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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00年·记 ...

  •   钟爷爷是我入职后接待的第一位老人,从接待到安排住所,他只跟我提了一个要求——
      尽量将他安排在康茉莉周围。

      陪同钟爷爷前来办手续的,是他的两个孙子。长孙西装革履,而小一点的约莫只有初中年纪,他偏头朝我眨眨眼,“康茉莉,是我奶奶啦。”

      闻言我下意识看向钟爷爷,已近耄耋之年的他仍旧精神矍铄,唯有在听得孙子提及康茉莉时,眸中流露了几分近乡情切。

      彼时我虽初入职,对康茉莉其人却不陌生。

      她曾是太奶奶的邻床,太奶奶入院已是十年前,康茉莉却要更早。据说,她是养老院落成后入住的第一位老人。
      无儿无女的寡妇,是康茉莉身上的标签。
      而这标签,一贴便是许多年。

      得知康茉莉尚有家人在世的那一刻,我有些错愕与不平。可身为护工,我的职责却是尽量满足每一位老人的需求。

      是以我只好依着钟爷爷的意思,将他安排在了离康茉莉最近的房间。虽然这个距离,仍旧隔了两百来米。

      至新住处安排好之后,钟爷爷的两个孙子方安心离去,却未有一人主动提起看望康茉莉。

      钟爷爷倒是一刻不缓要去见康茉莉,可临了至她房门前,他却又驻了足。

      “方小姐,请帮我看看领子有没有摆正。”
      钟爷爷认真地向我请求,好似要奔赴一场至关重要的约会。

      继衣领之后,钟爷爷又逐一问及发型与衣饰,待一切确认无误后,他方才深吸口气缓步走了进去。

      可我并未告诉他,康茉莉患上阿尔茨海默症,意识时好时坏,已不大认得人。

      “阿姊。”
      进房后,钟爷爷将声音放得极轻,一步步向背对着他坐于轮椅上的白发老太走去。

      若我没记错的话,康茉莉是1916年生人,较钟爷爷要年长六岁。他唤她一声“阿姊”倒也合宜,可彼时康茉莉身体各项机能已经衰退,耳不聪目不明,自是轻易察觉不到身后人的存在。

      我快行了几步,先钟爷爷一步转至康茉莉跟前,蹲下身附在她耳边扬声道:“奶奶,有人来看你啦!”

      康茉莉好似反应了几秒才消化了我话里的意思,可她便是连转过脖子亦是难事。我帮她捡起一头垂在地上的毛毯重又盖在她膝上后,方才推着轮椅转向了钟爷爷——

      “阿姊。”
      钟爷爷抬高音量重又唤了声,又或者是,他除了这句话再不知说什么好。

      因为此后,他们间便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奶奶还认得吗?这位是钟曾寿爷爷。是你的……”
      我再度附在康茉莉耳边,试图打破僵局。可话到嘴边,我却不知该如何形容他们二人的关系。

      关于康茉莉的过往,在她患病前,我或多或少听太奶奶提过几嘴。而太奶奶也已走了数年,作为或许比康茉莉本人还清楚的旁观者,我所能做的却也仅有此。

      “不记得啦、不记得啦。”
      康茉莉摆摆手,却只有手指动弹。她嘴边扬起的却是坦然的笑意,一咧便露出了稀松的牙齿,皱纹更是挤在了一处。

      单看模样,她该比钟爷爷老了十岁有余。
      纵使岁月公平,苦难留下的痕迹却仍有迹可寻。

      “方小姐,我可以和她单独呆一会吗?”
      钟爷爷终于将视线从康茉莉身上移开,看向我时,仍旧是绅士而礼貌的询问神情。

      “抱歉,奶奶怕生。”

      自太奶奶走后,她们的房间便只住了康茉莉一人。期间院方虽也安排人入住,可自康茉莉在夜间犯过两次病,一次心脏骤停后,便无人再愿意和她同住一屋。

      此后康茉莉几乎都呆在屋里,与人所有的交流便仅有我和另一位护工大姐。确定了康茉莉不认得钟爷爷,我自不能任他们二人独处。

      我拒绝得生冷,钟爷爷却无半分恼意,只是眼底的感伤被我清晰捕捉了住。

      他淡淡点头,而后环视了周围一圈,指着隔壁的空床又问道:“那……我能住在这里吗?”

