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花记事簿》枝露白

26、Chapter26

　　那晚是这岑逸两年来少有的失眠。
　　像是一个轻微的裂痕一样，在她日后的睡眠中隐隐作痛。作为常年慢性病的患者，她当然知道，一些若有似无的病痛，并不会因为某一个具体的原因而出现。

　　更可能的是整体的免疫力下降的表现。

　　岑逸心里是有这样隐约的不安，却始终无法在查验单中得到具体的验证，只能心烦意乱地归咎于高三的紧张生活。

　　她走出了门诊大楼，百无聊赖地走到中央花坛，顺着花坛的沿台坐下了。
　　身后就是尚未盛开的紫阳花，一片葱翠的绿色整整齐齐地等待着，做好盛放到时间深处的准备，只等待着东南风的允答。

　　外面的阳光很好，今天也没有什么风，她甚至有种自己仿佛是一棵正在进行光合作用的植物一般的感觉。

　　“你怎么在这里？”

　　岑逸抬起头。
　　穿着白大褂的乔镕站在她的面前，微微俯身看着她。
　　甚至，能从他棕黑色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岑逸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明明是置身在这样明媚的春光里，为什么会感到这么悲伤？仿佛眼前的这一切，太不够真实了，仿佛一伸出手，缤纷的倒影就会随之破碎。

　　可是她仍然想伸出手，是因为知道伸出手之后必然随之而来的回应。

　　确认爱意的瞬间，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发生的。

　　她的眼泪涌上来。

　　“好好的，怎么就哭了？”

　　她不说话，他也没有松开手。
　　岑逸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再一颗一颗滚下来，砸在衣襟上、他的手背上。
　　乔镕轻轻叹了口气，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

　　春天真的到了。
　　岑逸的身体反而变差了，情绪也更加脆弱和敏感。
　　此前因为一直没有什么具体的查验体现，只能猜测一些季节性的过敏，加之学业的压力，但是尚不够确定不适的根源。

　　但也是这一次，乔镕也在心里有了些不安的揣测，关于岑逸的恢复情况和情绪波动。
　　岑逸她……不排除再次复发的可能。

　　又一次月考结束了。
　　交卷的铃声响起，岑逸烦闷地扔了笔趴在桌子上，看着小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发呆。

　　“这一天天的，真的是没法儿过了。”佳慧一边嘴里嘟嘟囔囔着，一边掏出了手机，“我说真的，高考结束之后我一定要好好玩一整个夏天。”
　　岑逸懒懒地含糊应了一声。
　　“你高三暑假想干什么？”
　　“不知道。”
　　“你看，大家都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呢。”
　　佳慧把手机递过来，岑逸随意地瞟了一眼。可能是刚考完试，大家稍微放松了些，平时的群里都是讨论习题得多，此刻都是在聊高考之后要做什么。

　　好像在一些低谷的时刻，人总是需要一些热望，才得以熬过去。但是，明天，她没有明天可以期待啊，她原就是这样一个人。

　　岑逸把自己埋到书本里去。

　　“如果十七年前的我没有出生就好了。”这样的念头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可是如今，却有些不舍，也有些遗憾。
　　不舍什么呢，又是在遗憾什么呢？
　　想去唱歌，想去拉琴，想淋一淋夏季的暴雨和冬天的飘雪，还有……和另一个人一起走很长很长的林荫路。

　　可是耳畔轰鸣声声，目之所及一片漆黑，她伸出手在黑暗的泥泞中挣扎，坚定的心在疲惫不堪中也摇摇欲坠，原本幻想过的无数条通往明天的大道，只能亲眼看着它们破碎掉，一个，又一个。
　　最后，脚下只剩下了一步之遥的悬崖。
　　这是……死亡的瞬间吗？

　　她在剧烈的震动中猛然惊醒。

　　原来是噩梦啊。

　　岑逸又在晚自习课上睡着了。下学期的高三的晚自习全员被要求学完三节课的课时，晚上十点半才能放学。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了眼睛，周遭寂静，只听得见刷刷的笔尖摩挲声，墙上的挂钟仍然一刻不停地转动着，还有几分钟就放学了。

　　今天就这样吧。
　　她想着，将手边的试卷一一整理，放入资料册里，再从抽屉里抓出自己的书包。

　　“岑逸啊，放学来我办公室一趟啊。”
　　班主任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先回办公室了，岑逸原是做好了踩着铃声放学的准备，这会儿只得慢吞吞地把书包放下，转身去了于老师的办公室。

