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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道如来 ...

  •   一个时辰已过,“百术无踪”的考核结束。

      云稚绞尽脑汁,也只是堪堪画到第四步:缩地成寸术,才勉强画出一个架子,考试就结束了。他有些挫败,一张平素就冷冰冰的小脸更加冷淡,隔着十里也能看到他整个人都在表达着三个字:不、高、兴。
      云稚不高兴地交了卷,不高兴地去抽了签,不高兴地发现自己抽到的是三号。
      不是空白签。
      云稚更不高兴了。
      宋生又在啜泣。
      云稚想打人。
      只听宋生喜极而泣:“空白签空白签!老李老丁我抽到空白签了!我要找谢长老!太好了!我去找谢长老!!!”
      云稚:“……”
      他真的要打人了。

      很快就轮到云稚上场。
      云稚木然地走到小阁,木然地给云厉和谢宴川行弟子礼,木然的朝对面不知道是谁拱了拱手,木然地掀袍入座。

      云稚同组的弟子名为陈瑞,他一句寒暄没说出口,见云稚一个正眼都没给他,径直就入了座,很是尴尬。尴尬中又有些恼火,心道:“这个云稚仗着有几分天赋就这般目中无人,你练剑有本事,我不信你嘴皮子也有这样的本事!”
      这样想着,陈瑞也掀袍入座。

      内院的师兄为二人斟茶。
      茶香袅袅,清风徐徐,一派祥和。

      师兄见二位的气氛尚算融洽,先让他们互相介绍,然后插上一柱香,提醒道:“二位,可以开始了。可以提前结束,但不可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云稚并不知道有什么道好论,也没什么好问的。便静静坐着,等陈瑞先问。

      陈瑞见云稚神色泰然,似有成竹在胸,不免心下没底。稚生之间的关系,其实颇为和谐,即便是云稚这样的棒槌性格,也没和什么人发生过冲突。大家相处总是有来有往,你请我喝茶,我便请你吃烧鸡,你教我剑术,我便把秘籍和你一同分享,以此类推,虽然没有人明说过什么,但是在“大道如来”中,若是恰巧互为一组,便不会问太过刁钻的问题。你若是把对面难住了,对面自然也会为难你,到时候二者皆不好过,岂不是两败俱伤?
      但陈瑞不同,他前两试发挥得不好,又是第三年,心知自己入内门无望,又被云稚惹了一肚子闷火,索性破罐子破摔,起了刁难云稚的心思,眼珠滴溜溜一转,开门见山道:“人有人道,仙有仙道。有人说过,人、仙之争,其实是心、法之论,你觉得呢?”

      ——五长老云涧秋曾经是人间皇帝的老师,修为不见得有多深厚,但四书五经史书策论读得多了,嘴皮子很溜,因此负责在外院讲“道”。一日,他在课上讲 “人道” 与“仙道”的变迁,临下课时,给稚生们布置了一道课外拓展:“当前仙门百家,‘人道’与 “ 仙道” 孰同孰异纷争不休,我道人、仙之争,实则心、法之论,何如?”

      不何如。
      在诸位稚生的世界里,人道就是吃喝拉撒睡,仙道就是修炼成了老不死再吃喝拉撒睡,什么“心”、什么“法”——听都听不懂!

      如果这是先生留的作业,与考试成绩直接挂钩,即便不懂也得懂,但这是一道课外拓展,做不出听不懂也不影响,谁还会没事儿显得琢磨这个呢?
      即使是卷王云稚,也没有琢磨过。

      陈瑞提的问题可谓刁钻之极。

      云稚阖眸静思,良久,道:“人有人道,各人亦有各人道,同样,仙有仙道,各仙亦有各仙道,若以一贯之,未免有失偏颇。”
      陈瑞暗喜。

      云涧秋讲过,曾有先贤将 “道” 理解为有 “常道” 与 “ 可道”两面。那位先贤认为,“常道” 乃独立存在的形而上之绝对本体, 而 “可道” 则遍存于万物之中, “常道”是永恒不变之 “寂本”, 而 “可道” 则能应物而变动——以形象些的说法,就是“常道”是刻字的印 ,而“可道”是印出来的痕。
      陈瑞问的是“常道”,而云稚方才之辩说的是“可道”,离题足有千万里!
      此子凉矣!