      “抱歉,我们院有规定,不能混寝。”
      除非……他们是夫妻。
      可眼下的氛围,我自觉并无告知的必要。若挑明,恐只会横戳人伤疤罢了。

      钟爷爷亦不强求,而是在康茉莉身边缓缓蹲了下,支着半边脑袋看着她,嘴角扬起了淡淡的笑意。
      好似,只这般看着她,他便满足了。

      康茉莉却被他看得如芒在背,浑浊的眼里有着几分初生牛犊的恐惧,“你、你是谁噢?”

      “我是阿寿啊——”
      钟爷爷伸手握住了康茉莉的,我在旁看得出康茉莉想躲,只是手脚缓慢还是被他抓了住。

      被触碰后的康茉莉看着钟爷爷和他交握着的手,眸中渐没有了抵触情绪,只是无奈道:“不认得啦。”

      “没事,还有我记得。”
      许是忆起从前,又或者是康茉莉并不抗拒他的触碰,钟爷爷眉目含笑,更带了几分柔情。
      便是上了年纪,他却也独有一分魅力。

      我从旁给钟爷爷递了个矮凳,而后默默离开了房间。
      康茉莉怕生,却不怕他。
      -
      钟爷爷入住后,再未找过我谈换寝的事情。
      而我每每经过康茉莉房间时,却总能瞧见他的身影。

      陪伴于老人而言是最好的良药,有了钟爷爷在旁,康茉莉的精神肉眼可见好了起来。她虽记不得他们的过往,甚至对钟爷爷所说的故事听了就忘,可还是记住了同他相处时的感觉。

      钟爷爷亦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讲述着他们的故事。

      我时有同康茉莉独处的时候,她若还记得当天钟爷爷说了些什么,便会转述给我听。她怕有朝一日连钟爷爷也忘了的话,好歹,还有我记得。

      几月下来,我断断续续从康茉莉口中听得了钟爷爷的故事。

      可钟爷爷的版本,同此前我从太奶奶处听来的,又全然不同。
      钟爷爷说,他们识于微时,为相爱结婚,因求学分离。他漂泊半生,亦寻觅了她半生。

      可太奶奶告诉我的却是,康茉莉的丈夫和邻居好上后,遂将她赶出了家门。

      数十年前的寒冬较如今冷了不止几个度,彼时康茉莉可谓是饥寒交迫,再加之悲痛欲绝,当夜便于路边早产诞下了儿子。

      她本是孤女,离了夫家便无处可归,再加之大字不识,只晓得农作,时下并无一技之长可傍身。

      那个年代,“路有冻死骨”从来不是谬谈。

      看着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忍着屈辱重回了夫家,向新女主人跪求来了留下的机会。

      再回去,她的身份自成了下人,邻居家空置的烧火间成了她和儿子的居所。

      其实她夫家不过是有着三分地的贫农,所能给到康茉莉和她孩子的也仅是碗几乎捞不出米的稀粥。

      可康茉莉所要做的,皆是又苦又累的活计。甚至于生产后的第二天,她便被丈夫赶到已结了一层薄冰的河上捉鱼,只因女主人想尝鲜。

      女主人的孩子比康茉莉的孩子小了两岁,遇着农忙时节,女主人便会“好心”帮康茉莉照看孩子。每每两个孩子起争执时,丈夫的拳脚便落在了康茉莉孩子身上。

      初时,儿子会同康茉莉哭诉父亲的不公行径,可康茉莉从丈夫处得到的打骂亦不少,并无力为孩子讨回公道。

      渐渐的,儿子的话越来越少,哪怕他不再去惹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弟弟却以整治他为乐趣。他几乎是旧伤未愈、新伤不断地度过了他的童年,直至1955年的夏天——

      那日康茉莉照常犁田至午后才归家,行至河畔时,却见众邻里围着一具冰冷的尸体打量。她远远只能瞧见躺在地上那人雪白的脚掌,尚未走近,便有几个妇人主动朝她走来,向她告知了儿子的死讯。

