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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插秧女” ...

  •   柏舟公社知青有个月光诗社,成员有姬隐菊、苏武牧、吕子瞻、袁鸣三、苟灵均、刘子美、封子都等。外人眼中他们都自命清高,和那些专事歌颂新农村的知青宣传队笔杆子有异,称之为散仙。
      这天下雨,忙坏蓑笠,闲着老牛。红了草莓,绿了芭蕉。子都在家卧听雨声,感到百无聊赖,待垂注的雨帘成了飞丝,就拎着吉他出去。
      这里河边是一段搀杂着鹅卵石的白沙滩,然后是边沿残缺不整的高出沙滩半人到一人高的台地。这片大致平坦的坝子宽好几里,向西延展到山脚,南北方向则几乎是一望无垠。
      河岸边有几行垂柳,树中藏着些唱得娇滴滴脆生生的黄鹂。河滩上几只瘦伶伶的白鹭一动不动站着,对风景睁只眼闭只眼,意在水中的鱼。
      岸边有个守甘蔗的棚子,棚子上游不到半里就是渡口。他是为了在诗情画意中自弹自醉,而不是为了招摇,便在棚口坐着,拨动了琴弦。这时渡船划过来了,斜风细雨中见有件绿衣裳在飘。巧哇,他精神一振。这轻盈袅娜的绿衣裳他见到多次,却不知其名。
      也想打听,但那样就没有朦胧的感觉了,如此时细雨霏霏中宛若仙子的感觉,凉幽幽的感觉,吞口水的感觉,他宁愿保持这种感觉。
      他此时寻思,我过去弹的西方曲子,世界名歌,她并不循声看过来,反而扭头北望,真是南辕北辙呀!那她欣赏的莫非是古曲不成?就弹起《雨霖铃》来了,弹完了直到她下船,赶快又弹《雨打芭蕉》。
      可她依旧面向着北方,小伫片刻,然后就走远了。子都想她莫非竟是音盲?不可能,她明明在聆听嘛!那她是故意捉弄我?这就很好!就不知是孩子气的?还是挑逗的?戏谑的?恶毒的?恶毒的最好!哈哈哈,他心里在喊。
      渡船从东岸顺流而下再划向西岸,秋霞左耳患过耳疾。她每次过渡,子都琴声虽从下游传来,她却觉得是从北风方向传过来的,故她每次下船都要向北眺望聆听一会才走。
      吁嚱,子都要是能抛弃残留的一点清高,每次到渡口去弹吉他的话,早就抱得美人归了。
      他沮丧之至,回去待了一会,就往吕子瞻组上走去。今天是诗社的社日,轮到吕子瞻做东。吕子瞻住在山脚下,去要走四十分钟。
      他路过老猿教书的地方,拐进去看了看。老猿是袁鸣三写诗用的名字。
      这是个初小,两个老师各教两个年级,老猿教三、四年级,这名叫“复式班”。三、四年级共三十几个学生,但教室里的娃儿有四十多个,乃因为有的女学生背着、带着弟弟妹妹。
      老猿在课堂上教这个年级读书,就布置那个年级做作业。教室后面有块地,这个年级上课时,那个年级还可以去锄草、割麦等。故老猿虽然忙里忙外,实际处理得游刃有余,连改学生作业都能当堂完成。
      唯一伤脑筋的是女学生背着抱着的娃儿啼哭,或要解便,有时需要他去帮助。像今天这样下着雨,娃儿哭了是不可叫女学生背出去哄的,只可让她在教室后面和侧边过道抱着娃儿走来走去,拍着哼着,为了配合她老猿自己也要小声讲课。
      子都来之前,有个妇女跑来给娃儿喂奶,母女两个在教室后面靠墙而立,她从女儿背上取下一岁的娃儿,衣襟已是解开了的。学生虽然对此都司空见惯了,但还是有人回头张望。
      女儿对蹲下的母亲说:“出去喂呀!”
      女人道:“在下雨!”但还是抱出去了。
      老猿赶快把自己坐着改作业的板凳端出来,让她坐在屋檐下雨飘不到的地方。过程中老猿虽尽量目不斜视,出于诗人的习惯,目光还是在面前这对灰白色下端饱满的茄子上稍有逡巡。
      这时子都到了。正好有两个娃儿在哭,老猿爱莫能助,就干脆停课两分钟,出来和子都说话。
      子都说已经到了放学时间了吧?袁鸣三说还有十分钟。子都说唉呀,十分钟,放了算了!老猿笑了笑进去了。子都就绕过喂奶的女人,在屋檐另一头踱来踱去等他放学。一边就眼前之景:细雨、课堂、屋檐、哺乳女进行构思。
      与老猿同行时又说到这个话题,子都说刚才看见了人的真趣,老猿则说看见了人的苦难。子都嘴里挖苦老猿陈腐,心里想自己对景物的敏感为何总不如老猿。
      吕子瞻知青组在山脚边,实际为这冲积平原狭窄的二级台地上,一排几间青瓦房,是下乡后由队上新修的。前面垂柳和水渠,后面有些桉树。吕子瞻自己用麦草将厨房后面瓦檐接出来有一丈见方,打个三合土坝儿,用土砖垒了个桌子,称做茅亭。
