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擒故纵》公路飞行

50、第 50 章

　　陈宇开着摩托车行进在乡间公路上，现在每天下班他都要第一时间去戒毒所探望吴振峰，本来探望时间只能安排在白天，但是陈宇身份特殊，唐所长特意给他放宽了探望的规定时间。
　　四野寂寥，暮色笼罩下来，黑夜的来临总使他有些焦虑。
　　最近他总是做噩梦，梦见吴振峰在天台上和他相约见面，他们像无间道里那样谈论着案情的细节，最后一次见面，陈宇说：“案子破了，你可以回警队了。”吴振峰说：“你怎么不按台词来？不是应该……三年又三年？”然后陈宇怎么也想不起来台词了，吴振峰给他一个诡异的笑容，突然翻过栏杆从天台跳了下去。
　　这几天陈宇睡得不太好，经常梦见吴振峰死了。
　　或者他们回到很久远的过去，记忆中的自己只有七八岁，父母远行，他放学后打发无聊时光的消遣就是找吴振峰。
　　彼时的吴振峰是俊美的少年，他带着幼年的陈宇在乡间玩耍，抓泥鳅，抓青蛙，抓鱼，抓鸟。别的十几岁的少年都没那个耐心带孩子，但是两家家长是世交好友，吴振峰担负着带他玩的任务。他耐心很好，从来不觉得陈宇是个累赘，他陪他看幼稚的动画片，给他买玩具手枪，买冰棍，买糖，陈宇的冰激凌蛋筒掉地上了哇哇大哭，他会觉得他哭得很好玩，很可爱。他非要看他哭一会儿，然后说：“行了别哭了，哥哥再给你买一个，你可别再掉了，再掉真没有了。”
　　两个吴振峰交替出现，有时候会是七八岁的陈宇站在小船上，胡子拉碴落拓的成年吴振峰盘腿坐在船尾，他们一起看着夕阳在天边慢慢落下去的样子，漫天的云彩倒映在吴振峰漆黑的眼睛里。
　　。
　　戒毒所的医生建议吴振峰可以早点出去，他来之前就已经自行戒毒，他要面对的主要是心瘾，戒毒所的环境反而不利于他康复。他有严重的抑郁症，应该去精神科治疗，他必须定期服药，擅自停药会十分危险。而且他有幻听，被害妄想，他跟管教说他被送进戒毒所是坏人的一个阴谋，陈宇听信谗言，他被警队里的内奸蒙蔽了，现在陈宇不肯相信吴振峰，宁肯相信坏人。他说得煞有介事，剧情连贯，扣人心弦，管教都快被他唬住了。
　　另外他对女医生有较严重的性骚扰行为，该医生虽然不打算指控他，但是也对她的工作造成了困扰。
　　陈宇在吴振峰的病房里找了找，发现他在外面草坪上坐着发呆。
　　他走过去，也不管地上凉不凉，跟着他盘腿坐下了。
　　“带烟了吗？”吴振峰问。
　　“这里不准抽烟。”
　　“你就不能帮我走个后门？”
　　陈宇从口袋里摸出棒棒糖给他。
　　“草！”吴振峰骂了一声，一脸嫌弃。
　　陈宇还是坚持，“你嘬两口试试，挺解压的，真的。”
　　最后吴振峰还是勉为其难地接过了棒棒糖，“你真不能吸毒，吸多了糖吃在嘴里什么味道都没有。”
　　“什么味道都没有吗？”
　　吴振峰想了想，“咸的，跟尿一个味儿。”
　　两个人坐在草坪上，“喀拉拉，喀拉拉”一起嘬着棒棒糖。
　　陈宇见糖纸被吴振峰随意丢弃在草地上，便欠身捡了起来，一声不吭地放进自己兜里。
　　吴振峰用胳膊肘顶陈宇，突然笑得贱兮兮：“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就喜欢走后门吗？你和顾魏，你们谁是1，谁是0？先别告诉我，让我猜猜！”
　　陈宇没生气，“你骚扰我没关系，但是你对何医生的性骚扰该停止了，人家有老公了。”
　　“她老公又不爱她，她也不爱她老公，她明明对我有意思的，要不然她可以申请让别的男医生管我。”
　　“停止你的幻想。”陈宇扭头看他，用一个近乎牙疼的表情问他，“这么说警队里有内奸，是不是也是你幻想出来的？”
　　吴振峰冷笑，“随便你怎么想吧，大概吧，我自己也有点儿分不清了。我现在幻听很严重，以前的时候还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最近越来越……”他对着自己的脑袋敲了敲，“感觉脑子里住了很多很多人，每天嗡嗡嗡地跟我说话，给我洗脑。有认识的，不认识的，烦死了。”
　　“你考虑一下，出去以后要住哪边？有没有中意的疗养院？或者去我乡下那个房子住也行，弄个民宿经营一下，也不是为了挣钱，就是找点事情做。”
　　吴振峰嘬了一会儿棒棒糖，似乎在考虑，“其实我觉得住这儿不错。我已经认识不少毒友了，家里很有钱的一个小少爷，去国外玩的时候图新鲜染上了，爹妈送他到这儿来戒，他自己还不想来。有个女明星，人还没老就过气了，前几年有个刑侦剧她还演女警察呢，你看过吗？”
　　吴振峰说了剧名人名，陈宇印象模糊。
　　“咱们三个经常后半夜偷偷起来一块儿斗地主，为了躲开宿管，都不开灯，拿个小手电照牌，也不敢吭声的，可刺激。”
　　“……”陈宇劝道，“建议你可以换个环境更好的地方。”
　　吴振峰不置可否，继续刚刚的话题，开始一五一十地细数他这几天认识的人，陈宇越听越不对，“你这是在这儿卧底呢？”
　　吴振峰一愣，自嘲地笑起来，“抱歉抱歉，职业病！”
　　“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吴振峰连连点头，顿了顿，又问：“你能给我整个手机来吗？”
　　戒毒所不允许吸毒人员使用手机，很重要的原因是有了手机他们更难戒除心瘾，毒友间互加好友，戒毒所都不是戒毒所了，简直是毒友联谊会，很多断了毒源的人到这里来到处问到处找，试图寻找新的毒源。因为个人物品严格管控，所以很难彼此间传递信息，这里全靠口口相传，但是仍然避免不了很多人从这里出去以后互相联系，介绍毒源。