      彼时她距儿子的尸体不过二十米远,可这距离于她而言却犹如一道跨不过的天堑。尚未走至儿子跟前,她便两眼摸黑晕了过去。待她醒来时,儿子已被丈夫草草下了葬,据说只裹了一个破草席。

      可怜他才九岁的年纪,却自绝于江河,早早化作黄土,归于青山。

      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文行。
      可他至死,都目不识丁。

      康茉莉的故事到这便戛然而止,她可以同别人一遍遍聊起她乖巧又懂事的儿子,却只字不提之后的人生。

      于她而言,有意义的人生定格在了儿子出事的那一刻。此后的四五十年,不过是苟且过活罢了。

      有人问起时,她仅是淡然一笑,“将就着过呗。”
      有人问及她丈夫时,她更是浅淡应答,“死啦。”

      而今,到了87岁的高龄,丈夫却回到了她身边。

      许是被岁月磨去了戾气,她的丈夫温文礼貌,和善可亲,待她更是体贴备至。

      钟爷爷对康茉莉的好是我亲眼所见,因而我时常矛盾,不能将他同康茉莉丈夫身份对等。可他的孙子,却真真实实以“奶奶”称呼康茉莉。许是……文行那同父异母弟弟的孩子吧。

      我不晓得若记忆尚存,康茉莉是否需要这份迟到的温暖,但至少在钟爷爷出现的日子里,她身上所洋溢的是我所未见过的幸福味道。

      是以我矛盾地喜欢又膈应着钟爷爷,一直到他出事那天——
      -
      钟爷爷是在去找康茉莉路上摔倒的,跌下了三层台阶。
      他所提的蛋糕亦甩出一米远,糊成了团。

      那天,恰是康茉莉的生日。

      养老院素有为老人过生日的传统,可康茉莉身份证的生日与实际并不相符。她自己都忘了的生日,钟爷爷却记得。

      护士将钟爷爷扛上担架时我便在现场,彼时他精神尚好,强忍着疼痛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枚胸针递给了我。

      胸针已有些年代,却因被主人保存完好,尚有光泽。那上面的图像,是个质朴清秀的女子,从她面容上看不出半分康茉莉的影子。
      可我下意识里却知道,她便是她。

      “方小姐,请帮我跟她说声生日快乐。这枚胸针我本想亲手送给她的,也要麻烦方小姐您代劳了。”
      便是在伤痛面前,钟爷爷依旧保持着一贯的好风度。被抬上救护车时,他最后所望着的方向,是康茉莉屋的窗户。

      那一刻由不得我不动容,或许千帆过尽,他当真回了心。

      我重又买了个蛋糕给康茉莉送去,尚不待我提及钟爷爷,康茉莉便先道:“阿寿呢?喊他一起来吃吧。”

      几个月下来的相处,康茉莉已将钟爷爷划到了自己人范围。

      “他朋友从外地回来看他,他出去陪朋友住几日。”
      我随口扯了个谎,将蛋糕摆在了康茉莉跟前,而后又将胸针从掏出递与她,“钟爷爷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让我替他祝奶奶生日快乐。”

      康茉莉接过胸针瞧了又瞧,末了颇有些失落地将胸针放在一边,“他送我这个做什么?我又不认识她。”

      我知康茉莉不仅没有认出自己来,还吃了醋。
      近九十岁的老人吃起醋来别有一番可爱,我笑着提示道:“奶奶再好好看看?这是你呀!”