      “然。”
      云稚继而道。
      “古贤有言:‘法法从心生,心外无别法’,亦有言:‘一切万法, 尽在自身中’,可见法由心定。人道入世,仙道出世,实则世由心定,心若出尘,红尘之中亦得仙路,心若蒙尘,修为滔天亦为人伦,此可谓‘万法皆空,一诚为实’。”

      “万法皆空,一诚为实……”正在旁观的云厉喃喃道,“老五许多年解不出的道,竟让此子一语道破!此子道心澄明如水,悟性又如此非凡,了不得!了不得!”

      长老观赏间与弟子论道间有隔音法阵,云厉说了些什么,云稚和陈瑞自是不知道的。
      云厉素以“严厉”闻名,能得到他连续两句“了不得!”,云稚实在是了不得。

      但云稚并不知道自己了不得。
      毕竟这些话,原创不是他。
      陈瑞也不知道云稚了不得。
      他其实连自己问了什么都搞不大懂,自然也听不懂云稚解出了什么道。

      该云稚提问了。

      云稚并不打算为难陈瑞。他粗枝大条的神经也没有意识到陈瑞在为难他。他随意捡了个基础的问题抛过去,陈瑞很快便答上了。
      云稚对陈瑞心慈手软,陈瑞却觉得云稚问他这样简单的问题,实在羞辱于他,他又挑了自认较难的问题为难云稚。但他并未真切深入的思考过“道”,问的问题都是云涧秋课上讲过的,云稚记性一向很好,自然对答如流。眼看香就要燃尽了,陈瑞只剩最后一问的时间,眼中一道厉光闪现,脱口道:“若有一日,你持剑救苍生,却需舍弃一人,你会如何做?”

      若说陈瑞之前是在刁难,现在便是在无理取闹了。此问题与对男人询问“媳妇和娘同时掉进河里,你先救谁”一样无聊,实在不是上陵论道该有的水准,听得内院师兄大皱眉头。
      香已经燃尽。
      考试时间已过,云稚并不必回答这个问题,可以直接离开了。内院师兄正要宣布考试结束,耳边却传来谢宴川的逼音成线:“等等。”

      ——“救苍生舍一人”这个问题,其实内院的诸位长老也曾在清谈论道中论过此道,不过和今日的情形并不相同。陈瑞问此问题纯粹是刁难云稚,而长老间关于它的讨论,却是因为这确确实实是他们的困扰。
      上陵宗乃是天下第一的修炼宗门,上陵宗的长老的实力不可谓不强悍,江湖地位不可谓不尊崇。然而能力越高、责任越大,地位越高、束缚越多,身不由已之事更是屡见不鲜。“救苍生舍一人”的情景虽然极端,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人终此一生都不会遇到这种情况,但论道,论得便是窥一斑而知全豹,面临如此绝境是何抉择,便能看出道心究竟如何了。

      是日,骄阳正盛,清风和暖,大长老云苍、二长老云涟、三长老云厉、五长老云涧秋携其弟子云生在十九长老谢宴川的居所中清谈论道。

      云涧秋懒懒靠在桌边,拍了下云生的肩膀,笑道:“我这弟子前日在天机阁接了个任务,说是有一村名为翁家村,里面的村民频繁被狼群袭击骚扰,试过很多办法,连举村迁徙都甩不掉这帮野狼,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向仙家求助。云生接了任务便去除妖,可到了狼窝里却发现,这狼王活了足有五百年,从未残害生灵,早已得道,它领导的狼群也从不伤人,如今对翁家村的村民屡次袭击,是因为他们利用狼王对人类的善意设计抓了很多小狼,有的剥皮卖钱,有的卖给贵人当宠物,大发横财,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它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些村民。好家伙,给云生这傻小子难为住了——他觉得狼王没错,狼群不该杀,可村民谋财求生也是合理,不杀狼群,村民又日日担惊受怕,实在不知该怎么办。索性,狼妖不杀了,直接跑回来把自个儿关在屋里冥思,思了两天两夜,从狼群与人,思到了个人与苍生,从是否该杀死狼妖拯救村民,思到了若舍一人救苍生,救还是不救,如此,更想不出来了。他钻进了死胡同,来问我,我也没法解,我看这孩子再想下去,怕是要走火入魔了,便带他过来,与诸位论上一论。”

