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甜酒酿》卡门思塔

17、残花尽

　　美婢轻手轻脚地将那湘妃竹帘卷起。
　　晏清夏散漫地拥了一袭浅藕色的锦袍，姑且算作起床更衣，里面却就是软缎淡金色的寝衣。他披散着头发，甚至还有些许凌乱。
　　见华景来了，便扬起笑来，方才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扫而空。任由他做了皇帝，只要笑起来，就还像个孩子一般。
　　“你说叫我来赏花儿的。”华景见这样的光景，不禁自己僵住了脚步，如若不是他了解晏清夏的为人——他从不自持美貌，甚至对此毫无概念，那么他便要将这赏的“花儿”理解成当今圣上本人了。
　　芳华春睡未醒，空气中尚有夜寝所熏的余香。华景定定地站着，霎时间不知所措起来。
　　“小景，你从窗子往外看。”晏清夏仍如个孩子一般，披着衣站起来，还赤着脚就拉着华景走向方才那卷起了帘的窗子。
　　几个婢女软语柔声地追上去，他却全然不顾，只是拉着华景道：“这是今年春天盛开的第一树桃花。”
　　华景辨不得什么桃花，他看着晏清夏的脸，才始觉那诗所云“人面桃花相映红”是一番什么样惹人心动的情景了。
　　晏清夏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树浅粉色的，娇柔鲜艳的桃花，他仿佛不是在看桃花，而是在寻找希望。华景怎么不懂，他也只有在自己面前，才强装出一切都好，天真烂漫的模样。
　　“小景喜欢什么花？”晏清夏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
　　华景被问住了，沉思片刻才答：“既然我是妖，那我便喜欢芍药吧。”
　　晏清夏眸光兀地一暗，许久，才轻轻浅浅地回道：“芍药可不好。”
　　很多年后，华景才知道，芍药的别称，叫做“将离”。
　　今年似乎多雨得出奇，华景午睡被雨敲窗纸零零落落的声音吵醒，窗外的浓绿似乎能透过窗照进来，暗合着落败的花香。
　　大概是桃花落了吧？
　　华景披衣起身，行至窗前。他以往厌恶雨，因为身为狐族弃子，年幼时便饱受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折磨。每每下雨，他便要四处寻觅遮蔽，寻觅不得，就只得在雨中独自蜷缩取暖。
　　然而他现在不厌恶雨了，他侧过身回望。
　　晏清夏沉沉地睡着，他合上眼时总能让人瞧出婴孩一般的甜美安定。他总是那么安静，就连睡着时也是呼吸声清浅。
　　中衣松松垮垮地穿着，露出小片雪白的胸口，墨发微微凌乱，铺散开来愈发衬得他肤白胜雪。
　　华景怕他着凉，想替他掖一掖被褥。
　　忽地一阵凉风吹来，是窗子被吹开了。华景忙去合上窗子，生怕这凉意侵扰了那酣睡中的人。
　　一点微凉清明的雨点滴落在华景额间。
　　华景合上窗的手顿了一顿。
　　淅沥的雨声里，华景缓缓转过身来。
　　床榻间空无一人，被褥略微凌乱的褶皱孤零零地也回望着华景。
　　“睡糊涂了。”华景苦涩地笑着自言自语，回身又将那窗子打开来，雨声骤然地加大，凉风裹挟着雨丝灌入屋内，华景披着的薄衣很快被浸得湿润，“也是，都是盛夏时节了。哪里来的桃花呢。”
　　想来那鲜衣怒马的少年，也如雨打的落花，绽放过炫目之姿，便睡入泥土中。
　　雨势渐大，华景觉得后背已经湿透，一股残花香气和青草泥土的味道又袭得他头脑清明。
　　他图个糊涂，偏偏只得清明。
　　华景从窗户望出去，青山笼罩着薄薄一层雨雾，漫山遍野是
　　苍翠欲滴的蓬勃绿色。雨水从屋檐滑落，滴在门前水洼中，水洼里映着石板台阶，生长了小小的毛绒绒的青苔。
　　青山深处他也在望着他吧，最后的最后，他们仍然在一起。

