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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异乡人 ...

  •   真他娘火大。秦非眉毛翘着,嘴歪向一边深深吸了口,烟灰转瞬延长了一大截,“那可是入职一周年限定款。”
      线人……成为普通人的时光值得珍惜。匍匐在瘠薄的土地上过着能一眼看到头的生活,过分的欲求便无处扎根。
      他挂断车载终端,微眯了一会儿,等待浓烈的烟草味窜出鼻腔,将回忆驱散。不管那个套子人讲过什么拯救生命的大道理,他都已经忘到九霄云外了。
      卡车开出接驳区,秦非用余光从后视镜里远远瞥见,伊迪的警车也跟了出来。
      往南一直开,依次通过最后一道检查站和隔离墙闸口,前面就是休斯敦人保区的主城区。
      “干粮、蔬菜罐头、食盐、午餐肉、糖……”秦非凭借记忆,在便条上抄下南希让买的东西。去第二配给站采购,修车,接个短单,把东西拉回诊所,帮忙干些体力活,最后趁宵禁前回到城里的单位宿舍,跟工友出去喝一杯,享受假期。
      秦非将车并排停在一辆M1078旁边,对方是个蓄着脏辫的粗大高加索裔女人,摇下车窗,跟他借火。
      发工资的第二天通常是仓库放货的日子,第二配给站门外的广场上已经看不出队伍的形状,等待将配给券换成物资的市民摩肩接踵,像蚁群簇拥着一罐密封的糖水。
      “小子,听说你昨晚夜不归宿?”女人把屁股挪到副驾驶位,趴在车门上,薄嘴唇张成O型,一团烟雾噗地吐在秦非脸上。
      秦非不甘示弱地回敬了一个烟圈,磕磕手指掸落燃尽的烟灰。他瞅着对方仪表盘上放着的烟盒看了几秒,眉头蹙着:“所以你们把我的私房烟翻出来分了?”
      “怎么会呢?昨晚风大雨大多危险啊,你冲完业绩还要泡妞,大家都很心疼你。”女人欲盖弥彰地盖住烟盒,接着压低音量,仿佛接下来的话是某种补偿似的,“我刚得到一个小道消息,第二配给站今天可能不开了。”
      “我没瞎。”秦非说着从驾驶室探出半个身子四下张望。开门的时间到了,但配给站前门纹丝不动,甚至封窗的木板也没揭开。一队士兵出现在广场四周,开始驱逐聚集的市民,东西是买不成了。
      “还有,最近城里人杂,我给条子送货的时候听说一连三天崩了好几个入室抢劫的野猴子,你也该提醒南希小心提防。”
      “野猴子”,说的是荒地人。他们被文明排斥在外,同样排斥着一切文明符号,残暴、好战、嗜血……不一而足。眼下ARNG大批陷入灾后治安和重建,城防空虚,若环伺人保区的哪位荒地领袖借机入城劫掠,倒也情理之中。
      “谢了,回头见。”
      女人挥挥手,朝点火发车的同事抛出一个飞吻。
      他打电话给在仓库干活的哥们,让留些货待他办完事去取。人保区为采购日还不幸在外工作,无暇排队的物流员预备了特殊渠道,算是卡车佬的小小特权。
      把老伙计撒手给单位的机械师,打卡下班。秦非换上便服——一件飞行员夹克,走出物流中心大门,他狠狠伸了个懒腰。昨天一宿没合眼,当他彻底放松的时候,疲倦才像加尔维斯敦的潮水般席卷全身。
      他陶醉在昏沉中,但被清醒所困。
      秦非目光低垂,看着跟前几寸路,任凭道路牵引着他的脚,就这么不知不觉晃到市政广场,突然被市议会大楼里的一声断喝叫回魂来。
      “贱种,再不滚就打断你的狗腿!”“小嘴这么能说,想不想给兄弟们吹吹?哈哈哈哈……你把小猴子吓着了!”