      “是我?”
      康茉莉重又执起胸针看得认真,入院二十来年,她并无年轻时的照片在身边,也早忘了自己当年的模样。

      胸针上的她笑扎着两条麻花辫,笑得得眉眼弯弯,很是灿烂。康茉莉摩挲着,眼里流露了向往。
      那一刻,她想是羡慕胸针里的自己的。

      “奶奶年轻时真好看,这枚胸针钟爷爷保存了好些年呢。”
      我笑着应和,亦首次为钟爷爷正名。

      康茉莉亦笑,笑过后却是少有的清明与平静,“以后我走了,骨灰龛上就放这张照片吧。”

      谈及死亡,她眼底皆是坦然的神色,好似只是要赴人生的最后一课。
      入职以来,我尚未送走院里的任何一位老人,亦从未设想过那一刻的到来。
      可分别,又好似近在眼前……
      -
      钟爷爷那日的一摔,致使大腿粉碎性骨折,在医院躺了近两个月,人亦老了一圈。

      他再次回养老院,已是坐着轮椅,身子更是肉眼可见糟了下去,精神却仍是好的。

      这次送钟爷爷回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妻,想来应是他的儿子儿媳。

      钟太太告诉我,钟爷爷确诊了末期肝癌,已没几个月的活头。
      而他临死前,唯一的牵挂是康茉莉。

      这边钟太太同我说着,钟先生只在一旁沉默地抽烟。逆着光线,我依旧看到了这个如今已是家中顶梁柱的男人眼里有着晶莹闪烁。

      我试图寻措辞安慰他们,可在生死面前,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送走钟爷爷家人后,我问他可要去看康茉莉。

      他显然是想的,可在思量了三秒后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方小姐,请你先推我回房吧。”

      回去的一路上,钟爷爷问了我许多。这些问题,自全是关乎康茉莉。

      康茉莉生日过后的几天,每每我去看她,她必是要问及钟爷爷的。可久而久之,半个月、一个月后,她又重回了孤独的世界,于记忆里抹去了钟爷爷存在的痕迹。

      我本是先给钟爷爷打个预防针,让他再见康茉莉时万一不被认出来,不要太难过惊讶。
      可他自此后却再没见过康茉莉,或者准确些说,是他再没让康茉莉见过他。

      往往他只是央同房的齐爷爷亦或是护工推他至康茉莉房门前,静静地注视着她。偶有康茉莉视线扫过房门的时候,可他们之间所隔的距离,并不足以让康茉莉认出他来。

      钟爷爷的身子每况愈下,重回养老院不足半个月,他已下不来床,时时都需人在旁照料。

      那日恰轮到我当值,他知我同康茉莉相熟,话也便多了起来。
      而此前两日,他甚至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

      我将他的病床摇了起,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干瘦的手掌上。他缓慢做着手掌张合的动作,却捉不住半缕阳光,有如握不住缓缓流逝的生命。

      “钟爷爷,不如您跟我说说和康奶奶的故事吧。”
      我拉着椅子在他床边坐下,第一次问及他与康茉莉的过往。与其听太奶奶转述,倒不如听他如何为自己辩解。

      可钟爷爷一开口,我方知原来,我错认了人。
      -
      康茉莉到钟家时,钟爷爷才两岁。

      在他们当地,穷苦人家抱养童养媳实属平常。既能让她们帮衬着劳动,日后又能为家里开枝散叶,更重要的是,只需粗茶淡饭供着,日后便可省却一笔嫁妆。

      康茉莉自小便知钟爷爷是她的小丈夫,“公婆”下地时,钟爷爷便由她照顾,顺便她还需兼顾家里洗衣做饭等一应活计。

      钟爷爷六岁那年,便在父母的操持下同康茉莉拜了堂。他牵着红线,望着另一头终于穿上干净衣服的康茉莉,自是由衷地欣喜。

      他的阿姊,那天最好看。

      彼时他全然不知何为娶妻,仍旧只唤康茉莉“阿姊”。
      而因喜堂上的这声“阿姊”,康茉莉被父母关在柴房饿了一夜。

      此后钟爷爷有尝试过改掉对康茉莉的称呼,可却被她执拗地纠正了回来。初时惩罚自然是有的,久而久之父母也懒得再搭理,便随了他们去。

      父母苛待康茉莉,钟爷爷一直是知道的,再年长些许,他已能为康茉莉出头。

      八岁时,他已只比康茉莉矮半个脑袋。康茉莉洗衣他便挑水,康茉莉做饭,他则劈柴,再有需要力气的活计,皆被他一人独揽。

      起初在他们家,康茉莉是木讷且安静的,每日只知做好手头的本分工作,多余的话并不同钟爷爷说。
      但再冷然的人,亦经不住懂事的孩子天天磨在身边。渐渐的,他们间的话多了起来,康茉莉说钟爷爷是她的第一个朋友,却始终未承认他们间的夫妻关系。

