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酥野

35、郝家村（终章）

　　“园毅啊，收手吧，不要再错下去了，”郝婆婆挤满褶皱的脸上老泪纵横，“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本意不是这样的，你从前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伤害，你只是被仇恨所蒙蔽，放了这个孩子，一切都还来得及。”

　　郝园毅双眼通红，面部表情出现了一丝松懈，架在刘思恩脖颈旁的刀却没有半分偏移。

　　他一言不发的盯着郝婆婆看，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几步，众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半响，他嘴唇哆嗦，眼神决绝，摇头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当年他们往井底下毒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这是他们应得的。”

　　郝婆婆已经泣不成声，很久才道：“王兰香和李永生已经得到报应了，他们的几个孩子也在那之后不久死于非命，现在他们也去了。孩子始终是无辜的，不要再让这些孩子卷入无端的祸争之中了。”

　　郝园毅怔了片刻，随即冷笑了一声，眸光如刀片般割裂过眼前不知所措的村民们，“难道你就不恨他们吗？因为他们，你与村长被迫搬离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园，而他们却鸠占鹊巢，恩将仇报。他们自己就是恶鬼却视你为不详，远离你又诋毁你，畏惧你。他们如野狗般流浪在村外时，如果不是你与村长的暗中接济，他们还有命活到现在吗？”

　　空气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郝婆婆无声的啜泣着，村民们一个个都低垂着脑袋，不知是在忏悔还是在逃避。

　　“我女儿在离开我的那年也是跟他差不多大的年纪。”郝园毅低头看着在手里不断哭喊着挣扎的刘思恩，雾气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雨一直下个不停，细密的雨珠顺着人们身上向下流淌，阴郁的天空灰蒙蒙一片，压抑而绝望。

　　郝园毅忽然发了疯似的不停放声大笑，他猩红着双眼指着郝婆婆怒吼：“不对，是你的错，是你们的错！如果不是你们假慈悲去接济这帮畜生，我的女儿我的妻子也不会死！”

　　他一把丢下刘思恩，提着匕首刺向郝婆婆。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的人一时惊愕，等到反应过来时郝园毅已经疯魔似的嘶吼着咆哮着冲到郝婆婆跟前。

　　电光火石之间，郝清和一把抓住了即将落到郝婆婆身上的匕首，任凭对面的人如何用力操纵着匕首割破他手心的皮肤都无动于衷。

　　鲜血顺着锋利的刀刃往下流，刚落至地上的鲜红还未成型就被雨水冲刷掉。

　　郝园毅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鲜血直流却没有半点反应的人，不过一瞬就认清了形势趁着混乱从角落里逃之夭夭。

　　所有人还没回过神时，宋子都已经追了上去。

　　被雨水浸染过的山路并不好走，稍有不慎便会滚入崖底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水汽迷离，宋子都紧跟在郝园毅身后。

　　郝园毅对这座山的了解远超宋子都的预想，他总能利用每一处拐角的短暂视觉障碍顺利躲避后来居上的宋子都。

　　宋子都一直紧随其后，殊不知已经被前面的人带入了歧途。

　　郝园毅露出了阴森的笑，总有人不自量力的妄想与造物主抗衡。

　　他对这里的每一株花草、每一棵树木，它们每个的独一无二的特点甚至纹路都清晰的刻在他脑海中。

　　他生活在这里已三年余久，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座山，他甚至比这座山自己都要了解自己。

　　前面即是断崖，只有他知道丛林深处、遍地百花身后藏着的是无人能生还的绝境之谷。

　　郝园毅迅速闪身进入深林，躲进了山路尽头的一侧，阴侧的盯着崖底，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一无所知的宋子都眼看郝园毅消失在视线中，没多做思索便顺着他最后消失的方向追去。

　　“哐当”一声巨响，被雨水冲刷而下的落石沿着山体向下滚落，直直的砸向他们所在之地。

　　宋子都凭借着灵敏的身手向后连退几步才堪堪躲过高速坠落的巨石。

　　随着巨石的掉落，不堪重负的崖壁不过一瞬便与山体断裂开来，瑟缩在巨石与山面缝隙里的郝园毅还没来得及庆幸与死神擦肩而过便与峭壁一起直直的向下坠去。

　　连带着他的不甘与痛苦一起永远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宋子都凝视着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目光灼灼。

　　郝园毅自以为掌控了这座山，利用这座山带给他的恩惠随意屠人性命，到最后也尝到了死于自己手中的滋味。

　　他受到了这座山上生灵的惩罚，迷失在自己对仇恨之火的欲望中。

　　终究是害人害己。

　　后来赶到的郝清和看着眼前的狼藉，逐渐明白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结束了。”郝清和喃喃自语的看着远方，深藏的疲惫也在此刻显露出来。

　　都结束了。

　　可是那些早就印刻在记忆中的难以磨灭的创伤又该何去何从？

　　过去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似乎也随着郝园毅而消失了。

　　日子还长，总有一天，人们终会忘记他们曾经做过的事，重又回到先前无惧忧虑与漫长的岁月中。

　　宋子都与郝清和回到山涧时，村民们已带着昏过去的梁婉蓉与受到惊吓的刘思恩下山了，只留白榆与郝婆婆在原地焦急等待。

　　看到平安归来的宋子都，白榆高悬的心这才放下。

　　郝婆婆望着两人身后的空荡，隐隐猜到了发生了什么，浑浊的眼眸深处涌现出一股淡淡的忧伤。

　　郝清和受伤的手只草率的简单包扎了一下，他没急着下山，而是进入了山洞之中，望着与儿时记忆中大相径庭的光秃之景陷入了沉思。

　　白榆看出了他的异样，关心道：“里面有什么不对吗？”

