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酥野

33、郝家村（二十一）

　　无边的黑暗中，爬满青藤的竹屋屹立在一片漆黑中。

　　踏上苔藓碧绿的阶台，阴风吹过，年久失修的门框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敲门的手停至半空，木门应风敞开。

　　无光，无人。

　　一阵难以言表的心悸蔓延至白榆心头，仿佛黑暗中蛰伏着某个巨大的危机。

　　宋子都摸黑寻到了烛台。

　　昏黄的光线照亮整间小屋时，白榆直直的望着眼前的景象，放大的双眼上睫轻颤，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

　　王兰香的尸·体悬挂在房梁上，瘦弱的躯体在空中晃荡着，一点生的迹象都无。

　　看到死相惨烈的王兰香，宋子都皱了下眉，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带白榆离开。

　　她是从小在身边所有人的爱护中长大的北国小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谙世事，懵懂烂漫。

　　但自从跟了他以后，她就一直在受罪。

　　宋子都垂眸看着身下一动不动的人儿，轻谙道：“我们明日再来 。”

　　白榆全然一副害怕到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她不言语只是定定的盯着眼前早就死透的王兰香。

　　宋子都以为她是被吓到了，于是安抚似的摸了摸白榆的头，隔着衣物拉过她的手就要离开。

　　白榆任由宋子都摆弄了会儿，忽然挣脱开他，惊恐道：“你看她的脚。”

　　闻言，宋子都的视线重新投向王兰香身上，表情骤变，显然也看出了异样。

　　白榆调整了呼吸，平缓道：“她的脚尖是正对着我们的，若是正常自缢身亡脚尖应是朝向地面才对。”

　　白榆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王兰香不是自缢，而是在死之后才被挂到了房梁上。

　　换言之，王兰香的死是被人刻意伪装成自杀。

　　可这样一个自我封闭起来的可怜女人，又会与谁结怨？

　　白榆怔了怔，有些怪异的与宋子都对视一眼。

　　下一秒，两人几乎是同时冲向了李永生所在房间。

　　床上的人身体冰凉，体态僵硬，面部和四肢浮现出不同程度的暗紫色斑痕。

　　无需思忖，仅凭肉眼便能看出李永生早就失去了生命体征。

　　与王兰香一样，他的身上同样没有任何伤痕，两人脸上的表情竟然都有些诡异的安详之状。

　　更可疑的是，一路走来，家中并无打斗的迹象。夫妻二人就像是安然的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临死之前也没有做任何形式的挣扎。

　　白榆忽然觉得，不挣扎或许不是因为自知徒劳，而是因为心甘情愿。

　　即使一心向死，在死亡发生的前一秒，死亡带来的巨大恐惧会使人在一瞬间产生悔意，做出自救之举，这是人的本能。

　　可在王兰香和李永生身上，几乎看不出任何的不甘。

　　“郝清和不是凶手，是我们错怪他了。”白榆低头道。

　　王兰香与李永生出事的这段时间，郝清和都与她在一块，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宋子都没说话，他对郝清和的不满或许只是由于他的刀尖对准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他也在方才见识过这些村民的刁钻促狭与自大盲目，他没有亲身经历过当年的事，所以也没有资格去评判这件事的对错。

　　只不过，凡事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之分，唯有站在对与错之间，摒弃惯有的思维，一层一层剖析其中的诡辩才是最为关键的。

　　凶手是郝清和还是另有其人并不重要，他们要做的，就是帮那些支离破碎的家庭与无辜的孩子讨回公道。

　　此行的目的还没有达到，郝清和说，会在这里找到事情的真相。

　　郝清和已是笼中之鸟，没有诓他们的理由。

　　王兰香与李永生都已逝去，而他口中的真相或许也随之而去了。

　　此人的目的扰得人云里雾里，倘若只是想顺水推舟栽赃嫁祸于郝清和，为何又行把王兰香伪装成自缢这种行为与目的完全背道而驰的事？

　　白榆不想让郝清和蒙受莫须有的罪名，而她也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郝清和身上的温度与内心的彷徨，绝对不会是那样嗜血成性的人。

　　她开始在王兰香家中翻找起来，即使到头来或许也只是一番白费功夫而已。

　　宋子都没有拦她，默默找寻着尸·身上被他们忽略的细节。

　　白榆灰头土脸的扬了扬周身飞舞的尘土，几乎翻遍了整座小屋都没有找见与所谓的真相有联系的东西。

　　王兰香夫妻二人居住的竹屋很小，里面摆放的物件虽不多却有些杂乱，经久未动的物上都积了一层灰。

　　白榆眼前一亮，忽的想起了什么。

　　她重又找出那件雕着绣花的首饰盒，首饰盒里装着为数不多的木簪子与手镯，并无异样。

　　唯一不同的是，干净如它与家中所有落满灰尘的物件格格不入。

　　只有这件首饰盒对她而言尤为重要，她才会每日清扫。

　　几次见王兰香，她都是素面朝天，头顶均未以任何发簪修饰，完全不像是一个爱美如命的人。

　　那为何对这个匣子极为上心呢？

　　白榆苦思冥想着其中的缘由。

　　她想问题想的出神时，就会不自觉的翻转着手里的东西。

　　“啪嗒”

