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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转蓬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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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玉度怀中,林绝影的身体颤抖不止,良久才有平息的迹象。白玉度便很安静地抱着他,等他慢慢平复。
直到怀中人不再颤抖,白玉度又不由皱眉。
二人身体相贴,其间温度便慢慢升高,血脉之中,那股熟悉的燥热又燃烧蜿蜒而上。
她有些不耐,手臂微微一挣,欲发力将人推开。苍白细长的手指轻勾住她的衣角。
那力道轻如鸿羽,只要她一动便能挣开,指节曲了曲,又很快从她衣角垂落,仿佛是怕落入她眼底。
白玉度假装未发现掌印的小动作,唇角微弯,复又抿平。
“殿下,要赶我走了吗?”林绝影直起身,低声问。他的话音里犹带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十分显而易见的沉涩。
白玉度仰头看着他,对面这人实在过于高挑。沉默了一会儿,脖颈有些酸,白玉度轻声哼道:“我几时说了这话?”
她问他:“脸还疼吗?”
林绝影摇摇头:“不疼的。”
公主那一巴掌并未用太多力气,脸上的疼还比不得心里的疼。这一掌,是他应受的。
白玉度见林绝影脸上印子已消了大半,便信了这句话。她牵着他,绕过云母屏风,行至寝殿的桌案前。
四下悄然无声,殿内灯火映照着案几茶具,掌印垂眼一瞥,极为娴熟地执壶,为她添了杯茶。
指尖轻触杯沿:“水有些冷了。”林绝影压下眉头,欲要起身。
白玉度在林绝影提壶时便与他一同坐下,见人要走,一手捻杯,另一手拉住他的手腕道:“不用去,待你离开,她们自会进来换一壶新茶。”
说话间,林绝影垂眼瞥向手腕,白玉度察觉到他的目光,动作微微一滞,旋即收手。
无声的沉默蔓延开,徒留一室微妙。
半刻钟前,白玉度还在对林绝影说,看到他便觉得痛苦。眼下,她却留他在自己的寝殿里对坐。
她不由有些尴尬。
四年前既已闹得颜面尽失,又隔着经年未见的时光,如今相对而坐,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绝影忽然道:“那颗夜明珠,我本是想在正月十五的宫宴上,献予殿下的。”
白玉度指节轻抚茶盏缘口,抬眼看他。
林绝影说:“那日殿下自请和亲那坦国,我一时着了心魔,失了分寸。”
因此便如幽暗处的鼠蚁,藏于晦涩角落,窥探公主的一言一行。一批批往菩息宫更替宫人,一夜夜于公主寝殿之中,悄然放上搜罗来的奇珍异玩。
“贪嗔痴,三毒俱备,我真是疯了。”林绝影自嘲道。
渴求执念、怒火怨恨、蒙昧愚钝。贪、嗔、痴,佛家谓之“三毒”,乃惑乱心神,使人沉沦苦海之源。
此身已为三毒所噬,故而他神昏意乱,如痴如狂,在公主面前做出许多失态之举。
他摩挲着冰冷的杯盏:“殿下若不肯原谅我,也是理所应当。”
公主放下手中杯盏,仍是不语,一双乌瞳沉若玄玉,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林绝影忽然笑了:“殿下真狠心,也是真聪慧。我在你面前装可怜,总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白玉度眸光微凝。
如何能算无用呢?若真如他所言,今夜,他连踏入她寝殿的资格都不曾有,更遑论这般剖白心迹。
白玉度正待开口,殿外骤然响起内监急促通传。
是乾清宫的来使。
“掌印快过去一趟吧。”来者步履匆忙,对林绝影的禀报之词亦含糊难辨。那人目光触及白玉度,骤然醒悟,赶忙躬身行礼。
白玉度心有不好的预感,起身问:“可是父皇有恙?现下如何了?”
