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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神瓶谕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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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灵地上没有橄榄树或月桂,只有岩牡丹和石竹刺着吊唁者的脚面。“你想寻找怎样的人生?”年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斯普罗斯的举止如若神明。
“俄狄浦斯在成为特拜国王之时,也已知道关于他的预言。”我们沿着荆棘向下走,坟场的乱石在脚前铺开。
这几天我走过圣域各处,它远离希腊任何一座声名煊赫的城市,平地拔起的山峰上是祭神的圣殿,格斗场外人烟集聚,山门外一条小路通往罗德里奥村。多神论在这里杂糅,雅典娜出自奥林匹斯山,教皇胸前却垂着十字架吊饰,天秤座圣衣的等径圆盾采自古风时代,摩羯座的绝学暗合亚瑟王传说,衣不蔽体的杂役宛如来自日耳曼尼亚的狂战士,斗士里甚至有佛教徒。
这里的人们互相不搭话,语言不通是一面幌子。远大理想需要役使愚蠢者的气力,这一点后来在方舟升天的战役中应验。我走过无语言的世界,在同道中人里饱尝异己之感。
“你在这里,寻找怎样的人生。”
阿斯普罗斯在一方墓碑前坐下,低矮的石影只落到他膝上,“现在你看到我们所有人的未来。”
那方墓碑曾经是山石一角,斜插在砂石地上。雅典娜与诸神作战,八十八使徒是她战车旁卑微的步兵,这是我们刻在石碑上的法典。这些年轻的赫克托耳面朝黄土,没有被行吟诗人传唱,墓畔英名只与地中海干热的风和砂石相伴。
“你不信神,为何跪拜神的使者。”
我摸着墓碑上滚烫的日光,思考我们二人共有的悖论,“反神论仍是以神为核心,而我们心里没有神。”
在上扬斯克的海底,我曾得到一张黄金面具。我看着它笑:这些阿伽门农们不肯直面死神,就用它来掩盖临终的狼狈,何其虚荣。现在我被这张面具拽到圣域,懂得它真正的寄言:以人的尊严,向死神说不:
即使面朝黄土,也不向你露出疲惫的面容。
“我是为这个而来。”我直面阿斯普罗斯明净的五官,那上面波澜不惊,只一霎掠过动容。“但我是来到慰灵地之后,才明白过来的。”
在布列塔尼阴云下的泥淖上,只有开得野乱的欧石楠,在上扬斯克,雅库特人掩埋于无名的雪海。在没有城邦的大地,死者只被泥土拥抱。我从这样的地方来,仅有手上的冻气持以为剑。现在我来到这里,找到托身之地,立命之基。
这片慰灵地葬着千年来为信仰而死的人,他们向死神宣战,此后躺在阴森的地狱,想念希腊的夏日、阳光和海水。掌管亡灵的哈迪斯只消唇角一勾,就能让他们重新呼吸着油橄榄树下诱人的气息,但是无人买帐。
我在这片因为累葬而斑驳破碎的土地上,思考他们何以倔强如此。传说地狱归来的人是死神的持镰使者,他们死而复生,已与鼠疫、战争,或鲍尔济亚毒为伍。在最黑暗的时代,活人拿着尖木桩和锤子冲向墓地,以免死灵的诅咒蔓延人间。之于这片土地,人们解释道,这里安葬的人太过爱人类了,情愿忍受无边的苦罚,也不肯把厄运带给人间。
我不信任这个说法。良知会被绝望泯灭,哈迪斯不是无故让地狱如许凄惨的。会有人禁不住那些鲜亮的诱惑——爱琴海边发烫的礁石,热烈的午后,一阵吹过苦艾草的风——会有罔顾他人的人为自己而回到世上。欧洲到处都有这样的故事,吸血鬼、僵尸、肉身幽灵,为何唯独这里例外?
“因为葬在这里的人都太高傲,不肯向神跪下作任何乞求。”
我把目光投向阿斯普罗斯的眼底,他为我窥到他的内心而略微皱眉。“我将成为水瓶座圣斗士。这张金面具带我来到这里,刻在它背面的话曾让我读出流离失所的意味,加尼米德的命运不属于伊利昂。但加尼米德,亦即我所降生的水瓶座,是属于我自己,我一个人的。”
在异教徒塞奇的圣域,我向一片面朝人间的坟岗吐露真言,这情形在我一生中并不常有。我之所幸,是阿斯普罗斯略带抗逆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