      1931年抗战爆发,次年战火便蔓延到了他们的家乡。钟爷爷的父母在那场战火中殒命,他和康茉莉躲进菜窖方逃过一劫。
      此后,钟爷爷和康茉莉便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那年钟爷爷九岁,康茉莉十五。

      父母离世后,康茉莉便是自由的。
      钟爷爷想过,若康茉莉要走,他绝不阻拦。而这句话他自不会先提头,只是在分离的恐惧中度过了一日又一日。
      他恨不得一昔长大,待有能力为康茉莉撑起一片天时,方能有底气留下她。

      康茉莉到底是没离开,仍旧如往常一般照顾着钟爷爷的饮食起居。待家里笼罩着一段时间的悲伤散去,她的笑容相较往日更添了许多,甚至做饭时也会哼着农作时听来的歌。

      眉眼舒展的康茉莉极是好看,是十里八乡最美的少女,也是钟爷爷的目之所及、心之所向。

      钟爷爷十一岁时才入的学堂,他虽较同学们晚入学,却是最有天赋也最用功的那个,仅用三年的时间便修完了小学学业。

      本只想让钟爷爷识些字的康茉莉从未想过他能读出成绩来,但只要钟爷爷想学,她自会供着。

      求学这条路,钟爷爷走得顺利,是方圆几里唯一的大学生。

      康茉莉同村人提起钟爷爷时,眉间总是掩不住的自豪与欣喜。可钟爷爷却陡然发现,他的阿姊,笑起来眼角有了皱纹。

      这些年他一心求学,却忘了他同阿姊间隔了六载的时间。
      他的阿姊,已三十了啊……

      毕业在即,钟爷爷的同窗多是做着出国准备,只有钟爷爷决定返乡。同窗们皆为他扼腕而叹,康茉莉更是亦然。

      初时送钟爷爷入学堂,康茉莉想的便是日后他当个启蒙先生也蛮好的。可后来以钟爷爷的学历再回乡里,大材小用不说,康茉莉只觉得自己这十年供他上学的苦全都白吃了。

      她的质问,换来的却是钟爷爷无声的拥抱。这拥抱不同于以往男孩抱着她撒娇,是他们间第一个真正属于男女的拥抱。

      那天康茉莉哭了,平静下来后,她再未坚持让钟爷爷留在外边,而是让他回学校收拾东西。

      可等他再度归家,却发现康茉莉把自己嫁了。
      她嫁的是二十里外的鳏夫,比她年长了两岁,而钟爷爷从学校一来一回不过只花了二十天的时间……

      钟爷爷冲到康茉莉夫家要带她离开,却被乱棍打倒在地,是康茉莉替他求情才不至于被打残。

      彼时康茉莉刚成婚三日,仍身着红色喜袍,眼底却满是哀伤。

      喜衣康茉莉这辈子穿过两次,第二次穿时她才有了些女人韵味,可钟爷爷却觉得丑得紧。
      而那日康茉莉所说的话,钟爷爷亦一字不漏地记了一辈子——

      她说:“你知道的,我从来只拿你当小弟。如今你学成归来,我也该开始自己的人生了。难不成,你让我给你当一辈子老妈子?”
      她说:“你在我眼里一直只是个孩子,而我丈夫,他如今是我的男人。你如果再闹事,连我都护不了你。”
      她说:“你如果觉得这些年亏欠了我,就请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最好不要再回乡里,毕竟我们之前有过婚约,我不想我男人误会。”

      她说得决绝,钟爷爷却听出了她有多少言不由衷。她不过是,不想他留在乡里罢了,可却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
      他不信,那个干干瘦瘦、胡子拉碴又满嘴脏话的男人能强于他。

      然而或许从他选择继续读书起,他和康茉莉那本不般配的婚姻又多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
      钟爷爷仍旧在乡里学堂留了下来,时常打听着康茉莉的动向。下学归家,他也总绕路经过康茉莉夫家的田地,在远处偷望着忙碌的康茉莉。