　　岑逸他们班是老于老师最后一届毕业班了，今年高考结束，他就得退休了。

　　这个年近六十的小老头一直崇尚的就是鼓励教育，相较于其他毕业班班主任的严厉教导，3班的环境真的算是很宽松民主了。年级主任不止一次地说于老师对孩子们管得太松，小老头裹巴裹巴他那早就卷边得不成样子的地理图册，驳到：“你们压根儿就不懂现在的小孩儿，非要那么死板着脸干什么，我们三班哪次考得差了？”
　　这话倒也不假，三班的成绩在他这么护崽的管理下，真的是在市里都一直是名列前茅。
　　“我们班的孩子，我自己心里有数。”
　　争辩了几次，但毕竟成绩摆在那里，也就只得作罢，由着于老头去了。

　　“于老师。”
　　“哎，岑逸啊，坐下来吧。”
　　“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最近啊，我看你这个状态不太好啊。”

　　“……”可能八百次上课睡觉都被班主任抓到了吧，不过他应该没那么在意，多半是数学老师来说的，岑逸心里无奈。

　　“你的情况啊，老师也是能理解的。我是想，如果跟着班里的作息太累的话，你可以请假的，晚自习就不要来上了。”
　　“啊——”内心琢磨的狡辩陈词落了空，岑逸此时倒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你不要觉得愧疚，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学习虽然重要，但是身体是第一位的，老师也好家长也好，都是希望你能健健康康的。”老于老师推了推滑落的老花镜，语重心长地说道。

　　在岑逸的印象中，好像很少会遇见班主任这样严肃而认真的模样。

　　“谢谢老师，我回家和爸爸妈妈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我知道的，你一直都很努力，老师也很相信你。”

　　岑逸点了点头，跟老师道了别，刚转身走出办公室，突感鼻头一酸。
　　小老头的鼓励教育，有时候还真的挺令人感动的。

　　等岑逸回了教室，班里的同学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还有零星几个在互相对答案的同学。她倒也没参与进去，拿了书包就走了出去。

　　夜晚的春风，是带着温柔的味道了。

　　校门口也不似平常那样拥挤，岑逸走出了大门，就看见林荫道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乔镕微微斜着靠着灯杆，目光朝向了她。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岑逸走到他面前，“我可以理解为你是来接我放学的吗？”
　　乔镕站直了身子：“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
　　“给你发的消息，你是真的一点都不看啊。”
　　“啊？你给我发消息了吗？”

　　岑逸慌乱地从书包里掏出手机，一看还真是。不过那个点儿吧，她还在睡梦中。
　　“我睡着了……”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晚自习睡大觉，你还不如回家睡。”
　　“是啊，所以于老师让我别上晚自习了。”

　　乔镕的脚步突然顿住，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真的有这事儿？”

　　“嗯，本来平时是十点半就可以放学的，但是今天临走的时候我被于老师叫去办公室了，说的就是这个事情，他说如果状态不好的话可以和爸爸妈妈商量一下，决定要不要继续来学校上晚自习。”
　　“……这样啊。”

　　但是岑逸话题一转，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所以，为什么今天突然要来接我放晚自习？”
　　乔镕来接她放学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但通常都是下午，又或者联考结束的时候，晚自习过来的次数，确确实实比较少。

　　“九院的花开了。”

　　“嗯？”
　　“就感觉是一夜之间的事。”
　　“全都开好了？”
　　“嗯，就跟前面的一样。”

　　他们同时抬头看向了路边的花店。

　　春津路上，一年四季都能看到不同的景象。秋天摆果摊，冬天烤地瓜，夏天卖莲蓬，而在此时温柔的夜色里，春风里尽是花香的味道。

　　紫阳花已经盛开了。

　　乔镕觉得已经太晚了，来不及一起去看中央花坛的花海，径直去花店给岑逸买了一束花。

　　岑逸把那一束无尽夏抱在怀中，惊喜地看着花束，说：“今年的花季，好像比往年要更早一些呢。”
　　晚风吹过来，吹过她的校服衣襟和长长的头发。

　　乔镕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岑逸。

　　她是一个漂亮又可爱的女孩子。

　　他荒芜的心里，二十多年来唯一盛开的花，带来了这一生再难以忘怀的春花、秋月、夏风与冬雪。

　　岑逸笑着回过头，看着身后的乔镕。

　　来到这个世界并长大，似乎没有那么糟糕了，甚至能感觉到心底蔓延出隐约的幸福告诉自己，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她突然觉得，这样的氛围，好像适合并肩走下去，适合牵着手走下去。
　　但是，我还抱着花呢。

　　我想拥抱这个世上太多的东西了。

　　但是，命运允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