　　吴振峰职业病发作了，又开始融入这里的圈子，暗中观察和调查。跟他一样自愿来戒毒的，有些是被父母亲友送进来，有些是真的自己想来戒毒，还有一些就是纯粹来“交朋友”的。封闭的环境里人很容易受影响，戒毒所的生活又枯燥无趣，或者说正常的学习和思考在这里是不存在。不少人迅速学会了阴奉阳违，愤世嫉俗，表面装得乖巧温顺，实际上惺惺相惜，大家约好了出去以后“互相扶持”。
　　见陈宇拒绝了，吴振峰很不高兴，“我跟顾魏要手机，他也不给，你是不是给他思想教育过啊？”
　　“他也来看过你？”
　　“昨天刚来过，他没跟你说吗？”
　　陈宇没说话，顾魏的确没跟他提起，这让他有点儿不舒服。
　　“对了，我屋里写字台上有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顾魏给我带的，你还给他，下次让他换一本书来。”
　　“他给你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陈宇哭笑不得，“你喜欢看什么可以跟我说，我给你带。”
　　“就……《沙丘》、《三体》、《基地》，都行，我喜欢看科幻。”
　　“好，我明天就给你带过来。”
　　吴振峰见陈宇的脸上还有淤青没有褪，指了指自己脸上相同的部位，“这儿是被我打的？”
　　陈宇问：“你不记得了？”
　　“完全不记得了，要不是顾魏跟我说，我都不知道。”吴振峰回答得很坦然，甚至好奇地想摸一下，被陈宇别开脸拒绝了。吴振峰煞有介事，“可把他心疼坏了，他嘴上没说，我看得出来。哎……小阿贵，老牛吃嫩草啊，可紧张你了。”
　　陈宇想起那天晚上回到家，顾魏一边给他上消肿的药，一边撅起嘴“呼呼”地给他吹，突然也没那么委屈了。
　　当然自己也怪不争气的，后来他在那里抽抽搭搭边做边哭，不知道顾魏背对着他作何感想。反正他挺顾着他的面子，伸手把灯关了，黑暗中陈宇的抽泣声呜咽声不能抑制，顾魏只是温柔地转过身来搂着他，一句废话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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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振峰的状况时好时坏，结束第一个疗程的时候他说他不想回去，结果第二个疗程开始没多久，他求陈宇把他接出来安置到乡下那个家里。
　　他把一本书哗啦啦翻给陈宇看，里面夹了不少树叶，“我在书里做记号。”他说道，“我从那个过气女明星那里学来的，人到了这儿不干别的，一天到晚琢磨怎么干坏事，表面上还得装得特别纯良。我现在记性很差，一个电话号码死活记不住，今天记了明天忘，我要个笔管教都不给我，生怕我扎了自己的颈动脉。我真没有，我就是想把电话号码记下来。没办法了，我在绿化带采叶片，按照页码往里面夹树叶，好像在做书签，其实是把那个女明星的电话号码记下来。女明星就是女明星，太会演了。实话告诉你她来这儿就不是戒毒的，她把管教睡了，然后让管教去强制隔离那边找毒友带话。我真不能呆那儿了，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自己又栽进去，我真的想退休了，不想再干下去了。”说完他狠狠地抖了抖书页，把夹在书里的叶片都抖掉。
　　陈宇立刻带他离开戒毒所，他把情况跟唐所长反映了，至于他们怎么处理，他没兴趣再管。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提溜着孩子转学的家长，知道真相的时候简直气急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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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郊外的家里新装了网线，吴振峰还是最喜欢这边的环境。
　　这一次他很配合，主动要求给屋里装监控摄像头，有一个甚至对准床的地方。
　　每周两次固定去华清附属精神科报到，他按时吃药，积极配合治疗。陈宇和顾魏每天开车近一个小时回郊外的家里住，吴振峰出外就医也是他俩轮流接送他。
　　吴振峰在车后座欢快地像一只小鸟，“我觉得现在仿佛即有了爹，又有了妈，重新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
　　“我看你现在像个二傻子。”陈宇也很高兴，最近吴振峰胃口挺好，人也圆润了一些。
　　陈宇在警队里拉了个群，里面还有顾魏和华清附属精神科的几名主治医生，群名叫“关爱小吴哥联盟”，群里实行严格的轮班制，提前公布一周的值班表，保证24小时都有人能随时关注吴振峰的动向，吴振峰想要唠嗑，三秒钟内就有人出现接上他的话茬。
　　吴振峰经常对着镜头自言自语，或者随便拉个人来听他讲故事现身说法。
　　“珍爱生命，远离毒品啊，小吴同学以过来人的身份奉劝大家。”
　　顾魏有一次值夜班，实在没有睡意，就在手机上看吴振峰“直播”。
　　他说他其实很后悔去当这个卧底。
　　帮父亲洗脱罪名获得平反固然很重要，但是他是到很后来才明白这个道理的，原来这件事只是对他自己来说很重要。
　　“如果我爸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他肯定受不了，他不会希望我这么做。”他躺在床上平静地看着摄像头，眼角的泪无声地滑落。
　　顾魏知道，陈宇肯定也在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