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桥月令》晏里里

2、非晚阁：芋儿鹿与木兰鱼羹

　　赶集那天早晨微微有些凉意，雨执换上了小粟给她的长衣，下面仍系着她自己的撒花裙，头上裹着头巾，跟在小粟后面，提着个篮子，和一般村里的姑娘，没什么分别。
　　下山的路难走，露水弥漫，多有泥泞，小粟带着她，连走带歇，走了两个时辰还多。
　　到达镇上已过了午饭十分，雨执早有些饿了，早上只吃了一把干栗子，小粟也只剥了几个盐竹笋吃，这会也有些蔫蔫的。走在街上，路旁饭堂里伙计都在收拾桌子了，街上行人也零零星星。雨执打起精神去瞧路边的招牌，倒的确有那么几家卖首饰的，门脸都不大，有些铺子的掌柜就坐在门口，喝着茶水，过往的或有熟人，便跟着叹叹苦经，生意难做。
　　一连几家首饰店走过，小粟都没有停，雨执想问，到底没有张嘴，只跟着一路拐到了一条深巷里，两旁都是民宅。深巷走尽了，上石阶，绕过三五根翠竹，便见轩窗一扇，窗棂上悬着轻巧的纸灯笼，灯笼旁边是一块木匾额，匾额往下是一丛开得正好的山茶，茂密而深翠的绿叶捧着硕大火红的花朵，红瓣儿乱坠处，花架下的人也正从门里出来。
　　雨执一路跟着小粟不做声，此刻也只是微微抬眼去看花荫里走出来的女人，长发如瀑，修长身段，此刻正与小粟交谈。
　　“这里是能当宝物的非晚阁吗？”
　　“您说笑了。”那女子不应承，只以手中的扇子掩面，她的姿态很优美：“不过是乡场上做寒微买卖罢了，您若真有宝物，我也不敢说一定能给它寻个好去处。”
　　小粟有些窘，她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只好推雨执出来：“她，她有东西要当。”
　　关雨执被推到女人面前，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笑了一笑，从包里掏出了那只荷包。
　　女人认真地看了一眼，眼角含笑，扇子像蝴蝶一样落了下来：“小店寒微，给得出的，恐怕又够不着您心里的价钱。”
　　雨执摆摆手：“不要紧。”
　　那女人却停住了话头，她把门略推开些，让阳光照进去，然后对雨执与小粟做出请的动作。
　　“中午还没用饭吧？”
　　小粟点点头，又看看雨执，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雨执知道她有意留饭，不如大大方方的，便笑起来：“一早便往您这儿赶，还没来得及吃饭呢。”
　　女子略颔首：“两位不嫌弃，就在我这儿一起用饭吧。”
　　小粟的脸憋的通红，雨执第一次见她这模样，觉得好玩，便携着她一起向非晚阁里走去。

