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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往事 ...

  •   宋徽云皮糙肉厚,打小就爱翻墙爬树,是个爱折腾的性子,难免磕磕碰碰。

      有时候从树上掉下来,不小心摔断腿,或者磕伤脑袋,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她九岁的时候母皇带她去行宫泡温泉,被她身上的各种伤痕吓了一跳。

      这里是摔的,那里是嗑的,旁边那个烫的,上面那个是猫抓的……天底下受宠的公主不都是金枝玉叶,有哪个和她一样浑身都是小伤疤?
      用她母皇的话来说,她压根不是个正经的公主。

      她生命力素来顽强,哪怕偶尔有什么小伤小病小痛,就能恢复起来继续活蹦乱跳,宫里人都司空见惯了。

      她惯常和死神插肩而过,但这是头一次被死亡巨大的阴影笼罩。她无法挣扎,无法摆脱,连动一下手指都觉得困难。

      剑尖抵住她的心脉,和她心跳并行,她感觉不到太尖锐的疼痛,但从这一刻开始,温度从她身上流逝,她愈发感觉冰冷刺骨,宛若将她置身于冰湖之中。

      她会死吗?

      扑上去替谢偃挡刀只是一念之差,她根本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利害,误打误撞,造就了如今这个结果。
      反倒是此刻,她脑海中闪过了很多个念头,她死了该怎么办?如果她不挡,谢偃自己能躲开吗?她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在她身上,时间仿佛被放慢了。
      她努力掀起眼皮,周遭景物落在她的眼中,全都变得迟缓起来。

      沈肆原本是想要报复谢偃,误打误撞刺中了宋徽云,不可置信地退后几步。

      禁卫怕他还有什么动作,连忙上前将他控制住。

      宋徽云控制不住从谢偃身上滑落,他却猛地搂住她的腰,将她托了起来,素来冰冷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难得的疑惑。

      谢偃一定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吧。

      谢偃不想她死,因为她死以后他的政权名不正言不顺,最后一张窗户纸被捅破,会遭群起而攻之,慎重为上,她得活着坐在皇位上。
      可是对于她来说,她没有任何保全谢偃性命的理由。

      在谢偃眼里,她讨厌做傀儡,讨厌被他掌控。
      如果谢偃死了,她的合理反应应当是烧高香拜佛敲锣打鼓庆祝,除他以外,谢家没有人有能力可以压得住一个蠢蠢欲动的女帝。

      可她……并不想谢偃死。

      许是觉得替仇人挡刀丢脸,宋徽云恨不得闭上眼睛立刻昏死过去躲避现实,这样就不用面对谢偃那审问似的疑惑。
      但心中记挂着一件事,她拉着谢偃衣袖,用尽最后的力气求道:“不要…不要杀沈肆……”

      话音未落,她突然间咳嗽起来,鲜血从她嘴角溢出,意识溃散。

      陷入黑暗之前,她听见谢偃在急切地喊她。

      ——“阿念!”

      ……

      宋徽云睡得并不安稳,她的魂魄似乎轻轻地沉浮着,听见了很多慌乱的脚步声,有许多人围在她身边,唉声叹气。

      “伤口虽小,伤及心脉。”
      “回天乏术。”
      “听天由命。”

      “还请太后早作打算。”

      谢偃冷冷的声音从她头上传来,这个方向,好像他正将她抱在怀中。

      “陛下若是回天乏术,尔等便可以引咎自尽。”

      这倒像是他的说话风格,惯常爱给人施压。

      而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仿佛和这个世界切断了联系,天昏地暗不知人事,等再次睁开眼,已经是黄昏,天色暗暗,大殿尚未掌灯,给人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她恍惚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还活着。
      此刻她正趴在寝宫的床上,身下垫着厚厚的白狐绒毡,柔软的细毛将她包裹,身后的伤口隐隐生疼。她口渴得厉害,喉咙干裂地喊了一声。

      “水……”

      不久后,一只瓷杯递了过来,她抬手去接,玄色流云广袖落入视线中,竟是谢偃。
      原来是他守在她寝宫中,难怪看不到别的女官。

      瓷杯绕开了她的手,谢偃坐在她的床上,将软绒压下去了一点,“别动,哀家喂你。”

      茶杯被端到了面前,温度恰到好处,她小口小口地抿着,像兔子一样啜水。

      谢偃会随着她的动作调整水杯,以便她能够喝得更舒服。

      润完嗓子,她便不想再喝了,让谢偃将杯子端走。

      大殿宁静,宋徽云齐腰长发在白色的绒毡上铺陈开来,雪中点墨,衬托得她受伤失血后的肤色愈发苍白。

      那双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谢偃,两厢无言,她觉得此刻应该说些什么,当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思来想去,竟脱口而出:“沈肆呢?”

