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事》一片桃花林

4、（三）辗转终相见

　　神鬼市位于阳武城的西北角，地近城郊。离云端的家算不上太远但也称不上近。云端本打算直奔神鬼市找公子姬良与他的夫人，偏偏出门时被燕师父撞了个正着。

　　纵然云端反应及时占了先机，可她到底被困在十四岁的身体里，人矮脚短任她怎么撒丫子跑不出多久也会被燕师父追上。她不得已临时改变路线，舍近求远选了另一条道。

　　燕师父脚力了得，不出半炷香的时间便把距离越缩越近，待他追到与前方的人只隔三尺之距时，燕师父纵身一跃向前猛扑，伸手一捞想把人抓回来，岂料那小丫头敏捷一闪，微微偏头避了过去。

　　一袭不成，反倒被云端甩开六尺之距，燕师父想再追，没跨出几步脚下一僵，被前边嘈杂的人群挡住了去路。

　　正值申时，阳武城的各家商贩皆汇集在此，往地上扔张布便算是占了位置，把早上没卖出去的青菜瓜果一摆，放开嗓门吆喝起来。行人们东看看西瞧瞧，有的蹲在小摊前挑拣果子，有的叉着腰与商贩讨价还价，人虽不算上多，但着实把路给堵了。

　　云端身形瘦小，如莲池中的游鱼一般，能灵巧地穿梭于行人间，燕师父身材魁梧想要从此路过便很麻烦，他一连道了好几声“借过”，好几个小孩惊恐地盯着他的脸，鼻子一抽便开始哭，妇人们不得不抽闲来哄孩子，一时间众人怨声载道。唯恐引得众怒，燕师父不敢强闯，只能眼睁睁看着云端钻入人群越跑越远，消失在了远处的街角。

　　“小兔崽子。”燕师父笑骂一声，左右张望了一圈瞄准了一张空桌，踩上去抓着房瓦使力一撑，咬牙爬上屋顶远眺阳武城，一眼扫过去，便看清了云端去的方向，燕师父瞥了瞥拥塞的小道，又看了看脚下瓦片，稍一迟疑，最后还是踩着屋顶朝前追去。

　　云端好不容易跑到目的地，扭头看了看确定甩掉了追兵，这才敢停下脚步稍作歇息。她刚在那站了一会儿，便闻身侧有人轻咳一声。云端抬眼去看，见到了一位小二模样的人，正笑容可掬地朝她勾指示意她过去。

　　云端刚走近，对方便亲切地摸了摸她的头问：“你是哪家的娃娃呀，怎么独自一人上这儿来了？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云端左右张望，竟不见神鬼市的入口，遂蹙了眉问道：“我不回去。足下可知这附近有个叫神鬼市的地方？”

　　停在她头发上的手僵了一僵，缩了回去。小二好奇地打量着云端，慢慢答道：“这里就是。”

　　“这里就是？”云端再次环顾了一圈四周，越发不解道，“足下可知入口在哪儿？”

　　听闻此言，方才还笑容可掬的小二顿时敛了笑，目光森然道：“这儿可不是玩耍的地方，从哪儿来滚哪儿去。”

　　云端也不生气，指了指背弓与腰间挂着的箭袋，不卑不亢道：“我上这儿也不是来玩的。”

　　小二微微一怔，瞅了瞅云端的行头，一方面觉得这小姑娘非等闲之辈，一方面又怕对方只是顽童装腔作势，就这么领她入市会被上头怪罪，一时有些犹豫不决。他斟酌半晌，赔着笑朝云端道：“小的有命在身在此守门，熟客自然可随意出入。然小的见姑娘面生，若是就这么放姑娘进去，便是疏于职守。姑娘可否露一两手，让小的见识见识，事后小的也好同老大交差。”

　　这一要求合情合理，云端爽快道：“善。你想看什么？”

　　“不如就试试姑娘手中这把弓如何？”

　　云端点头，反手将弓从背后卸下，左手握弓，右手架箭，刚把箭架上便被小二叫停。

　　“姑娘这开弓的姿势，没练个三年五载是成不了的。”小二面露恭色，“人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小的眼拙，失礼在前，还望姑娘不要怪罪。”

　　“不怪。”云端摇摇头，“现在足下可以告诉我神鬼市怎么进了吗？”

　　“请随我来。”小二躬身摆了个“请”的手势，走在前边带路，引着云端左转右绕穿过许多空荡的小巷，最后在一间客栈门口停了下来。

　　云端定睛一瞧，认出了这个地方。是这儿没错了，当年她便是偷偷跟着燕师父来到这里，还差点因户牖上的蛛网打了退堂鼓。想到这云端下意识向右一瞥，视线越过小二的肩头，果然在户门上瞄到了蛛网。她忍不住低首偷笑了一下，一回生两回熟，现在她可不怕了。

　　小二抬手在门上叩了一下，停了片刻，叩了两下，再停，又叩了三下。顿时有个头发灰白的老妪来应门，开门之时好奇地瞅了瞅云端，倒也没说什么，侧身放他们进去了。

　　“姑娘是第一次来这儿吧？”小二自然不知云端的经历，领着云端穿过闹闹哄哄的大堂，来到一片青色隔帘前，指着幕帘兀自讲解道，“这背后另有一方天地，往往日入后人才会多起来。姑娘来得甚早，可以在外边找张桌子歇歇，吃些点心，也能顺带听听这神鬼市的规矩。”