　　白榆的思绪被打断，指腹像是触动了某种机关。

　　她低下头，手中的梳妆盒像是变成了另外一样东西。

　　白榆眼中闪着雀跃之情，她快速走至宋子都身边，将无意中的发现告诉了他。

　　宋子都掂量着手上的机关盒子，指尖划过盒身，便明白了其中的原理。

　　没过多久，隐藏在木匣之中的内部空间便在宋子都灵活的操作中显露出来。

　　一封书信安静的躺在其中，褪了色的封皮上歪歪斜斜的写着“非罪”二字。

　　彼时，白榆与宋子都知道，尘封多年的往事将在他们打开信封之后跃然回归原野。

　　这是不善书写的王兰香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写下的对三十年前所犯下的罪行的悔恨，书信多涂改与错字，但字里行间足见其真实情感。

　　三十年前，天下正值大乱。

　　连年战争，加之旱涝交替袭来，各国百姓生在水火之中，永远也不晴朗的阴雨天整日整日的占据了那些年的大部分日子。

　　平静的郝家村外，陆续多了些为躲避灾祸而来的异国百姓。

　　他们早就厌倦了流亡在外的日子，乞求村里人好心收留他们。

　　村长于心不忍，召集村民商讨收留村外逃难而来的百姓的相关事宜。谁知，他的好心建议遭受到村民的一致反对，这里是他们从祖上开始起便世世代代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怎可轻易被他人占领。

　　村长无奈，只得作罢，瞒着众人暗中接济那些无依无靠的流亡百姓们。

　　可谁也没想到，这便是一切祸源的开始。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流亡在村外的某个人忽然心生歹意。为何他们的孩子每天要过着饿一顿饱一顿的生活，饱受战乱之苦，而村子里那些自私伪善的人却活得逍遥快活。

　　既然老天不公那只有事在人为。

　　这些来自不同国度、有着不同信仰、拥有不同生活习惯的人们第一次站在了一起，精心策划出一系列骇人听闻的事件。

　　不久之后，村里几个小孩无缘无故中毒身亡。

　　村长没日没夜的排查起案发的缘由，终于发现了源头是那口他们世代所用的古井。

　　古井被有心之人下了毒，却无从得知凶手是谁。

　　此后，这口承载了太多的井便被封禁。

　　村长依旧每天接济着可怜的异国人，殊不知这些人早就心怀异心，背地里止不住嗤笑其蠢笨与伪善。

　　后来，村里怪事不断，村民们在一场又一场意外之中相继死去。一时间，村中谣言四起，将刀枪剑雨瞄准了村长的妻子，也就是如今一人生活在村外的郝婆婆，人人都道她是恶鬼转世，天煞孤星，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

　　无奈之下，村长为平息民愤被迫带着妻儿搬到了村外。

　　可是，郝婆婆的离去并没有止住接连不点的怪事。村民们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差，人人都变得神经质，最后忍受不住折磨相继离开了他们世代生存的土地。

　　故事的最后，空荡荡的郝家村中涌进来一批并不属于这里的人，他们一边霸占别人的土地与房屋一边痛恨的骂其土壤不够肥沃房屋不够牢靠。

　　他们以当年村长想赶他们走为借口，一致排斥郝婆婆一家进入本属于他们的村落，抱怨命运的不公让他们走上歧路以掩盖犯下的滔天罪行。

　　王兰香与李永生就是当年提出在井水里下毒的人。

　　或许是报应来袭，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他们的大儿子与二女儿陆续夭折，第三个孩子也胎死腹中，王兰香自此落下病根无法生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原先身强力壮的李永生也摔下山崖落得个半身不遂的下场，自此沉寂。

　　王兰香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心中的悔恨越积越深，她只能每日在神像前祷告度日心中才会获得些许安慰。

　　书信整整十三页，毁掉的却是两代人的一生。

　　白榆不知道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读完这封书写艰难但情真意切的忏悔录的。

　　迟来的悔恨永远无法弥补过去经历的伤痛。

　　而直到最后，夫妻两人都没有勇气做出以死赎罪的选择，宁愿每日每夜深陷痛苦与绝望之中也要苟活于世。

　　所以那个“他”选择用这种方式了结王兰香与李永生，伪造出其负罪自缢的假状，只为心中的那个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