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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 书有颜如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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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不觉斜日晚。嬷嬷倒头睡在一侧,鼾声如闷雷。我蹑手蹑脚爬起床,拿走她手里还未做完的针线,替她盖上棉被。窗外雪晴春欲来,可怜眼前人渐老。嬷嬷近来益发糊涂了,常常错唤我“小姐”,也不自知。
我推门出了院子,夏生道,先生还没有回来,估摸着他这一入宫,又要十天半月。我随意吃了些东西,就只身往束高阁去了。
书房的门半掩着,我轻推了一下,还疑心是昨日出门时忘记关好了。里面漆黑一团,我点了一盏灯,摸索着往拓本处去。绕过几只顶梁的书架,没想里面已经有人在,正举着火折子翻书。那身形……是阿烈?我疑心他怎么来了,走得更近些,刚想脱口叫他,才发现是个陌生人。书散落了一地,看这样子,分明不是先生的朋友,难道会是细作,来查抄先生的罪证?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刚想返身去叫人,却被他发现。只见那人眼疾手快,一下子就窜到我身后,捣住了我的嘴。去年被人绑架,所受伤害还是记忆犹新,我害怕起来,用尽全力挣扎。可那人身形高大,死死将我圈在怀里,但所用之力却是恰到好处的,即不能让我逃走,手下也留了几分小心。
“姑娘,你别乱动,我手里没数,当心弄伤你。”他在我耳边说话,吐出来的暖气吹开我两鬓的碎发,热热痒痒的,声音仿佛也很熟悉。“你莫怕,我不是坏人,你若不喊叫,我就放开你。”
我定下心神,点了点头。他试探地放松了手,见我不再反抗,才慢慢绕到我眼前。
“姑娘,你不认识我?”来人笑道。
他莫名出现在别人家里,还奇怪别人怎么不认识他?我借着烛火上下打量他,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一袭窄袖胡服,这身打扮,倒适合做贼。我举高手中的烛台,再细看一眼,原还以为南朝乌衣巷里潘安多,没想到却是北朝光德坊里更胜一筹。一个元烈已经惊为天人,如今眼前又多出一个如画少年。元烈之美,如同九天神祗,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不敢逼视。眼前的少年却不同,疏眉朗目,齿白唇红,如同一个逾墙而来的邻家哥哥,亲切得仿佛春风拂面。即便知道他是贼,也不觉得害怕了。见他五官倒有些汉人模样,可看他肌肤如练,也知道他和元烈一样,是个外族人。
“大司马府里的人都认得我。”他补充一句,我摇摇头,确定不认识他。“姑娘,你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他将灯台放在架子上,继续翻书,那样子一看就不是爱书之人。
“你是谁?先生的书房,谁准你进来的?”我凶道,他倒会反客为主,问起我来了。
他停下来,开始好奇地打量我,片刻,讶道:“老头子年近四十了,至今不娶,除了已经过世的老夫人,家中从未有过女眷……你你你……不会是我未来的师母吧?这老头子,也……也……太会吃嫩草了!”
“呸!”我啐道,“我是来此处求学的,你嘴里的老头子,是我先生!”
少年垮下肩来,一脸皮笑:“如此我就放心了,原来是小师妹。”他凑得更近些,弯腰盯着我瞧。
我后退一步,绕过他,去拣地上散乱的书。师妹?我转念一想,暗自吃了一惊,抬头疑道:“你……你是二殿下?”
花样少年用手指抵唇,哄道:“好师妹,我今日来得匆忙,没带见面礼。你万不可和人说我来过这里。”果真是北朝二皇子,只是刘翀已过弱冠之年,没想却是这么一副后生的模样。看他的相貌,刘圭宠妃之绝色,已可想见了。
把书翻成这样,不想让人知道也难。“二殿下所为何来?”我问。
少年恼道:“躲个清净!都是那个老头子惹的事,我父皇春秋鼎盛,他却催着我父皇立嗣,父皇向来惹不起他,就迁怒于我,逼着我娶妃……庸脂俗粉,真是麻烦死了……人人都知道我不爱读书,不会有人知道我躲在这里。小师妹,你可万万不能出卖我,若是让父皇查抄了我的老窝,我可再也找不到比此处更好的藏身之所了……”少年似乎对他的计策颇为得意,看来他来这束高阁里躲清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少年复又看着我,呵呵笑道:“老头子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我本不信他胡诹,黄金屋,千钟粟我生来就有,可这颜如玉嘛……”他环顾四周,藏书百城,“这颜如玉嘛,还真是要从书中求呢!小师妹,我还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王敏。”我道。
他沉吟半刻,似有疑虑:“你……你是南朝王珲谢落之女?”
我想起先生出门前关照的话,忙道:“我哪有那种好命,不过恰巧与王谢之女同名。我只是一介孤女,幸得先生收留罢了。”我嘴上否认,心里却暗自纳闷:母亲名闻遐迩,若是有人提到她的名讳,倒也不足为奇,可北朝的二皇子又怎会知道我的姓名?