      一团裹着破布的人形物体从楼梯顶上径直滚到底下,两名安保模样的男人不依不饶地追出门外,给这团东西砰砰补上了几脚。可怜的家伙来回滚动躲避着雨点般落下的拳脚,湿润的水泥地上洇开一片殷红的血痕。
      “兄弟,借个火。”秦非叼着烟朝两人走去。
      但在两名安保的视角,只见一个壮汉迎面而来,两人相互对视一眼便散了。
      挨打的男人用胳膊撑起身体,又无力地垮下去。
      他背上披着一件用黑色防水布裁成的,脏兮兮的斗篷,密密麻麻的线脚被污垢缠成一缕一缕。制式迷彩长裤、上身的披肩和单薄的无袖背心浸透了泥水和血污。
      城里竟真有荒地人,同事的忠告看来不无道理。更稀奇的是,看眉眼有几分眼熟,这荒地人的似乎还是个亚裔。虽然看着瘦,肌肉线条却精壮明晰,腰间挂着把一臂长的马刀。
      发现男人正抬眼打量着自己,秦非加快步伐,快速将荒地人抛在后面。
      “秦非,你要装瞎到什么时候?”
      平仄分明的母语像一句魔咒,定住了秦非的双腿。
      秦非记不得上次在别人口中听见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了,这两个音节拨动了记忆中一根落灰的弦。他想逃离,就像做过无数次那样逃离,但鞋底与地砖粘连在一起,纹丝不动。
      回身时,男人已在近前,用刀鞘支起不住下坠的身体,绽裂的嘴角还挂着血迹。
      “齐苇舟……你还活着。”
      十年。他认识齐苇舟的时间比南希、国民警卫队的老哨兵、运输队的同事,比身旁还活着的任何人都长,那是他随母亲出国的第一年——
      在灾难降临之初,如今荒芜的废墟中一支中国侨民与留学生的队伍。
      这支队伍六年前因为叛徒的出卖全军覆没,有人说组织成员无一幸免,有人说幸存者流落荒野,更甚者传说几名学生军核心成员重整旗鼓,至今仍在城市地下废弃的管网中活跃着。但正如人类的其它许多故事一样,历史已然终结,故事仍在活着的人身上继续。
      有人坚守,就有人逃离。
      脖子上的伤痕隐隐作痛,是幻觉吗?
      “你活着,齐苇舟当然也活着,还是说你更愿意相信我早已经死了?”
      秦非后退一步,微张的嘴唇情不自禁地翕动。他抬起手,想驱散这过去的幽灵,胳膊却僵在半空。
      男人面如止水,冷嗤道:“躲,躲有什么用?你看,命运又一次把你送到我面前,但你还没准备好,和十年前一样。”
      齐苇舟微卷的黑发几股梳到脑后扎成一撮,碎发交横在脸前。脸蛋因为疼痛和多年新添的伤疤脱了相,从五官仍看得出这其实是个很俊秀的人。但无论秦非作何努力,也无法将面前粗粝的荒地人战士与当年青涩的留学生联系起来。
      “别乱动,跟我去医院——”
      话音未落,秦非眼前一黑,不知道是齐苇舟掀起的斗篷先遮蔽了阳光,还是他因为呼啸而至的风压先闭上了眼。下一秒,荒地人战士碗口大的拳头猛地扣在秦非脸上。
      秦非始料未及齐苇舟会来这出,躲闪不及,右脸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顿时鼻子发酸,酸的辣的都滚出来。大脑放空只觉得上下颠倒,一个踉跄跌在地上。齐苇舟体力不支,因为过于吃力的一拳,顺势扑倒在秦非身上,二度提起拳头。
      “你他妈发什么癫——操!”