      他眼见着康茉莉的身子日渐丰腴,眼见着她眼里盛满了对丈夫的情意。
      他方认清,原来她要的幸福,别人也能给。

      半年后,钟爷爷等来了最后一次留学的机会。大学时的恩师找上了门来,希望他能远赴美国做研究。他大学专攻的物理,合该为国出力,而不是在山坳坳里做简单的算术题。

      临行前,他最后约见了康茉莉。

      彼时康茉莉已有了数月身孕,得知钟爷爷要离开的消息,于他面前终是露出了时隔半年的笑意,“我弟弟有出息了,到那边照顾好自己。”

      钟爷爷使劲点头,笑着笑着却在康茉莉跟前哭成了六岁的孩子。
      他问康茉莉,为何她不要他了。

      康茉莉有如小时候一般,踮起脚慈爱地揉揉他的脑袋,“生活已那么苦了,哪有什么非一人不可,能过活便好了。阿姊现在过得不错,你不要担心我,只管放心去外面闯吧——”
      -
      忆及数十年前同康茉莉最后的会面,钟爷爷眼底微湿,他苦笑着看向默默做着听众的我,“或许吧,她一直把我当小孩。可自从父母走后我便发誓要保护她一辈子,方小姐你可能不信,我爱她的。很早很早就爱上了。”

      他妄图将康茉莉从夫家带走的那一日,亦曾歇斯底里向她诉说爱意。

      可康茉莉却将那当成了他所加之于自己的枷锁,因为父母之命,放弃了外面的天高地阔。

      哪怕他说上千万遍,她亦不会相信。或者是,不敢相信。

      钟爷爷临行前带走了康茉莉唯一的一张照片,那是他上高中那年拍学生照时,拉着康茉莉也拍的一张。彼时的她眼里流露的是由衷的开心,留下了此生最美的风景。

      那张照片后来被钟爷爷装进了胸针里,陪他度过了漫漫岁月。
      同窗们亦都知道,胸针上的,是他夫人。
      在他心里,康茉莉是他的妻,这点从未改变过。

      后来,他再踏上国土,已是二十年之后。回国后他第一时间便是回乡找康茉莉,彼时他再不敢有任何想法,行李箱中装的悉数是送给康茉莉和她孩子的礼物。
      他想,如果康茉莉的孩子早缘的话,她该做祖母了吧……

      然而康茉莉早在当年孩子去世后被夫家赶了出去,此后她便拖着病体开始了乞讨生涯。

      她离开烟柳镇的第六年,他回来了。
      他与她之间,再一次隔了六年的时光。

      烟柳镇到安阳,不过三百公里的距离,钟爷爷走来却花了三十多年的时光。
      -
      “钟爷爷,您这么多年都没结婚的话,那日送您过来的夫妻是……”

      “那是我在美国收养的华人孩子,我告诉他,康茉莉便是他的妈妈。他一直想见她,可阿姊连我都不接纳,我不敢带去打搅她。”

      提及康茉莉,钟爷爷话里又有着孩童般的乖巧。他之于康茉莉的感情,有爱慕,更有着依恋。

      好像于康茉莉眼里,他一直是跟在她身后的娃娃。有时候,便是连他自己都这般觉得。

      不过这次,他确是要走在康茉莉前边了。

      “下辈子,该是我等她了吧。”
      这是钟爷爷睡下前,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成功如他,却也有着此生达不到的遗憾。
      -
      钟爷爷是在同我长谈后的隔天清晨走的,而临走前他再没见过康茉莉。

      我曾问他不再见康茉莉的原因,他指了指自己的腿,轻轻摇头,“她会担心的。更何况,她已经忘了我。忘了,也挺好。”

      钟爷爷走的那日,康茉莉意外清醒。

      送走钟爷爷遗体,我自发地想陪陪康茉莉。即便,她并不知道钟爷爷的死讯,亦忘了其人。

      然而那日,她同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小方,我梦见阿寿了。我认识阿寿的对不对?”

      我在她身边坐下,强忍着哽咽点头,“是的,钟曾寿爷爷是您的丈夫。”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2000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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