“王,王……”他又喃喃念道,“老头子之前也姓王,不知何故改了母姓,你你你,不会是他……”
“是什么?”我怒道,“先生既为二殿下的少傅,殿下就该以师礼相待,怎可左一句老头子,右一句老头子,更不可如此胡乱猜测!”
刘翀见状,生生将“私生”二字吞进肚里。“好凶的小师妹!”他也不恼,继续调笑道,“我也是为你好,你可有别的名字?这名字招祸,不然,我为你改一个。改姓刘可好?”
“我虽是女子,也知道祖宗之姓不可改,谁要姓刘!”
“谁说祖宗之姓不可改?我父皇也改了,你先生也改了。况且你是女儿家,早晚都要改夫姓的。”
这人好没羞,我说不过他,继续埋头拣书。“敏敏,你芳龄几何?”他又凑过来,和我一起拣书。
毕竟是皇子,我不愿冲撞他,退了几步躲开他,答道:“十六。”
“噫!老头……少傅不给你饭吃吗?哪像十六岁,不过十三、四吧?”
“殿下也不像二十。”少年似乎与我印象中的北朝皇子迥然不同,也许因为面善,我又以貌取人,故并不怕他。
他笑了起来,满面桃花:“我也恼自己这副长相,与人对阵,气势上就先输一截,军营之中,更是难以立威。如今才知道,老天爷给我这副长不大的皮囊,原是要我和师妹凑成一对的。若我长得像阿烈,那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怕是等到敏敏长大,站在一处倒像父女了。”
我的脸倏地就热了,膏粱子弟,飞扬浮躁。我绷着脸,道:“殿下既来此处躲清静,王敏就不叨扰了。”
我硬梆梆地朝他一福,转身要走,却被他拉住了手。大约是想挽留我,但还未等开口,脸上就起了疑。刘翀拾起我的左腕查看,我用了些力,把手抽出来藏进袖子里,道:“殿下不必看了,王敏左手有残疾。”
他又拽过我的手腕,我再想甩开他,却不能了。“外表倒看不出,是不能施力吗?”他问。
我点头道:“此手已是徒有其表,连握拳也不能。”
刘翀又笑,强拉着我坐在地上。我比不过他的力气,只好顺势矮身,险些扑到他身上。他将我扶稳,道:“敏敏可知道拳夫人?”我点头,他又说:“汉武帝巡狩河间,望气者言此处有奇女,此女子生来握拳,她的家人放话出来,有展之者即得其为妇。你道,别人掰不开的拳头,偏偏皇帝一去,就掰开了,这是何道理啊?这夫人十几年都攥着拳头,不会出汗吗?又洗不着,掰开的时候臭不臭啊?”他皱了一下鼻子,作出不可闻状。
这典故,也不知是他读来的,还是听来的,竟有此见解。我一笑,他更来劲了,牵着我的手不肯放:“故我比刘彻运气好,我寻到的是掌夫人。”说着从蹀躞带上取下一只玉钩放在我的掌心上。
刘翀的眼角眉梢都是桃花,让人疑心,大年初一就撞上了司春之神。我撇过脸去,右手取来玉钩塞还给他,他却不接。“谁要做这短命的夫人!”我嗔怒道。
才想起身跑开,又被他拽了回去。“什么短命?”他攒眉问道,桃花眼里瞬间就有了戾气。
我见地上一本《外戚传》,便拾起来扔到他怀里:“殿下自己去看吧。”
“敏敏,我最不爱翻书,我不闹你了,你与我讲讲吧。”他笑起来,又变得和颜悦色,拉着我坐下。
“拳夫人后来被汉武帝封为婕妤,备受宠幸,怀胎十四月,生下后来的汉昭帝。汉武帝想立其子为太子,借了个小过错就把拳夫人给处死了。可见,自古皇帝皆薄幸。”
刘翀挠了挠头:“这帮奴才,怎么没人和我说这段?白养了一群吃闲饭的人,竟没一个能说到重点。”语毕,又沉默下来,似乎颇为懊恼。
“该死!”他好像忽然开了窍,猛然站起来,破口大骂道:“要这老头子多事,敢和我父皇进这样的谗言!他怎知我想当皇帝?我刘翀自问,不敢比秦皇汉武,这辈子能有卫青、霍去病之功业,我愿足矣。汉人凡事以孝为先,德之本也,礼之始也,难道只是挂在嘴上说的?用我母妃性命换来的皇位,他怎知我能坐得安稳?老头子满腹经纶,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他忿忿看向我,浑身散发出凛冽之气,仿佛春寒来袭,倒更有几分元烈的模样。随后,不置一词,大步出去了。束高阁里的九宫八卦阵,一时间,竟形同虚设。
刘翀走后,我忽然觉得书房黯淡。本想取簪子挑一下灯芯,才发现手里的玉钩还没有归还。
我将钩子塞进腰带,弯腰去拾地上的书,几乎每本页侧都有先生的墨迹。他的字越发嶙峋,撇如匕首,捺如横刀,看得人心惊肉跳。北帝二子,原来先生终究向着刘翀。只是这二皇子,似乎并不领他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