　　非晚阁里面算是别有洞天，回廊花鸟，精细非常，雨执无端觉得这不像是镇上的房子。
　　女子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讲解，或是鸟名花期，或是梁原栋因，雨执连连惊叹以捧场，直到了一方花圃前，临着莲花池，见一组石桌石凳，上面铺着锦绣垫子。
　　“鹿宁，溪竹，招待客人。”
　　应声而来两个侍女，都着锦裙，佩着珠钗，打扮得比那女子还华丽，雨执细细打量她们的形容，却还是觉得非晚阁主更有风致。主人让过之后，雨执便一边带着小粟落座，一边奉承道：“不愧是非晚阁主人，取名都取得那么雅。”
　　那女子似乎没想到雨执会这么说，抚扇而笑：“叫我子越就得了，哪里算什么阁主呢？”
　　一时子越吩咐了菜，溪竹便奉上茶盏，子越招呼道：“菜需慢做，两位先喝茶。”
　　雨执抿了一口，有一股子花香，猜到是非晚阁自制的花茶，便问道：“用什么茶窨的？”
　　子越答道：“桂花窨的绿茶，只是去岁桂花太迟，窨得时间不够，花香不足，你喝着可好呢？”
　　“我喝着倒还好，桂花味淡些，不夺茶香。”雨执笑道。
　　小粟在一边听她们说着茶呀花呀，嘴里却没喝出来什么特别，觉得没意思起来，好在桌上有小点心，她拣了一块祥云图案的白糕来吃，子越见了，笑问她：“溪竹第一次做佛手糕，滋味如何？”
　　小粟正嚼着，糯米粉和着一点果子香，主要是甜味。没什么特别的，不难吃，就是有点噎人。
　　“还好。”小粟咽下最后一口，赶紧就去喝茶，茶水是淡的，却也解了糕的甜腻。
　　又谈了一会，菜才上桌。五道小菜，分装在五个天青釉碟子里。雨执大概看了一眼，其实也都是些寻常菜色，但这里做的好生精致。一碟子酱萝卜，浅褐色的萝卜片切得极薄，上面衬着一叶芫荽；一碟子芝麻拌荠菜，荠菜大约腌过，茎叶服帖；一碟子糟卤鹌鹑蛋，看着莹润可爱；一碟子笋丁烩肉丁，应该也是炒过再酱腌，笋丁是淡金色；最边上的是一碟瓜梗一样的东西，色如翠玉，嚼之有声，小粟很喜欢，连夹了好几筷子。
　　“这是什么菜？”雨执问道。
　　“这个么？”子越把碟子往雨执的方向推了推，“脆琅玕。”
　　“怎么起了个玉石的名字？”雨执笑起来，“若是论颜色，是有几分像。”
　　“青笋做的，时菜罢了，吃的是个新鲜。”
　　“就要粗菜细做才有意思呢。”
　　“您要自己做也简单。“子越细细讲起来：“把今春第一茬的嫰莴苣的皮刨了，焯一焯水，可别焯太久了，等绿得像青玉了，马上捞起来过凉水，再切细了摆在盘里，姜末盐花一撒，油醋一拌就是了。”
　　“难怪这样脆，吃起来也清爽，回味有甘甜。”雨执点了点头，“不过单吃青笋，略嫌寡淡了些。”
　　子越哈哈大笑起来，拍手让侍女上热菜，那个叫鹿宁的侍女端上来的是一个白釉大碗，底如玉璧，上面盖着盖子，子越亲手来揭开，盖子一移，里面一碗炖肉登时香气四溢，浓油赤酱，油光水滑，上面撒着几点白芝麻，香气直往上蹿。
　　“这个倒引人食欲。”雨执愉快地去盛肉，热气蒸腾，酥软的肉块下面是一层切为薄片的香蕈，最下面则是炖得极烂的山芋，触之即化。
　　“味道如何？”子越问道。
　　“还不错。”雨执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这是鹿肉。”
　　“好舌头！”子越惊讶地掩住嘴：“确是鹿肉。”
　　“阁主，下次如果再做鹿肉，不需放那么多糖，也不宜放山芋。山芋需重油才出味，鹿肉少油，不相宜。”
　　子越笑着，没有应答。
　　倒是小粟一个人吃了小半碗山芋与鹿肉，配上酱萝卜与脆琅玕，直吃得鼻尖冒出了薄薄一层汗。
　　子越见小粟爱吃，便又往她碗里拨了些。雨执偏头笑了笑：“你留点肚子，阁主这还有好东西呢。”
　　一面说着，只见溪竹端着一个大托盘过来了，上面摆着两只梅花纹黑陶罐，罐口蒸腾着白气，一股鲜香远远就能闻到。
　　“是汤吗？”小粟问。
　　子越不答，只命溪竹把陶罐送到两人面前。
　　到了面前，用木勺搅动几下，就看得分明了，不是汤，是鱼羹。
　　米粒已经煮得开花了，鱼片却轻薄而软嫰，上面点缀着几片同样柔嫩的花瓣，为鱼羹染上了微微的粉色。
　　“好巧思。”雨执尝了尝鱼羹，又特意咽了一片花瓣，“整罐鱼汤煮粥，还加了木兰花瓣，阁主真是风雅之人。”
　　“这木兰花瓣，下早了必然变色，粥好再下，只取其颜色，又不增其清苦，这也是煮粥人的用心呢。”
　　溪竹宛然一笑，子越亦颇受用，再起身为雨执与小粟添羹。配羹的另有一样小菜，是取咸鸭蛋的黄，捣烂了配炒干的小河虾，有油浸润着，吃起来酥香咸鲜，很宜配粥。这道小菜子越没有着意介绍，却让雨执格外喜欢。
　　这顿饭，雨执与小粟两个人都吃得微微有些撑。
　　“阁主，现在可以开价了吗？”
　　子越笑了笑，白玉一般的脸上浮出了胭脂的颜色：“我一早已说过了，恐怕够不上您心里的价钱。”
　　“加上这顿饭，大概够了。”雨执笑眯眯地把荷包放到桌上，“不打紧的。”
　　子越转身叫鹿宁：“金匣子拿来。”
　　小粟瞪大了眼睛。
　　真是一个金匣子递了上来，璨然夺目，不似寻常商户的用度。子越打开金匣子，里面是满满一盒束腰银锭。
　　雨执笑起来：“阁主不会是想把这一整盒都给我吧。”
　　子越含笑不语，从匣子里取出一枚银锭，放在桌上：“关小姐。”
　　雨执抬了一下眼，四目交汇。
　　“莫见怪。”子越的声音很慢，她脸上那种生意人的优雅与风情突然尽数退却了，小粟觉得——
　　她在悲伤。
　　雨执正低着头将银锭收在自己袖口的暗袋里，待她再次抬起头，已经一切如常了，她也愉快地对子越说：“阁主，该我谢谢你才是。”然后带着小粟就要告辞。
　　“刚刚的鱼羹可好？”子越一边起身送客一边问，“溪竹做了两种口味，一种木兰花的，另一种纯鱼汤的，要不要带一罐回去尝尝？”
　　小粟有些期待地看了雨执一眼，雨执想了想说：“可以。”
　　“另外，阁主，再给我一块鹿肉回去做着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