      秦非捏住荒地人的手腕,却因为胳膊上粘稠的血渍滑脱了,这一拳正中脑门。齐苇舟虽然不壮,但两条胳膊像铁焊的杵子一样。他每抬起胳膊,全身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但力道却未因疼痛的蔓延留情半分,捣蒜般落在秦非的每一寸皮肤上。
      他下手虽狠,却拳拳避开要害。秦非吃痛,抬起胳膊架在脸前让他打,一声不吭。拳头挥到脸前,裹挟着泥土颗粒和血液的腥腐味。渐渐地,齐苇舟出拳的节奏开始放缓,最后两手狠狠砸在秦非的胸脯上,不动了。
      齐苇舟的神情糅杂着愤怒和不甘,眉峰紧蹙,目光却失落地低垂,看着秦非胳膊上浮现的红肿。
      秦非分不清是自己还是荒地人的血给冰冷的皮肤带来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暖意,他支起上半身,见齐苇舟低头坐在一旁台阶上。
      “先生,需要帮助吗?这个荒地人——”
      “只是朋友吵架,谢谢。”秦非支开前来询问的巡警,对方表情大变,回头鄙夷地瞥了一眼。与野猴子沾亲带故,多半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我知道你住哪,也知道你的工作单位。大家有很多话托我带给你,但不是今天。这几拳是为死去的同胞,要知道,他们都想杀了你……除了我。”
      齐苇舟抖落粘在身上的泥土,一圈圈解开缠在小臂上染血的布条,露出下面的文身。在一些荒地教派中,这些复杂的分形图案暗示着超然的赐福。大开大合的动作扯动了伤口,他咧开拉着血丝的嘴,非哭非笑,露出一侧野兽似的獠牙。
      “你高了,壮了,更懦弱了。我以为你至少还会反抗。”他挣脱上前搀扶自己的秦非,像屠户挥开肉扇上的苍蝇,“我总算知道,你这六年是如何苟且偷生——你令凌领事蒙羞。”
      “十年前,那场怪病在全球爆发,北美领空关闭,滞留侨胞和我们这些留学生聚集在领事馆。所有人束手无策的时候,一位领事,她放弃外交官的原则站了出来。她叫凌松,我们的领袖,你的母亲,你不会全忘了吧。”齐苇舟冷声道。
      秦非木然坐在他身边,低头不语。
      齐苇舟难抑怒火,眼前的旧识仿佛只是一只干燥的木偶,它有着秦非的脸,秦非的嗓音,但却干瘪、蛀蚀、失真。他明知如此,他在期待什么?
      “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的,我舍不得叫醒一个做着美梦的人。但总有一天你会回去,你欠同胞一个交代。”齐苇舟抬起头,阴翳的云层倒映在他波澜起伏的黑眸里,他仿若自言自语地呢喃,“凌领事牺牲后,我们无处可去,荒地公社收留了剩下的人。我现在是荒地领袖‘百指’的信使,受命向查韦斯传达警告。祭司发现了一些危险的信号,可办公室里的文明人只觉得他疯了。你若当真没有半点愧疚,就带着那女人离开。去哪都好,越快越好,别回来。”
      一道黑影,在秦非察觉到之前,灵活地钻入了下水道盖板,仿佛回应荒地信使的注视和驱使。那是暗夜里生灵的隐秘呢喃,自人们向土地索取丰饶以来,这窸索便被视作自然对文明存续的亵渎。
      齐苇舟站起身,一手捞起拖地的斗篷,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你去哪?”
      “我职责已尽,我心愿已了。我要带着剩下的同胞向西海岸去,回到我们的……祖国。”
      秦非惊觉,齐苇舟的语气忽然温柔得不像在对自己说话,这一瞬,齐苇舟似乎又变成了十年前那个异乡赤子,他们围坐在断壁间暗弱的篝火周围,泪眼婆娑地诉说着思念与明天。
      也令齐苇舟大为震惊的是,走出不到十步,秦非追了上来,齐苇舟不敢相信,他居然听信了这番梦呓。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西边来的中国人,也许你们可以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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