      谢偃动作顿了一下,“暂时关押,等你好了,再带你去见他。”说着,他话锋一转,问:“为什么冲过来挡刀?”

      “……”

      她果然还是回避不了这个问题。

      她哑然,谢偃就坐在床头等着,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也不催促,但似乎非要从她口中得到答案不可。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抿唇笑了起来:“太后,孤可不像你,一点往昔的感情也不顾。”

      “如果你死了,孤可是会伤心的。”她将自己细白的两条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枕着小脑袋,侧目看他,“不过现在孤后悔了,本来以为只是挡一下,不会有什么事,沈小四应该不至于对我动手,可现在……”

      “疼死了。”

      宋徽云撒谎了。

      拦刀之前,她起身对沈肆的行为并没有把握,只是拿自己的命去抵。当看到寒光对准谢偃的时候,她后背发冷,难以言喻的恐惧覆盖她全身,她是那么害怕谢偃受伤,甚至远胜于怕死。
      只要他平安,她可以豁出一切。

      可这些,她是没有办法对谢偃说的。

      谢偃没有多问,大概她将他说服了。
      他替她掀了下被子,就开始嘱咐她什么时候要喝药,什么时候该休息,如果无聊叫谢承宁来陪她说话,她三日内不能下床,不要再乱跑,否则伤口撕裂可能会危及性命。

      谢偃不再过多停留,平惊宫每日都有数不清的奏折等着他批阅。

      叮嘱完后不久,他就拂袖离开,其他女官随即进屋,点上烛火,她透过斑斑点点的烛火中凝视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往事。

      其实,在宋徽云刚刚登基的时候,她和谢偃的关系并不像今日。
      她与谢偃,也曾有过一段和平相处的时光。

      谢偃入宫时,她讨厌他占据君后之位,没少挖苦讽刺,甚至在他食物里面下了泻药,害给他试药的小厮在茅坑里蹲了三天三夜。

      可一朝母皇崩逝,第一个朝她身处援手,站在她身边的,竟是谢偃。

      她年少时体弱多病,先帝纵着她,从来没有强迫她学习,她又爱玩,是安静不下来的性子,与她同龄的学伴,写文章已经初具雏形被大儒夸奖时,她四书还没有学齐,在学堂垫底,是个远近闻名的草包。
      如果不是先帝罩着她,她可能要被朝臣的唾沫喷死。

      先帝是遇刺身亡,猝然崩逝,去的时候才二十七岁,当初没有人觉得年幼的公主能坐稳皇位。
      母皇尸骨未寒,宋徽云的两个姨母就敢在灵堂前争夺拉扯,想要逼她让位,而朝中人心浮动,朝臣需要一位贤明的天子,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质疑。

      那日她替母皇守灵,她的二姨母在她和先帝的棺木面前耀武扬威,明嘲暗讽她德不配位。

      到最后,她直接撂下了一句话,“公主殿下,你若是主动请辞,将来新帝登基,还有可能给你留个位置,若你执意不让,可别怪我不顾念亲情。”

      她明面上硬撑着和她对峙,倔强地挺起腰板反驳着她。
      可等她趾高气扬地走后,在寂寂的深夜,她守着母亲的棺木,终于忍受不住放声大哭。

      从小母皇就是她的天,无论她做什么,她从不会苛责,向来都是予以支持。

      先帝在人前威严,对她温声细语,往日如果先帝和朝臣吵架,先帝发怒,宫里人就将她引到女帝面前,女帝立刻就会收敛脾气。

      那不是她的母皇,那是她的母亲。

      宋徽云人前喊她母皇,人后喊她“娘”。

      她离开人世,宋徽云的天就好像塌了下来,她一路顺风顺水,人生头一次经历如此挫折,丧母之痛和别人的嘲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没有人会再怜惜她,她看不清前路,甚至怀疑自己,不知要固守母亲留下的江山还是拱手让人。

      就在这时候,谢偃来了。

      宫女如游鱼般提着灯笼带着他一起涌入灵堂,他穿着素白的衣衫,烛光下肤色苍白,看起来整个人有点单薄。

      先帝的侍君全都被送入寺庙修行,整个后宫唯独谢偃留了下来。

      他提着食盒放在宋徽云面前,食物的香气传来,里面是她爱吃的羊肉卷和酥油茶。

      她守灵一整日没有吃东西,正饥肠辘辘,可见了谢偃还是倔强地擦眼泪,“你来干什么?”
      想想以前她对谢偃的所作所为,他莫非也是来落井下石?

