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个雨季》自矜

7、鸽子

　　这场雨似乎看不到尽头了。

　　季薇薇慢悠悠地穿上高跟鞋，戴好配饰，背上包，又恢复成了一丝不苟的女经纪人。

　　抬头，正对上陈书绝幽深的黑眸，里面藏着她陌生的情绪。
　　像是担忧。

　　“怎么？怕姐姐会受伤？”季薇薇玩笑似地问。

　　他确实担心，但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没反应过来。

　　而这个抛出问题的女人却不再理他，叼着一根皮筋，麻利地把长卷发扎成了丸子。

　　“姐姐可没你想的那么弱，我一个人，能打他两个。”

　　她是笑着说的。像解释，也像安慰自己。
　　可陈书绝还是听出了她的失落。

　　他接触的女生不多，云芸算是一个，但还是因为云芸是好友宋辞的女友。在他眼里，几乎和男生无差。

　　周围那几个兄弟个个都是狗脾气，陈安和沈川超凡脱俗。
　　没人需要他的安慰，他自来也从未被安慰过。

　　可此时，他突然有点懊悔。
　　怨自己没那么细心，语气太过生硬，玩笑转折也没那么理想。

　　想关心她，想安慰她，却不知道在这样的氛围下，怎么开口才不会显得太突兀。困难程度超过了这些年遇见的每件事。
　　最终，只能默默附和：“还是姐姐厉害。”

　　到了停车场，季薇薇才想起早上是祝好助理接她过来的。

　　眼下会场的人已经走了大半。
　　还留下的，昔日和她并肩的同事，如今都围在周自涵身边。
　　或许还要安慰他，再想办法摆平那几个记者，顺便处理一下他的伤口。

　　只有她是一个人。

　　“滴——”
　　清脆的喇叭声在安静的地下停车库响起。

　　回头，一辆车停在了身侧。
　　很野性的SUV。上次她搭乘过。

　　车窗落下。
　　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

　　“上车吗姐姐？”

　　季薇薇没动。

　　“看你没开车，我送你回去。”
　　“爷爷说了，尊老爱幼和为女士服务，是要刻在骨子里的良好美德。”

　　季薇薇：？
　　这不像是陈安说得话。不过她也懒得拆穿。

　　犹豫间，陈书绝已经从车上下来，主动为她打开副驾驶的门。
　　随意洒脱的大男孩，也能绅士的不像话。

　　他没问季薇薇去哪，季薇薇也没说。
　　车子龟速前行，在一家氛围极好的音乐餐厅前停下。

　　季薇薇看了眼窗外，很有分寸感的提出告别：“你约人了？我在这儿打车回去。”
　　说着，就要去打开安全带。

　　陈书绝下意识按住了她的手。

　　肌肤相贴，两人同时僵住。

　　季薇薇偏头看他，表情茫然。

　　陈书绝轻咳一声，快速收回手，不留痕迹地捏紧了手指，声音淡淡，听起来很无所谓：“我有一个朋友……他今天约女朋友在这里吃饭，可惜被放鸽子了。”

　　“听说这里的位置很难定，错过了很可惜，他把机会让给了我。”

　　见季薇薇还没说话，陈书绝又咳了声，耳朵微微染红，语气却依旧漫不经心：
　　“刚好都没吃东西，要不要一起占这个便宜？我一个人太尴尬了。”

　　生日是要回季家的，要去沈涵听的画室坐坐，这是她的习惯。
　　但今天实在不想看见那些人……

　　季薇薇点点头，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陈书绝的动作却更快，撑着伞，移到副驾驶前，为她开门。

　　季薇薇也不矫情，顺从地站在他身侧。伞向她这侧倾斜，雨水被尽数隔绝在外。

　　即便错过了贪慕风花雪月的年纪，她还是忍不住被这点小细节打动。看来陈安把孙子教育的不错，礼貌又体贴，还知道养家。

　　想到这儿，季薇薇又不留痕迹地看了眼餐厅。

　　她跟着杏幼几人来过，听说这里氛围极好，私密性也高，同样消费也高得离谱。
　　眼下这人虽然有车，但可能是陈安为孙子买单，毕竟现在啃老的人不少，她也算是一个。

　　这个人……一边在咖啡馆打工，今天还去兼职。这样一顿饭下来，估计要花掉他半个月的工资。
　　季薇薇想想都觉得肉疼。

　　临进门时，脚步停下，她小心拉了拉陈书绝的衣袖。

　　陈书绝：？

　　耳根忽地一痒，然后开始发烫。
　　他听到了季薇薇刻意压低的声音，像云、似雾，在他耳侧极缓地绽开——

　　“今天……让我请你吃饭好吗？”

