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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有狐在彼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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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望便很难将视线收回,云端一时移不开眼睛,忍不住盯着来人看,好在他没注意到云端,只是朝老妪要说法:“这头狐狸咬死了在下家里的鸡,浣娘评评理,该怎么办呢?”
老妪看清了来人,眼睛圆瞪似白日见鬼一般,强挤了笑道:“哎呀,这就是头蠢畜牲,还望陈公子有大量,切莫与它计较。一只鸡嘛……”
“十只。”他打断老妪,指了指肩膀上依旧专心致志啃骨头的小狐狸,“倘若它只吃一只我也不怪它什么了。但它吃一只却咬死了另外九只……”
言尽于此,他不再继续说了,只静静看着老妪,似在等她给个公正的裁决。
老妪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额间隐隐冒了细汗,心下犯了难。倘若是一般人上门理论,她说些好话给些钱也就打发了,可今儿来的人偏偏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若说神鬼市是掮客的聚集地,陈家公子便是掮客中的掮客。
起初他入市,与一般的神主鬼侍并没有什么不同,当过放令的神主,也当过接令的鬼侍。他来得频繁,担神主时酬劳给得慷慨,担鬼侍时做事又干净利落,因此很受客人欢迎。
客人喜欢,东家自然欢迎。神鬼市的运转仰仗神主与鬼侍之间的交易,每有一笔生意落成,东家便从佣金中抽取一成,因而在东家眼里,这陈家少年郎是一棵摇钱树,当好生伺候着。然而在好茶好酒伺候了一两个月后,东家却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棵摇钱树依然来神鬼市,只是既不当神主,也不当鬼侍。那他来干嘛?老妪暗中观察一番,回禀东家他忙于与其余客人谈笑风生。
东家不明所以,心中起疑也不敢贸然过问,只当是这陈家公子生性豪爽喜交朋友。转眼又过了一个月,麻脸儿掏出账本一算,这才发现一个月来的神主们给的酬金猛降,鬼侍们却依旧踊跃接令,仿佛突然有了“钱财乃粪土”的觉悟。酬金低了,神鬼市从中捞得的抽成也大大减少,出了此等大事,麻脸儿连忙上报沧海君。
沧海君阅历颇深,闻知此事一拍两股大叫不好!背着手在屋里踱了一圈又一圈,愤然骂道:“他奶奶的,那群人定是绕过咱们跑私底下去交易了!”
麻脸儿恍然大悟,忙问沧海君该如何应对。沧海君一番冥思苦想,让麻脸儿去把陈平请来谈一谈。麻脸儿领命而去,走到门口又请示沧海君,人家若是不来怎么办?
沧海君脸色凝重道,先礼后兵嘛,软的不服上硬的也成。说完挥挥手喊来几名打手与麻脸儿同去。去的第一次未见到人,邻里说他去别地游学了。麻脸儿空手而归,过了几日再去,这会儿见到了,客客气气请陈平去神鬼市见沧海君,对方却推说有事不肯去。
麻脸儿不得已招呼手下亮了家伙,吓得屋里那妇人坐在地上哭叫不停,边叫边指着陈平痛骂,有叔如此,不如无有!
陈平好言劝了几句,那妇人依旧哭闹不止,陈平不得已遂与麻脸儿来到屋外,关了门。而后便转眼看麻脸儿,眼中隐隐带了泪光,问麻脸儿为何无故闯他家门?为何扰他清静?为何他婉拒不去还要强邀?
彼时陈平年不过十五,看麻脸儿还需仰望。一连三问,纵是委屈却掷地有声,问得麻脸儿发懵,不敢与之对视。环顾左右,见手下皆已惭愧收了利器,麻脸儿越发不知所措,只得率众人悻悻而归,报之沧海君,拿不下此人。
沧海君奇之,追问道:“怎么会拿不下呢?”。
“他他他……”麻脸儿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一句,“软硬不吃。”
“软硬不吃?软硬不吃倒是黑白通吃!”沧海君都给气笑了,把身边桌案拍得“哐哐”响指着麻脸儿一帮人劈头盖脸一顿骂,最后老妪听不下去了便来圆场,好说歹说劝沧海君,只要那人不再犯神鬼市,便就此作罢。
“我看他倒是有胆儿再来这!”沧海君骂骂咧咧,“看我不亲手剁了他!”