      雨又在下,吕子瞻、姬隐菊、苏武牧、苟灵均和刘子美都在茅亭里坐着喝盖碗茶,说柏舟文坛的近事。
      吕子瞻说茶叶是从省城带来的一花。省城市民爱喝茉莉花茶,茶馆一般泡五级花茶,中等家庭一般喝三花,一花是奢侈之物了。
      刘子美绰号小胖,问大家看最近一期的《L县群众报》没有?姬隐菊说:“《群众报》?揩桌子我都不要。”
      小胖道:“那上面有篇柏舟文艺宣传队的刘某写的报导,吹嘘他们宣传队如何学习。”
      苟灵均笑道:“也不叫吹嘘,是事实,他们学得比县委机关干部都还要认真!”
      小胖道:“报导说,晚饭后,在清白的月光下,在秋虫热闹的伴奏声中,我们在晒坝上坐成一圈……”
      姬隐菊道:“前面还该加一句,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吕子瞻道:“嘻,在清白的月光下,又不是鲁迅的《药》!”
      旋又说起清流诗社魏康的事,苟灵均怨恨魏康借书不还,“柏拉图的《理想国》,还是下乡来的车上,我在看,他抓过去的,两年了!每次问他都东支西捂,前天赶场我碰到问他,干脆说记不得了!”
      苏武牧问大家:“你们晓不晓得魏康在跟株林四队的郑艳耍朋友?”
      小胖摇头:“不晓得。听说郑艳下乡前就耍起朋友,下乡后又耍了两个工人、三个干部,完全是只破鞋!”
      苏武牧道:“正是。可是魏康竟说他发现了一颗埋在污泥中的明珠!”
      众人听了都忍俊不禁。小胖含着口茶,赶快跑两步“噗”一声喷出,之后又“哎呀哎呀”笑着,“吭吭”咳着嗽,脸红筋胀喘不过气来。
      趁他缓过气来之前,大家都不做声,各自都在洗涤把玩这颗明珠,将它变成了郑艳的眼睛、酒窝……
      子都和老猿出现时,小胖正站起做朗诵状,见了便等他们走拢坐下,方朗诵。他是左撇子,左手夸张伸出,拖着嗓子:“啊——两角!”姿势不变等着叫好。
      苏武牧、苟灵均、吕子瞻、姬隐菊笑着鼓几下掌。苏武牧针对子都、老猿疑惑的神情解释道:“微型诗,加标点符号一共才五个字。”
      苟灵均道:“诗的灵感来自吕子瞻说的,《诗刊》的稿酬,现在不算字数了,算行数,一行两角!”
      子都笑问:“那阶梯诗……”
      意思这样计稿酬的话阶梯诗那就太划算了。众人道:“是呀,是呀!”
      子都和老猿一个面前也有只盖碗,里面茶叶先已经用小半盏开水发起的。吕子瞻说了是一花,提起开水瓶搀水,说:“你二位先品一花,再品评敝人的几首旧体,他们几位都已经评过了。”
      吕子瞻把一张诗笺递给子都,这是张真资格印花的诗笺,名叫薛涛笺,吕子瞻的毛笔小楷写得好,写的是《月夜三首》:
      树碧天青万象幽,渡头雾绕鸟声柔。
      莫非圆月解人意?挑起轻烟望翠楼。
      其二
      玉兔姗姗游碧天,莲花朵朵水中看。
      几回掬起月光水,揉碎手中白玉盘。
      其三
      露凝衫袖透轻寒,诸友神驰半欲仙。
      十里桂花香馥郁,玉人齿粲月娟娟。
      子都拿着先看讲平仄没有,没有,轻微撇了撇嘴。他然后扫一遍,又慢悠悠哼了一遍,递给老猿。众人因老猿是写新诗的,对旧诗品不出味道,故都在等他开腔,只有吕子瞻本人显得漫不经心,但这分明是在掩饰心里的躁动。
      子都便笑道:“我还是喜欢第一首,比较轻灵,而又深邃,有意境。一个柔字,鸟声哪有柔的?但这里就要用柔字才贴切。后两首就做作了点。也有佳句,十里桂花香馥郁,大气而又温婉幽雅,如此仙境,我也真想置身于其中呀!”
      众皆点头赞和。子都问:“倒要听听吕兄自己的解释?最近到哪里去游了一趟,又有了艳遇了?”
      却见吕子瞻眼波迷迷蒙蒙,口里在呢喃着什么。众人都被他这副一往情深的样子所感染,有些揶揄的话都不好说出来了。
      小胖道:“我喜欢第二首,把人写进去了。”
      子都又从老猿手里接过诗笺,看了说:“这一首倒是有些空灵,与烦躁的心情相映成趣。”
      诗社社规,每次聚会的东道主要有新作,客人可有可无。老猿带来了新作《插秧女》,他站起给大家朗诵:
      你看!对面坡上,
      有个年轻的姑娘
      她对着西沉的太阳,
      独自在插秧,独自在歌唱。

