰的习惯。在晴好的日子里,她总是很闲,时间一下子泄露出它从容的脚步。瑟拉菲娜抱着一只獾,站在窗前。那只獾喜欢用黑眼圈瞪我。或者读书,或者拉开抽屉,整理那些本来就扎得很整齐的信笺。
它们是从九千俄里外的彼得堡寄来的。金丝镶边,里面是精巧的语言。瑟拉菲娜看信时,整个房间的线条都变得柔和,壁炉里的木块缓缓生烟,散发松脂的香气。
当她从某种遥远的想象中回过神,就和我寒暄:“笛捷尔,你最近读什么?”
“可能是《阿尔方索星表》,或者《阿尔热巴拉算法》 。”我不清楚,我总是把一摞书堆着乱翻。
“你喜欢数学?”她用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我,惊讶而欣喜。
“我不大识字,《箴言书注》对我来说太深奥。”我和她半开玩笑,不过我的拉丁文真的不高明。
“这很好啊。你知道吗?世界的每一处都有数学。”她高兴地从那张有流苏软垫的椅子上站起来,“我也很喜欢数学,在彼得堡的时候,有一位博学的数学家……”
她走到一个小箱箧前,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把它挨近胸前。
那本小册子讲的是河渠疏浚的计算法。但上扬斯克没有河,雅库茨克所在的勒拿河也无泛滥之虞。那条河与书的作者都在九千俄里外。偶然,瑟拉菲娜会看着日落的方向,视线被戴雪的山脊阻挡,因而悲伤起来。
悲伤是孤独的伴侣。我记得在冬天,她是另一番模样。大雪把上扬斯克吞没、人和牲畜将被冻死,天空一连数月的黑暗,仿佛午夜中狂怒的管风琴声。那时她笑容明亮,俏丽在雪地上,粗边花纹的衣裙被冷风扯得四向飞扬。
而我可能妒嫉过那个数学家。后来我也略通此道,但是没有用它安身立命。我远不是个书斋学者,假如我看起来略显文雅,那是因为我在全身心地理解生存的同时,也迷恋过智慧。未知是一个甜美的气精,把我引向深黑之处。直到成为一名以双拳为信仰的战士时我仍然迷恋着它,但是爱智慧只是我人生赋格的某个音部,另一种激情让我宁愿以身为刃,正如年少时,我在野地对抗上扬斯克的极寒那样。
在到西伯利亚的第四个年头,我带着一身冰寒,离开了那里。对这个地方,我只保留了手上的钻石星尘,和一本《伊戈尔远征记》。临行时瑟拉菲娜把它送给我,它在我轻简的行装里占有一个位置。
从法兰西到上扬斯克,这条每行一步都渐远于阳光的流放之路,我用整个少年时代去走。这是一趟没有悔恨的旅程,它造就了一个男子汉,他有凛然的力量,以及驾驭这力量的冷硬精神。在世界上最冷的地方,我理解了大自然不容丝毫差池的残酷,并将它持掌在手,作为赖以置身战场的剑刃。
十岁时,他齐耳的发短翘。十四岁,靛青的发已垂肩,眼里有了内敛的平静。少年时代在他骨节拔高和心灵成长之中成为过去,他身后的影子变得颀长。而命运在那一刻加紧步伐,朝着所有人必往的方向。
我并不悲伤。自那以后我全力战斗过。唯一值得眷念的是这个开始,在这条路上,一个从世界边沿走来的孩子,成为一名不负盛名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