　　……？
　　还没反应过来，耳边的呼吸散去，拉开了距离。
　　突然中断的感觉，像是隔靴搔痒。陈书绝的手指紧了紧，忍住想说些什么的冲动。

　　似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那道气息再次降临。
　　他的背顺势挺直。

　　“就当是为我庆祝，……也感谢你载我一程。”季薇薇终于说完。

　　于她是短短几秒。
　　于他却像是几亿光年。

　　陈书绝没再说话。
　　困扰他的呼吸声已经淡去，再抬眼，是她浅淡的笑，没有发自内心，还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

　　明明不算糟，也未曾抱有期待，可他的心里，却倏地多了点失落。

　　不知是为她的话，还是她的态度。

　　又或者……
　　是他，在她面前，总会不符期望的笨拙。

　　尤其最后，她偏偏还要加上豪横的一句，“别担心，姐姐有钱。”

　　他倒是不担心。
　　只是心情更糟了。

　　位置定得极好，靠窗，能看到角度最好的夜景。
　　可惜两个人都没什么观赏心情。

　　一个沉默，一个心不在焉，空气也似乎在此时凝结。

　　临近末尾，餐厅送来了一份惊喜——

　　季薇薇看着蛋糕上，被星星月亮簇拥着的“生日快乐”，终于找到了话题，“你朋友也今天过生日？”

　　陈书绝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想到了哪里，突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算是吧。”

　　“可真巧。”

　　陈书绝却突然来了聊天的兴致，“今天是我朋友…准女友的生日，原本提前准备了惊喜，可惜一大早就被放鸽子了。”

　　他声音淡淡，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诸多情绪被烛火遮挡。

　　她什么都看不到。

　　烛火是暖融融的。

　　冰封的心慢慢回暖。
　　闭眼许愿的那一瞬，她听到了对面陈书绝的声音——

　　“季薇薇，生日快乐。”

　　不是微信上的一句消息。
　　不是公众号上的商务语气。
　　不是同事的礼貌和客套。

　　是极其真诚，又带有重量的一句生日快乐。
　　是对她说的。

　　吹灭蜡烛的那一瞬，她终是彻底放松了下来。
　　或许，这一次，真的会生日快乐吧。

　　季风打了几次电话。
　　猛烈攻势下，季薇薇只好收起刚建立起来的好心情和食欲，冷着脸回晚棠苑。

　　郭瑞坐在沙发上，眼眶泛红，手里捏着几张纸巾，像是刚刚哭过。

　　桌子上放着打开的平板，瞧着界面，应该是在播放视频，但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她知道播放的是什么。
　　圈里没有绝对的朋友，那几个记者勉强算是熟人，可在流量和热度面前，这一份“熟”实在过于苍白。

　　她并不在意。
　　从打那一耳光时，或者更早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想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那个被高高捧着的周自涵有多烂、多恶心，让他在辉煌之夜留下一个浓重的污点。
　　仅仅发泄是不够的。

　　季风照例不问缘由，训斥的话劈头盖脸而来。

　　“才叮嘱你不要和圈里人恋爱，你就上赶着倒贴，还跑到记者面前闹？！季薇薇！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季薇薇咬着唇，倔强地看着季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却不想给出解释。
　　更何况，解释了他也不会听。

　　他从来都不相信她，也不会偏向她。

　　“爸，薇薇是被骗的。”帮她说话的依旧是季司辰。

　　可她却一点也不想感激他。

　　郭瑞似乎有流不完的泪，季薇薇被她哭得心烦，那些在心里埋了许久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阿姨，没记错的话，今晚是我受了委屈，是我被恶心，你在这儿哭什么？周自涵的龌龊事你能不清楚？你不就想看到这一幕，这时候又在装什么——”
　　她的语气极为尖锐，到最后，近乎失控。

　　坠落吧。
　　把所有的脸皮统统撕破，不再假装了。

　　这不干净的一家人，谁也躲不过去。

　　一个耳光打断了所有。

　　脸火辣辣的。
　　不疼。她早已在水深火热中麻木了。

　　季薇薇仰着头，固执地看向季风。

　　这个人，依旧什么都不问，也没确认她是不是受了委屈，不问她事情经过。选择相信那对母子的片面之词，相信捕风捉影的娱乐新闻。
　　唯独不信她。就那样固执的判定了一切。

　　季风看着她脸上的红印，心里有些懊悔。
　　他突然发现，他似乎根本不懂这个女儿，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他希望她能自由，特意送她出国留学，可她却偷偷放弃，瞒着所有人回国。

