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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奢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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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二年,林晴朗率领下的北程州依然高举“赵”字旗帜,在四方强敌环绕下苦苦支撑。沅江之战后,赵国分崩离析,各地群雄崛起,晴朗和她的北程州官兵进行了几场苦战,让赫赫有名司徒清无功而返,又在壁山击退长霆军,一时间让扶朗群雄不敢侧目安宛。
这一年春天想要趁北方大乱收复失去多年的北程州的楚国摄政王郑旻向程州都督廖云清下达了“意欲北程州”的命令。不久后,在齐燕之建议下,廖云清上书朝廷请求向处于饥荒困境的北程州送粮。越王答应了这个冒险的请求,楚国的美意也立刻被林晴朗接纳。插着“楚”字大旗的粮车在长霆军押运下行过初夏江北平野,饥肠辘辘的民众站在田埂里眼巴巴看着满载粮食的车子。一部分粮食留在第一站壁山,这是饥荒最为严重的县城,大半民众都是沅江之战后的残兵和逃难而来赵国流民。少数原璧山百姓听到南程州送粮的消息大清早就赶到城门口,看到楚字大旗和满车粮食,很多百姓高呼“楚国万岁,皇帝万岁”。刘呈之泰然听着治下百姓形同“叛乱”的欢呼,和他站在一起的,是面无表情的北程州官员。
粮食运到安菀,林晴朗既没有将这些宝贵的粮草收入府库以备不时之需,也没有立刻分给陷于困境的郡中百姓,相反她点齐兵马,穿上银甲跨上骏马,以南程州的这批应急粮草为军粮,带着万余精兵向北而去。
安菀以北五十里就是司徒文茂的势力范围。沅江大败后,司徒清率先叛乱,他的谋逆给赵军带来的损失远超过沅江之战本身。其后,司徒清直奔京城,攻占朝凤后自立为王,建国号“陈”。同时司徒文茂也在任地高举叛旗,同样也建立了“陈国”。安菀以北,大青山山麓青芜县有昔日赵国南方国土最大的粮仓——惠丰仓。惠丰仓的储量供汉南、北程州等四州使用,加上位处赵之边陲,也是为边关守军承担军粮供给的重要基地。而在安菀刺史府,林晴朗召集文武官员,宣布说:“点兵三千,我亲自率领、景牧为副,出兵青芜,夺取惠丰。”
北程州官员从这位美人刺史到任后已经习惯了“惊讶”,可还是被这句话震惊的面面相觑。
“取下惠丰,北程州两年不用担心粮食。”
出兵的那一天,并没有夹道欢送的场面,这是一次秘密出击,就连州府的大多数官员,乃至参加战斗的士兵们都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夏练。沅江之战后随军撤退到安菀的邢昭留了下来,成为北程州官员,他还没有明确的职务,也没有朝廷的任命文书,但在这样的混乱中,一州长官从来都有自开幕府的惯例。这个昔日的晋国皇室贵胄对沅江北岸十分熟悉,他性情开朗才华出色,很快得到其他同僚的敬重。邢昭眉清目秀,书画出众,一度被称为晋都第一风流人物。林晴朗出兵的那一天,他出神了好几次,傍晚和几个同僚一起吃饭的时候忽然说:“可惜林美人两匹好马都莫名的没了。那两匹才是战场上纵横驰骋的千里驹。”
林晴朗前后两匹名马,一翻羽、一骁霜,两代帝王所赠。翻羽是林晴朗任官后第一次回京述职,硬是从苏长安手上要来的。御苑名驹,第一次骑着翻羽行过豫阳街巷,胭脂马宛若红云,马上人一身华衣,发髻上插着蔡国皇后使用过的发簪,端得意兴遄飞。有识货的人看着连连叹息,说:“不得了啊,这是皇帝刚得到名驹,听说连国丈想要都没成功。”听的人嘿嘿一笑:“国丈爷哪比得了国之绝色?”翻羽在童县剿匪时被沈沅娘射死,没几个月,林美人离宫侍寝,翌日皇帝赵元戎又将自己最喜爱的座骑骁霜送给她。林美人离开朝凤时骑骁霜、配淳钧,帝王座骑帝王剑,谁还敢说她成亲后便失了君王宠?