      谢偃却径直地走过来,她的发髻已经乱了,他便替她解开,以手为梳,将她细碎的头发重新捋好梳直,然后用木簪绾好。

      那白皙修长的指尖擦过头皮,有些冰冷,宋徽云差异抬头,谢偃近在咫尺,她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柏木香。尽管不情愿,却也不想打断,这是她母皇去世以来,第一次从他人那里感受到温暖。

      少年又将她的衣服从上到下逐一打理好,最后才将食盒摆在她面前。

      那时候的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清晰,“殿下,现在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可选。”

      “第一,继承你母亲的江山,做好大昭的女帝,第二,将江山拱手相让,前者艰难一时安逸一世后者安逸一时却艰难一世,陛下想要怎么选?”

      话音未落,她就果断回答:“我要第一条。”

      她不傻,后一条明摆着就是死路,她如果不要皇位,将来姨母登基,就真的放任她这个威胁平安健康地长大吗?
      她的路,从来都只有一条。

      谢偃于是将给她擦拭着眼泪,“既然选了第一条,公主殿下该吃点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走下去。”

      他跪在她面前朝她叩首,“吃过这顿饭,公主就不再是公主殿下,从今往后,殿下该自称为‘孤’。”

      宋徽云咬着羊肉卷,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谢偃回答:“先帝留臣于宫中,正是让臣辅佐殿下,从今往后,殿下与臣命运相连,臣会替殿下扫清眼前困境,助殿下登临大位。”

      是她……母皇?

      她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母皇将自己托付给他。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问道:“我可以相信你吗?”

      谢偃抬眸,“陛下可尽信臣。”

      谢偃让她相信他,可他也才十五岁,和宋徽云一样,半斤八两,他能做什么?

      但宋徽云此时已经别无选择。
      事实证明,谢偃没有让她失望。

      登基大典那日,是谢偃拉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上天坛,祭祀先租,祷告上天,接受百官朝拜。

      那是她第一次戴上代表帝王象征的玄玉冠冕,大部分视线被垂落冕旒遮挡,她不习惯,垂眸看去,只看到下方零星的几位大臣在列。
      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一样也看不起她。恐惧在她的心头滋生,她双手冰冷,浑身都不不舒服,甚至隐隐有些想吐。

      谢偃时刻注意着她的情况,这样的场合下,她不能出任何岔子,她越走越发颤,每一回要走不下去的时候,谢偃就捞起她的手臂,低声道:“不要哭,不要回头,陛下,您没有退路。”

      他说:“相信我。”

      面前的百步白石阶宛如天阶,每往前一步,她都觉得要喘不过气来。他的语气不算温和,却是唯一支撑她的力量。

      而后,她听见身后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她胆战心惊,根本不敢回头,只好盲目地相信着谢偃的话。
      绣鞋缓缓踏过白玉阶,等登临高处,俯身瞰望时,方才还见不着人的臣子已经到齐,匍匐于她的面前,三呼万岁。

      先帝的眼光毒辣,临死前将兵权授予谢偃,他直接让士兵包围朝官府邸,逼他们前来跪拜新登基的女帝,要么臣服,要么去死。

      因为谢偃,宋徽云坐稳了这个皇位。

      谢偃是天生的摄政王,先帝留下一团乱的政务,宋徽云半天都看不出个头绪,谢偃总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清楚如何拿捏臣下的把柄,把他们收拾得妥妥帖帖,在什么时候对下面的人做什么事,那些原本对宋徽云有偏见的臣子,一改从前傲慢的态度,转而也对她恭恭敬敬。

      在宋徽云心里,他就仿佛是那天空中的皎皎明月,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照亮了她。

      所以,就算后来谢偃凌驾于她之上,逾越了摄政太后的本职,甚至为了权势不惜想要将她去母留子,她也对他保留了最后的感情。

      无论如何,她还是不想他死,虽然谢偃死了,她可以省事很多,但她还是想保全他的性命,一切都只是为了他这个人,无关权斗,只有私心,仅此而已。

      挨这一刀让宋徽云想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谢偃对她是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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