来者并不明言,只是道:“六公主早些歇下吧,说不定后几日有的忙呢。”
再问,却闭紧牙关,不肯多透露了。
白玉度怀着忐忑之心,勉强安寝。
因着夜间种种,她心绪纷乱,辗转难眠。方才浅睡不到两个时辰,莲因在帐外,低声轻唤:“公主,公主……养心殿急召,请您速去面圣,见陛下……最后一面……”
白玉度猛地掀开帷帐,只见宫女面有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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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夤夜,人心最是脆弱之时,朔风呼号着卷过浓重天幕,乾清宫前偌大的广场上,乌泱泱满地人影。
白玉度目光扫过,见许多提早赶到的妃嫔,已依品阶跪候于殿前,裹着深色大氅,发髻微乱,垂首不语。
亦有陆陆续续赶来的朝臣,神色中带着惊惶。须发皆白的老臣由家仆搀扶着跪在风里,身形佝偻,似枯枝般发颤,年轻些的官员强打起精神,眼底却满是血丝。
“六公主,您来啦,”燕帝身边的大太监看见白玉度,感伤地擦了擦眼泪,引她进殿,“陛下念叨着,一定要见了您,才肯放心呢。”
另有人接引李倾情:“陛下尚未召见,昭仪娘娘请在殿外稍候。”
白玉度胸口堵得发慌,喉咙紧涩,沉默地跟着大太监一路向内。
养心殿中,长久氤氲的药气像是将整个殿宇沁润透了,呼吸间尽是沉疴之味。
林绝影身为司礼监掌印,垂手躬身立在龙榻三步之外,姿态谦卑,龙榻旁,皇后凤钗歪斜,紧握着陛下枯槁的手,肩头微微颤动,看不见神情。
太子与十二公主跪立于地,在白玉度进来时才侧头朝她看了一眼。瑛华呆呆地望向白玉度,眸子里像是蒙了一层灰,空茫茫的,不复平日里的狡黠灵动。
相较于瑛华,白玉度此刻模样亦是狼狈。
自从踏入乾清宫门,她便仿佛失了三魂七魄,仅留一副躯壳循着引路宫人动作。
大太监来到林绝影身边,弯腰对床榻中的人道:“陛下,六公主来了。”
皇后动了动,起身松开与陛下交握的手,面上隐有泪痕。
“玉度,与你父皇说说话吧。”皇后道。
白玉度怔怔地来到燕帝床榻前。
榻上之人确已是油尽灯枯之相。眼窝深陷,面色灰败,干裂的唇间气息游丝般微弱。
“父皇……”她滞涩开口,声音有些干哑。
燕帝睁开眼,眸中瞳仁一片浑浊,大约耗尽气力,也难以言语,只是久久地凝望着白玉度,最终用尽最后一丝气息,吐出两个字:“好,好……”
语声未落,眼皮如枯叶般垂落,覆住了生机。
仿佛有殿宇轰然崩塌。
白玉度张了张口,声音却卡在喉间,只觉得周身瞬间浸入冰潭,窒息不已,又觉自己身处烈焰,五脏六腑都灼痛难当。
她总以为自己性情凉薄,纵然血亲离世,大抵也不会如何悲痛,岂料肉身竟比理智更早参透死别之苦,先一步崩溃。
她眼前毫无征兆地黑了下去。熟悉的心悸再度袭来,双腿开始虚软,无力感迅速席卷全身。白玉度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作为倚靠,却只握住空无。
意识沉沦之际,只听闻皇后嗓音庄重而哀凉:“恭送陛下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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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来,眼前已换了一番光景。
满室仍是龙涎香与药材的气息,白玉度撑起身子,发现自己躺在养心殿的西暖阁处。这是往日里李倾情侍奉陛下时下榻之地,如今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
门上有两道身影,一个垂首躬身,像是在听另一方吩咐。
白玉度咳了两声,扶着床柱起身,门外的交谈声顷刻停止。恭敬的身影退去,门吱呀洞开,林绝影跨门而入。
阴晦的光影,明暗交错,眉目不清。只听得声音是很关切的:“殿下何时醒来的,可有感觉不适?”
白玉度艰难而缓慢地眨了眨眼:“没有……”
实则她全身提不起半分力气,举步维艰,只能一步步捱至桌凳前,勉力平复喘息。
林绝影点亮屋内灯盏:“太医已经来过,莲因与昙因为殿下抓药去了。”
“这点小事,叫她们中一个人去便是,何须出动二人?”白玉度随口道。蓦地又想起不久前,林绝影那偏执又扭曲的模样,话音顿止。
她想问,是不是他故意叫她们一起去的。话到嘴边,又有些累了,实在没有心力与他分说。
林绝影在光照中皱了皱眉:“以殿下的身体状况,看诊之事不可再拖。既然陛下已故,便可叫那位老神医专心为殿下诊治。”
着实大逆不道。此番言论,说的人与闻之而笑者,皆应堕入地狱。白玉度却偏偏笑了下。
笑完之后,又怔住不说话了,心间一抽一抽地疼。
“林绝影,我没有母妃,也没有父皇了。”白玉度慢慢伏在桌案上,心底一阵空茫。皇宫偌大,她却如蓬草离根,飘然无所依。
有一个温热的身影向她靠近。
林绝影终于如愿以偿,将公主揽入臂弯。
公主似很多年前那般,慢慢偎进他怀里,额头轻抵他胸膛,如倦鸟归巢:“何曾想到,竟真有这么一日……”
仿佛哀极而静,林绝影感受不到怀中人的颤抖,公主在他怀里安静地可怕,目露漠然。
他内心怜惜,几乎脱口而出“殿下还有我”,又觉僭越。
话在嘴边滚了几滚,别开脸去,耳根泛红:“奴婢虽卑贱之身,愿护殿下周全。”
凡公主所愿,他必亲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