      云苍哈哈一笑,对云生道:“‘舍一人救苍生,救还是不救’,你小小年纪便有此思量,倒是有几分你师尊的风范了。这题好解,也不好解,各人道途不同,解法亦不同。你今日迷茫之因,原是你道心未定,今日诸位长老所谈所论,只代表各人道心,你莫要全盘照搬,而是要在听辩中,找出自己的道,知道了么?”
      云生俯身行礼:“谢大长老教诲,弟子谨记。”
      一股温和的灵力托住云生,不让他俯下身去。云生抬头,对上云苍暗含笑意的目光,云苍温和笑道:“今日只论道友,不讲尊崇,不必行礼。你师尊狡猾得很,既带了这样的问题过来,不若先听他如何解。”
      云涧秋道:“让我先讲,我讲便是,作何污蔑我狡猾?”
      众人笑作一团。

      云涟笑道:“苍哥比涧秋更狡猾,我看,还是苍哥先说。”
      云涧秋道:“正是!”
      云苍摇头失笑,拿起茶盏啜了一口,笑意渐渐收敛,淡然道:“舍。”

      上陵宗没有宗主,作为上陵宗的大长老,便是仙门之擎,百家之首,云苍此解,是分内之责,情理之中,众人倒并不意外。

      云涧秋道:“此谓‘神道’矣。阿涟,你如何解?”
      云涟道:“我出身医宗,济世救人之责铭刻于心。我支持苍哥,亦会尽全力为那人搏一缕生机。”

      云涧秋道:“此乃‘人道’。厉兄怎么看?”
      云厉道:“我愿做那一人。”
      云涧秋反问:“若不可,你当如何?”
      云厉道:“我会为那一人抗争到底。不需身后名,但求‘无愧’二字而已。”

      云涧秋叹道:“‘侠道’伶仃。小川呢?”
      谢宴川将空茶盏搁在桌上,笑吟吟道:“你先说。”
      云涧秋便道:“我不过墙头一草,想追随‘神道’,便去找苍哥,想追随‘人道’,便去找阿涟,想追随‘侠道’,便与厉兄并肩作战罢了。”
      云苍失笑:“你这是什么道?”
      云涧秋理直气壮:“官道!”

      众人看向谢宴川。
      谢宴川这时不过十六岁,和其他长老比,年纪阅历都轻得很,倒也没人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惊世之言。只见谢宴川咧嘴一笑,道:“呐,神、人、侠、官都有了,还干我什么事?我只管吃好饭、睡好觉,天塌下来自有个高的顶着。”

      竟然有些歪理。
      云涧秋被逗笑了,对云生朗声着道:“瞧见没?‘逍遥道’说得便是这了!”

      *
      谢宴川对云稚这个问题少年颇为好奇,道:“看看他如何答。”
      云厉也将目光投向云稚。

      寒台寂静,只听云稚有些纳闷的声音在小阁内回荡:“那一人若是我所珍重之人,即便苍生尽灭我也要护。若不是,一人也好,苍生也罢,皆与我无关,我为何要舍?又为何要救?”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寂静了。

      谢宴川与云厉对视一眼,皆响起了那日论道,云生最后提出的问题——
      “若有人临此覆世之祸,有救世之能,却只论小爱,不谈苍生呢?”

      云生本以为云涧秋会斥责此人“自私自利”,却不料,云涧秋沉吟稍顷,缓缓道:“苍茫万物,心中唯有一人,如此至情至性,可谓之‘情道’矣。”又复叹道:“可惜众生磋磨,当今世上,至情至性之人,已是难见了。

      云稚若有所感,看向谢宴川,正与谢宴川的目光交汇。
      漫山松枝簌簌而响,阁间帷幔飞扬不休。
      起风了。

      *
      本章参考文献:
      [1]郭武.净明道的道德观及其哲学基础——兼谈道教“出世”与“入世”之圆融[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06):73-78.
      [2]王玄览.玄珠录[M].道藏:第23册[Z].
      [3]白玉蟾.海琼白真人语录[M].道藏:第33册[Z].
      [4]徐慧.净明忠孝全书[M].道藏:第24册[Z].北京:文物出版社, 上海:上海书店, 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 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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