      她后面是一个个秧束,
      她面前是匀净稀疏的秧行
      她偶尔直起腰来,揩揩汗,
      我看见了她的眼神多迷茫。

      她独自在那里插呀插,
      幸好有小曲伴随着她。
      松鼠在田边向她翘尾,
      风儿、白云和小鸟都帮她托着夕阳。

      谁能告诉我她唱的什么?
      也许她想念着远方的情郎,
      少女的心离不开爱情的憧憬,
      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

      也许她唱着逝去的岁月,
      所以曲调才这样哀伤。
      她在唱饥荒中枯黄的脸孔
      还有很久以前的战场。

      也许她唱的是支普通曲子,
      她对生活早就习以为常?
      她只是要忘掉腰酸背痛,
      她只是要留住西沉的太阳?

      不论姑娘在唱些什么,
      歌声好象山泉一样。
      我见她拿着秧苗弯下腰去。
      我见她边干活儿边歌唱。

      我手搭凉棚看着,听着,
      直到我登上高高的山岗。
      姑娘和她的歌声早已消失,
      仍然长久地留在我的心上。

      朗诵完最后一句,他凝固的手势和迷茫的眼神把大家都吸引住了,虽然多数都觉得他的诗缺少文采。当他恢复了常态坐下后,大家才打开了话匣子——
      “是个知妹?”这是最先提出的问题。时兴女知青叫知妹,男知青当然就叫知哥。知哥也作为统称。
      “不是呀。”
      “看题目,还觉得是可以拿到《L县群众报》去发表的东西。你结果写的是单干。哪个年代的?”
      “怎么是单干?也许是栽的自留田呢?还有,也许她那个栽秧组的都回去了,还剩下她在栽。”
      “是你想象的?”
      “不,就在上月,我们队的秧子不够,到山里买秧子。我亲眼看见的。”
      “难怪,这种诗,凭想象写不出来。”小胖这句话像是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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