其后赵元戎沅江兵败,赵元戎经安菀归朝凤,晴朗将骁霜还给皇帝。之后晴朗的座骑都是在军马中选的,可再好的军马也比不过皇家珍藏。林晴朗平日也几次感叹现在的座骑不随心意,远不如骁霜通人意。几场大仗打下来,缴获了一些战马,可惜也都是寻常货色。邢昭说了那么句后,忽发感慨道:“此去皆是野战,也不知林美人吃得了那份苦么。”
“使君能在童县那样的地方熬出来,只要她愿意,就没有吃不了的苦。”说这话的是司马肖归雁,她是在座众人中跟随林晴朗最久的一个。
白鹤塘西,青白原。据说这里得名于夏日旷野上一望无垠的白色花朵,飘摇在葱绿大地,第一眼看到这美丽景象的人将此加上了“青白”的名字。
此时正是夏日,原野上花开烂漫,却不是一色青白,而是五颜六色宛若织毯。三千骑兵策马其上惊起花上蝴蝶,林晴朗一指山边空地:“在此安营!”
距离北程州军十里,同样是青白原上,司徒文茂的陈军大将郑平据险设营。前方探马来报:“北程州军已在十里外的猫尾山下扎营,大约三四千人。”郑平放声大笑:“好,来得好,让我来会会赵元戎的心肝宝贝。”部将一阵哄笑,郑平又道:“她一个女人也来学人打仗,简直是笑话!”
一个部将劝说道:“将军,那女人之前也打赢了不少仗,连朝凤的司徒皇帝都没能在安菀打赢她。”
“那是安菀城高池深,加上司徒皇帝急着赶回朝凤,这才让她得了虚名。此后那几场仗都是守城,从来攻城难守城易,更不要说安菀就是建来防守的。她安分守己窝在安菀也就罢了,偏偏出来野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众将迎合,一片哄笑声中只有一人微微皱眉。此人就是青芜县令段述,他是旧赵国官吏,素有智谋,这天亲自押送着军粮到郑平的营地,他对这位将领的面对敌人时的狂妄十分担忧。尽管此前他与林晴朗并无往来,但他以举孝廉授官时见过吏部尚书沈慕岚,这位赵国最杰出的女性官员却说:“我的时代快要过去了,接下来就是林晴朗的光辉。”当随侍在旁的人说:“尚书言之过甚”时,沈慕岚回答:“这是必然的,她文武双全,仅此一点就在我之上。”
李云深小声提了一句:“是不是要防止北程州军进攻?”
郑平摆摆手:“天已经要暗了,仗明天才会开打。”
郑平没有说错,当日一片安静,两军各自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翌日还是没有开战,暴雨骤降,而这猛烈的夏雨竟然一连下了十四天。
谁都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六月里居然会下起连绵不断的雨。豆大的雨点从早到晚敲打着大地,原本美丽的青白原变得泥泞不堪,河水猛涨,局部已经溢过河岸,恣意流淌在青白原。两军的营地都变得潮湿痛苦,士兵们的甲胄被服都十分潮湿,弓弦也因为受潮而失去韧性,将军们烦躁得在营帐内踱步,士兵们则渐渐产生厌战和思乡的心绪。北程州主力士兵几乎都来自赵国腹地,他们从没经历过南方阴雨连绵的气候,这一年春天的连续春雨已经让士兵们烦躁且多病,这一场连绵暴雨更是很多士兵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场景。
景牧站在营帐口,成串的雨珠从帐顶落下,打在地上泥水四溅。营地四角都搭了瞭望台,简单的茅草顶根本挡不住大风夹杂着的雨点,瞭望的士兵冻得瑟瑟发抖,时不时抬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
方文常冲进营帐,脱下蓑衣,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叹了口气道:“很多帐篷都泡在水里了,士兵们晚上都找不到一块干燥的地方睡觉。这天气,真是!”景牧苦笑道:“当初在朝凤,经常十天半月不下一滴雨,干得让人噪,那时天天盼雨,先下好了,天天盼太阳。对了,敌营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关门闭户,这天气,马蹄都能陷到泥里,还怎么打仗?”
“哎,早知如此,该让使君再多带些人走!”