　　“掌柜的？您醒了吗？”翠衾的声音传来。
　　华景听她的声音很焦急，便疾步走过去打开门：“我醒着，怎么了？”
　　翠衾神色稍微有一点慌张，但还是维持着平稳的语调：“店里来了一位不寻常的客人，我们都有点拿不准，请您去看看。”
　　华景跟着她往楼下走。
　　远远地看见店中央站着一个靛蓝色的身影，是个姑娘，头发很长。大概淋了雨，青丝湿哒哒地披在身上。
　　听见华景的脚步声，姑娘仰起头来盯着他。
　　“她只是走进店里，没跟我们说一句话。我们问什么，她都不回答。”翠衾在华景耳边轻轻说道。
　　华景只要朝她看过去，就能对上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好似无悲无喜，又饱含故事，大概是经历了最深刻绝望过后的那种无悲无喜。
　　华景走下去，跟她面对面站着，也不说话，只是朝她拱一拱手。
　　姑娘看着他，也才行了一个浅浅的礼。她的肤色很白，眼睛也很大，正因如此才能让人深陷进她眼中的空白背后的绝望。抛去这些来看，她也是一个长相标致可人的姑娘。
　　“我是这家店的掌柜的，华景。”华景用他那一贯温柔的声音说道，微微展笑。
　　姑娘哆嗦着嘴唇，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回答说：“静絮。”
　　“静絮姑娘，你冷不冷？要不要烤烤火？”端翘在一边颦眉担心地看着，见她开了口，便赶忙又问道。
　　“我冷。”静絮说着抱起了胳膊，仿佛是才意识到一般。
　　翠衾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已经暗地里悄悄运起功来。华景却再次开口：“跟我来吧，楼上暖和些。”
　　静絮倒是低眉顺眼地跟着华景走了。
　　除却翠衾，端翘二人不同的担忧，湄湄在一旁疑惑地皱起眉，嘟囔着说：“这夏日炎炎，下起雨来我尚且觉得凉爽，这个姐姐怎么会觉得冷呢？”
　　她看着静絮方才站过的地方，水迹仍未干，而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十分零落，又喃喃道：“她是在雨里站了许久吗？有什么事这样悲伤呢。”

　　这边华景已经将静絮带到了自己房内。
　　华景拉开椅子让她坐下，静絮也就一言不发地跟着坐下了，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盯着桌上还在冒着热气的茶水发呆。
　　华景只好开口：“静絮姑娘，你到小店来，是想见什么人呢？”
　　静絮无神的眼中仿佛被突然点燃起一把火又迅速地灭了下去，她怔怔地开口：“檀郎。”
　　华景微微皱眉，这檀郎是古时美男的小字，如今女子也将夫君情人称作檀郎。若真有一个人叫做这个名字，倒是奇怪了。
　　“姓名，便是檀郎吗？”华景柔声又问。
　　静絮看了华景一眼，又别过头去，不说话。
　　过了许久，她才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臂膀，好似从未暖和过来一样，青丝被水浸得越发黑，越发衬得她皮肤白皙，像个呼吸着的瓷娃娃。
　　“我叫静絮，是何府的下人，是何小姐的丫鬟。他叫檀郎，我叫他檀郎，他就会回应，就会朝我笑。”她好似一字一顿地说着，眼神却依然缠绕在那氤氲着升起的热气上。
　　她好像十分擅长凝望这一姿态，华景如若不说话，整间屋子里便只剩下雨声，和水珠顺着静絮的发丝落到地面上清晰的滴答声。
　　“檀郎长什么样子？”华景问。
　　静絮却依然不理不睬的样子，她看起来好似在沉思，但也好似在发愣，因为在她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
　　“我第一次见他，也是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