　　他以为她对季家、对摘星都不在意。
　　可大三那年，她又主动加入公司，从助理做起。

　　他以为，这些年他们一直维持着还算不错的关系，虽然没有很亲近，但到底还是当了多年父亲。
　　可她凡事都不和他商量，最多也只是通知一声。

　　“薇薇，”这一声，是沉痛无奈的，“你不是小孩子了，该为未来做打算了。今天的事，对你，对公司，都有很大影响。甚至还赌上了你的职业生涯，你想过后果吗？”

　　“成熟点，作为一个成年人，你该为言行举止负责，而不是——”

　　季风有些不忍心，偏头看了一眼低声啜泣的郭瑞，烦躁地闭了闭眼。

　　演唱会结束后，郭瑞带回的那几句话，配合着实时热搜，反复在他的耳边盘旋，变成了影响了他几十年的噩梦。
　　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像你妈妈那样，什么都不顾了。”
　　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你是这样想的？”季薇薇的指甲死死按在手心，分明想掉眼泪，但还是强忍着，一滴也没落下。
　　“那你真该谢谢她。”

　　“——要不是她当年什么都不顾，哪会有现在的你。你又有什么资格和小情人抱在一起，还养着别人家的儿子。”

　　轰的一声——
　　这句话在她心里炸开，也把维持了十几年的表面平衡打破。

　　这一次，是更响亮的耳光落在脸上。
　　季风的手颤抖着，显然被气的不轻。

　　季薇薇扯扯唇角，想要笑，想要装作不在意。可脸上的疼痛感让她无法做出表情。

　　她慢慢转过身子，环顾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多年，却有十几年都是在阴暗中度过的家。

　　那原本熟悉的一切，一点点被取代，像朝代更迭，像一段历史被淹没，又开启了新篇章。

　　但……
　　都和她无关了。

　　推门出去的那一瞬，她蓦然松了一口气。
　　像是一只被关在囚笼里许久的鸟，久违的张开了羽翼。

　　她站在晚棠苑大门外，被暴雨浇得视线模糊，看东西都在重叠，但还是坚持睁开了眼睛。

　　那棵在她噩梦里，每逢下雨天就会出现的树，依然站在原地，吹着风，一阵阵抖动，像是在发泄内心的委屈和不甘，逐渐成了一种病态陪伴。

　　她突然好想哭。

　　沈涵听离开的时候，她没有掉眼泪，因为沈涵听讨厌不坚强的小女孩。
　　季风把郭瑞迎进门的时候，她也只是主动申请去外公那里过暑假，然后用一整个暑假来消化这件事。

　　季司辰成人礼那天，她才十三岁，穿着小礼服，怯生生地站在角落。
　　被燕家那个臭小子嘲笑没人再爱她的时候，她也没哭，只是心里还燃烧着小小的希望。

　　今天发现周自涵出轨，她也没有太难过。
　　只是在某一瞬间突然发现，她好像还是无法理解沈涵听的劝告。

　　为什么女孩子要聪明一点？
　　为什么一定要温柔听话？
　　为什么要会撒娇？
　　为什么要想办法让别人留下？

　　可这个时候，她又可悲的想。
　　是不是如果她真的聪明一点，温柔听话一点，会撒娇，懂示弱，愿意低头祈求季风，愿意求一求从她身边离开的人，是不是就会获得更多的关爱，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

　　可她终究还是做不到这些。
　　所以她必须要忍受。

　　远远驶来了一辆车。
　　灯光混在雨水里，像深海尽头的灯塔，穿破雨幕，把一切照亮。

　　她伸出手，想要拦下——

　　那车却看也不看她，在她身边飞驰而过。

　　季薇薇收了手臂，有些失望。
　　是啊，这个时候，谁不想安稳的回到家，卸掉一身疲惫，好好睡一觉。

　　还会有谁会在意她。

　　雨越发密集，她蹲在能勉强避雨的路灯下，翻着手机里的打车软件。
　　雨水滴落在手机屏幕上，她用手抹了好几次，还是没人接单。

　　那些无法控制的眼泪，混合着雨水，一起落在屏幕上。
　　她试了几次，擦不干净，索性放弃。

　　忽然——
　　雨似乎停了。
　　路灯下的小角落也暗了几分。

　　她抬起头，才发现她被一把雨伞遮得结结实实。
　　而撑伞的人，还有大半个身子留在雨中。

　　竟是陈书绝。

　　“你——”怎么在这儿。
　　她还没问出来。

　　他的手却主动探到她面前。

　　光影朦胧，她看不清他的眉眼，也猜不出他的表情。

　　但她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姐姐，要不要我，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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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无中生友系列。
爸爸看到的和薇薇做的不是一个版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