　　原来这还讲究时辰。云端恍然大悟，难怪她这一路上没见到其余人，敢情是她来的不是时候。云端遂听从小二的建议，找了个角落坐下等候。小二朝正穿梭于客人间的老妪招了招手，唤了声：“浣娘！”

　　“来了！”老妪连忙应了一声，一边让各位客官吃好喝好，一边走过来，经过柜台时还不忘顺了杯盏，为云端倒了杯水。

　　“这小姑娘初来乍到，有劳浣娘您同她讲讲规矩，我回去放风了。”

　　“知道了知道了，去吧去吧。”老妪甚是不耐地敷衍小二，转而又和蔼地将手中杯盏递给云端，“小姑娘一路跋涉而来，润润喉。”

　　云端谢过老妪，双手接了杯盏却是不饮。老妪神会一笑，便给自己另外倒了杯水，率先饮下，云端见状才敢举杯将水饮尽。

　　“姑娘年纪那么小，麻脸儿却把你领进来，想必他很是看好你。”老妪顿了顿话音一转，“然这神鬼市不是小孩子嬉闹的地方，‘入市入世’，过了那帘之后便是刀剑无眼，我可得先同你说清楚了。”

　　云端点了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年少者易轻狂，老妪难辨云端真懂假懂，出于好意再次委婉地提醒：“我不知姑娘是打哪儿听说的这里。道听途说的未必可信，你可知神鬼市是干什么的？”

　　“神鬼市分神主和鬼侍，前者有求，后者应之。”云端从容应答，“我是来当鬼侍的。”

　　“姑娘对神鬼市了解颇深，是老妇过虑了。”老妪见云端如此熟稔，遂放下心与对方闲聊，“后边神令百册，姑娘可有心仪的？”

　　“有。”云端稍一迟疑，还是回答了老妪的问题，“我在等公子姬良的神令。不知浣娘可有指点？”

　　“哎唷。这可难了。”老妪一听顿时愁眉苦脸起来，额上皱纹堪比雨后土坡上的沟壑。

　　“怎么说？”

　　“公子姬良的神令隶属赤令，是神令中最危险的一令，所求涉及死生大事。赤令者，报酬可观。可公子姬良所求之事，唯有揭下来的那一刻方能得知，且没有反悔的余地，就算他求的是你的人头，你也得砍下来给他。”老妪无奈一叹，“这赤令玄之又玄，按理说没人理睬才对，偏偏公子姬良出手阔绰，出钱万贯，引来了无数亡命之徒，都为争他一令。”

　　云端愈听愈觉不妙，拧了眉问道：“不是先到先得吗？”

　　“先到先得？”老妪扑哧一笑，笑云端的天真，“你以为公子姬良的钱是白给的？他既开了那么高的价，便只要最好的。至于鬼侍们如何争夺厮杀，他何必在意？喏，瞧见那些喝酒划拳的客人们没有？里边好几个早在半个月之前便来此地候着。”

　　“候着……候什么？”云端越听越没底，事情的走向大大超出她的预期，她不禁脸露迷惘之色。

　　“候公子姬良光临呀。”老妪揶揄道，“姑娘是跟我装傻吧，若你不知，怎么会挑今日来这？”

　　“我……”云端硬生生把后半句“日子不是我挑的”噎了回去。她有口难辩，只能憋着。

　　“你真的要与他们争吗？”老妪喟然一叹。顺着老妪的视线，云端看见了许多壮汉，各个人高马大，一看便不是好惹的角色。见云端神色凝重，老妪怜之，遂开口劝道，“若你觉得这枚赤令烫手揭不下，也可换换别的嘛。公子姬良另有一白令，所求仅是家常小事，酬金给的虽算不上多，倒也算是慷慨了。只不过人人眼红他的赤令，这枚便是无人问津。若姑娘感兴趣，径直入帘，沿着鬼陌往前走十九格，便能在右侧见到它，揭下就算是接下了。”

　　毕竟与公子姬良打过交道，云端说什么也不敢掉以轻心，警惕问道：“这家常小事，是指何事？这个也得等揭开才能知道吗？”

　　“那倒不必，他之所求就写在令牌阳面。”老妪忍不住一笑，为云端揭晓了答案，“他欲请人在他远行的日子，替他照看几日他的狐狸。”

　　云端的脑海里顿时闪过了一只神色倨傲的生灵。

　　她知道了。可不就是那只死活不让摸、手里有吃食时会与你亲昵，一旦吃完东西立马翻脸不认人的狐狸。

　　云端正在心间细数那头狐狸的斑斑劣迹，忽听到有人在她身后问：“是指它吗？”

　　这个声音她太过熟悉，熟悉到她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不敢回头去看，怕那声音会转瞬即逝紧接着化为她的梦魇。

　　云端僵坐在原地，背后传来的“嘎吱嘎吱”的声音终究是让她按捺不住好奇转过了头。却见一头浑身雪白的狐狸正趴在一袭白衣的肩上津津有味地啃着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