　　郝清和指尖抚过原先篆刻着符号与密纹的金碧辉煌，却只是道了声：“没事。”

　　白榆看向山洞深处，无非是一些干枯的木柴与爬满整个洞顶藤蔓，一眼便能将其尽收眼底的光景有什么值得郝清和这么在意？

　　她不知道也不想探究，这么多天下来不论是身还是心都累得不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只想回去换身衣裳裹在被子里好好睡一次觉。

　　良久，郝清和从山洞里走出，对满眼疲惫的几个人淡淡道：“走吧。”

　　临走时，他往身后看了最后一眼。漆黑的山涧深处死气沉沉，没有任何灵气可言。

　　郝清和沉沉的叹了口气，或许确是他记错了，幼年受尽冷落的自己在某些因素的影响下误把这里当作无人之境的天堂，所以在看到它真正的光景时才会如此失望。

　　——

　　离郝园毅坠崖那日已过去三日余久，不会再有人死于非命，村民们也不用再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从那日起，郝婆婆家门前总能看到来自不同人送来的蔬菜与食粮，宋子都手臂上的伤也愈合完全。

　　一切都结束了，可是白榆却越来越不安。

　　她望着不远处正与郝婆婆说笑的宋子都，心中忽然一阵悲伤。

　　这几日宋子都的种种行径都表明了他即将离开的打算，与他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她就渐渐忘记了自己早就无家可归的事实。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再继续留下去，可是一旦离开了这里她就无处可去。

　　宋子都与她不一样，他有家可归，有根可循。

　　两个北国士兵的出现打断了她的思绪，白榆下意识低下了头。

　　当士兵笔直的往宋子都的方向走来时，他的视线不动声色的瞥过白榆，确认了她的方位后他若无其事的抿了口茶，静候光临。

　　走至宋子都跟前，两个士兵却是转而交由坐在其身边的郝婆婆一封书信。

　　他们深色沉重，缅怀叹息道：“请节哀。”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这位仁爱的新皇即位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予死于战场上的将士家属以慰问与补偿。逝者已逝，生者当做些什么以告慰亡灵。

　　郝婆婆双手颤抖着接过这封迟来十五年的告知书信，丈夫早在十五年前就战死沙场了。

　　她其实心中早就有定数，只是执念作祟，一直在等着他回家。

　　十五年，她终于在有生之年等到了他归家的这刻，郁结在心底挥之不去的执念也随之释然。

　　白榆只觉得如鲠在喉，父皇在世的十五年郝婆婆始终都没有等到丈夫的消息，新帝即位后没多久便在其努力下使得不少像郝婆婆这样的苦命人打开了心结。

　　这个国度在慢慢变好，上位者越来越关注底层老百姓的存亡，尽到一国之君的职责。

　　可是她就是觉得好难过好难过，像是有把刀横在心头。

　　两个士兵中较为年轻的那个忽然看向白榆，意味不明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说道：“你，抬起头来！”
　　宋子都握着茶盏的指节微微泛白，他浑身崩成一根弦，剑眉紧皱。

　　白榆心惊了一下，慢慢从哀伤中缓过神来。

　　她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认出了自己，她尽量稳住心神，缓缓抬起头，让自己表面上看起来没那么慌张。

　　就在这时，另一个稍年长一些的士兵忽然挡到两人之间，满脸歉意，赔笑道：“对不住了姑娘，吓到你了吧？这是我们营的新兵，估摸着是前几日剿匪糊涂了认错人了，实在对不住，你别往心里去。”

　　说毕便拉着还想说些什么的年轻士兵离开了。

　　“不是，你为什么拉我走？刚刚那个姑娘明明就跟当今圣上画中的女子一模一样。”年轻士兵有些不服气。

　　“别胡说，”年长士兵沉下脸厉声训斥，“天子的事岂容我们这些人论谈？”

　　年轻士兵有理不能言，识相的闭嘴了。

　　待两个士兵走远后，宋子都才放下一身的戒备，关切的询问白榆的感受如何。

　　白榆没吭声，只是摇头说明自己没事。

　　她一刻也不想多待，与宋子都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她心中就越难受。

　　“明日，”宋子都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就要离开了。”

　　白榆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知道会有这日的到来。这几日她努力不去想这些事，可是总克制不住的从宋子都的行为举止中剖析细节，猜测他内心的想法，越等待越煎熬。

　　明明她渴望着能早日知晓他的决定，但在真正听到他要离开的消息时却止不住的心慌。

　　“嗯，我马上也要离开了，过几日，或许就在明晚，我自己走。”

　　白榆语无伦次的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她想好好说些道别的话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像个败将一般落荒而逃。

　　宋子都拉住了欲要离去的白榆，力道不大却不容许她挣脱。

　　“放手。”白榆的声音头一次这么冰冷。

　　宋子都的目光紧盯着白榆决绝的背影，他不想放手。

　　两人僵持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宋子都不甘心的松开了白榆纤细娇软的手臂，沉沉道：“明早再一起看趟日出吧，无涯峰上有一处看景的绝妙之地。”

　　白榆迟迟没有应答，好像只要不说好与不好，这个邀约就会一直在，他们也会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