“不敢来的!不敢来的!”手下连声相劝,这才勉强浇灭了沧海君心间怒火。
老妪万万不曾想到,相安无事过了两年,这人又来了。更让她诧异的是,他登门非谢罪,反倒像是来找茬的。
老妪拿不定主意,寻思着喊人来,又恐起了冲突那头狐狸会被卷入其中。万一哪个眼拙手笨的奴仆下手没轻重误伤了它,惹得公子姬良不悦那就得不偿失了。投鼠忌器,老妪再三思虑,决定先稳住局势找理由把狐狸给引过来。可惜那畜生嚼骨头嚼得正香,任老妪怎么伸手逗弄,都是岿然不动的模样,坐在白衣客肩头,偶尔懒散地抬起眼皮,瞥老妪一眼,又继续专心致志地啃咬骨头。
老妪无可奈何,想趁其不备上手强抱,她一伸臂,狐狸未有反应,陈平却往后退了半步,友善提醒道:“此畜生脾性凶狠,挠到浣娘就不好了。”说完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还指了指自己的脸。
老妪半信半疑望去,果真在对方左眼下方半尺的地方见到了三道暗红色的血痕,中间那道最深最长,尾端几乎延伸到了嘴角的位置。
看着都疼。
老妪恐被那野兽抓挠,一时踯躅不定,不敢上前,正当她犹豫不决时,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云端忽然把手中杯往桌上一放,杯底碰至桌案时发出了沉闷一响,引得老妪转了视线瞧向她。
云端无视了老妪探寻的目光,兀自站起身,举高双臂唤那狐狸道:“过来。”
“咯吱咯吱”声顿止。狐狸停了嘴,把一根小骨吐在地上,歪了歪头看着云端,双耳朵微微颤动,也不知是因害怕还是兴奋。它与云端对望片刻,忽而身子前倾,抬起前爪似要投入云端的怀抱。老妪屏气凝神,在心中暗暗催促,快跳,快跳!
那狐狸身子往前一倒,即将跳至云端手里时,忽而尾巴一沉又带着自己回到原地,趴回白衣客肩上乖乖不动了。这一假动作看得老妪瞠目结舌,指着狐狸“它它它”了个半天也说不出后半句话。
云端朝老妪耸耸肩:“那我也没办法啦。”她面上装作不在意,心底到底有些失落,遂幽幽看了狐狸一眼,它却无辜又坦然地迎上她的视线,优哉游哉地将尾巴甩来甩去。
“姑娘喜欢狐狸?”白衣客侧脸看向肩上的生灵,却是在同云端说话。
他的语气像是随口一问,依旧慵懒清冷,但较之上一世友好温和了许多,也许是因为这一次他没把她视作潜在的麻烦。
云端并非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上一次他们有类似的谈话是在汉营。
这头坏狐狸故意掀翻了司徒夫人水镜的琉璃瓶,水镜大怒,拔了剑又把剑摁回剑鞘,扬了袖又垂下手,最后撑着额太息一声,喊司徒来看。司徒看着满地的碎渣子和一旁“嘤嘤嘤”个不停的狐狸,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最后司徒跪坐于地,一本正经地训狐狸:“小杨,再这样胡闹子房就不喜欢你了哦。”
唤作小杨的狐狸耷拉下耳朵,垮着脸“嘤嘤嘤”。
他们在一旁围观,幸灾乐祸地笑,笑着笑着陈平还唯恐天下不乱地对狐狸说:“别消沉嘛,子房不喜欢你,平很喜欢你。”
有人雪中送炭给它撑腰,小狐狸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司徒嘴角微微抽了一下,转过头瞪了陈平一眼,陈平视而不见,装模作样问云端,夫人呢,你喜不喜欢狐狸?
云端虽不愿得罪司徒大人,但见那团白雪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嘤嘤个不停,还是心生怜悯点了头道:“喜欢!”
陈平悦然道:“小杨你看,这便叫福无单至。”
“休听他胡说。”司徒轻轻敲了一下小狐狸的头,“听多了你就知道什么叫祸不单行。”言罢摇头叹息,拎起狐狸的后颈去叩门,信誓旦旦保证狐狸已经训完了,紧闭的门才慢慢开启。
云端目送司徒的身影消失在那扇门里,眨了眨眼回过神。她看着眼前的人和他肩上的狐狸,强忍往后退的冲动,摇了摇头道:“不喜欢。”
“不喜欢。”陈平重复了云端的话,又问,“既不喜欢为什么来招惹它?”
云端忽觉可笑。多巧呀,她也可以问他一模一样的问题。既不喜欢,为什么来招惹我?只可惜面前此人已将前尘往事抛之脑后,她问了也是白问。云端稍一思忖,解释道:“因为有它我才能接公子姬良的神令。”
“不知公子姬良的神令有何吸引姑娘的地方?”
“他给价高。”云端给了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
“原来如此。”陈平若有所思地点头,朝云端笑道,“谢姑娘坦诚相告。今日与姑娘萍水相逢也算缘分,在下陈平,可有幸知姑娘名姓?”
云端张了张嘴,到了唇边的答案最终变成了另一句:“公子唤我婧芝便好。”
“婧芝?”
“是。”
他同她一笑:“姑娘雅名在下记住了。”
她回以一笑,敬而远之,她也该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