方文常抬眼望了下远方,低声道:“不知道那些人过了冷水关没有。”
冷水关是云水、阳水的分水岭,位于青芜以南三十里,是汉南与益州的分界,也是大青山的余脉。冷水关那里有一条小路,是往返汉南益州的捷径,当年天下太平之时,两地商贩经常挑着货物穿越这条险峻的小路抵达大青山隘口,自此,北向八十里是汉南州治,南行不远就到青芜县,比之走官道能省下好几十里。然而此后列国分割,益州属留、汉南归赵,两地百姓不再频繁往来,这条路也就渐渐没了,连当地百姓都不再记得,程军还是在一张旧地图上得知有过那么条小路。
屯兵雨中两天后,林晴朗召集众将问计,众人都只有两个字“死战”!两军之间只有十余里,遥遥可见,其间是一马平川的青白原,无处可设伏,此间野战,就是刀剑相交生死相搏。
林晴朗打开地图,指着冷水关道:“我与景将军昨日定计,带一支人翻冷水关从汉益古道至大青山,从郑平的后面杀过来。”目光朝众将一扫:“郑平素来傲慢,自持据险,又欺我是个女子,必不会对后方有所防范,我等出奇不意,自当全胜。”
景牧随即解释了作战的详细计划,将三千兵马分为两路,一千守营拖住郑平,两千人翻山迂回。由景牧守营,林晴朗亲自带兵迂回作战。说到这个安排,景牧自己都是一脸的不甘,为此他和晴朗好一番争论,说到最后,林美人脸色一沉:“这是军令,不得多言!”
若是天气晴好,要拖住郑平且不能显露出分兵意图的景牧当然任重道远,可连天大雨,下得彼此都出不了营门,连伪装都不需要,至多两军探马冒着大雨潜过来数数旗子。方文常这两天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这么抱怨,当下苦笑着摇摇头:“大将军啊,我们除了留守牵制,还要在林使君发动奇袭时候前后夹击,只留五百人,怎么夹击法?再说了,谁敢说这雨就能一直下到林使君发动的那天?”
景牧忧心忡忡的时候郑平却在营中闲散度日。前几日他虽然对部下说的轻松,心里是有点紧张的,北程州自沅江大战后在几股力量下屹立不倒,尤其让长霆军都无功而返的功业到底不是作假的。此前北程州军连胜数战,一路打来已收复程州全境,堪称势如破竹,这几天一下雨却毫无动静,郑平也有点犯嘀咕。他也想到对方是否有可能迂回作战,派了几路探马,回来都禀报说:“敌军营门紧闭,旗帜林立,从马匹的数量看军队应该都在。景将军每日在营中巡视,还登高眺望。”他追问:“可看清景牧在营地?”回答是:“确切无误,昨日雨短暂停止之时还见他在营中空地上舞枪。”郑平点点头,对部属道:“景牧既在,断无分兵之可能。”
他解释说,倘要分兵,唯一可能的就是翻越冷水关走大青山故道自后攻来。话音未落,众将连连摇头:“将军,这条道荒废已久如何能让大军穿越?而且是这样的雨天。”郑平笑道:“本将也是如此想。但考虑到程州军皆为穷寇,或者会做出不要命的举动,所以让探马去看景牧是否在营中,既然他在,看来是我多虑。”
“末将不明白,这景牧在不在和敌军是否分兵有何关系?”
“刚才重将也说了,如此雨天翻越冷水关走古道绝无可能,林晴朗那个女人更吃不了这种苦头。真要这么做,必是景牧领军,林晴朗守营。那个女人,嘿嘿,她在朝凤过的日子,那是你们想都想不到的!”
“将军……见过?”
“本将的确见过,嘿嘿……”
成康九年,郑平因公前往朝凤,他当时是州里一名正七品武官。在赵国济济一堂名门望族中,郑平的家族只是普普通通的军门小户。赵之举官也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他虽勇猛善战,只因没有背景在军中多年立功无数却还是个下级军官。这次进京,有人对他说:“乘此机会想办法结交一些达官贵人,才有腾达之日。”
到林晴朗府中是替人送礼——他的顶头上司让他带了一些东西进京,特别说明“送到林侍中府上。”当时的林晴朗是赵国鸾台侍中,那是郑王谋逆的前一年,林美人让六宫粉黛无颜色,朝凤人私下称她“鸾台贵妃”。郑平也不知道这位刺史大人与林晴朗有什么渊源,又或者有何事相求,总之他带着礼单在驿丞指点下到“林侍中”府时但见门庭若市。他一打听,原来数日后就是林美人生辰,说话人指指门前:“看吧,都是来送礼的。嘿嘿,平常都说‘卖命不如卖身’,提到她都要装个清高,看看看看,现下都不知道清高到哪里去了。赶着上来送东西,还生怕送的东西看不上眼!”郑平回想自己手上的那份礼单,替上司汗颜了一把,笑道:“不至如此吧。”
“嘿,这位大爷,您想想看,皇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人人都说,林府里一碗一筷都是皇宫里送来的,就连洗澡水,那都是宫里的人来张罗的!”
郑平笑出声来,那人见他不信撇撇嘴走了,也是朝着林府过去,向着门前迎宾的一阵作揖,旋即被领到里头去了。郑平官职虽低,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当年随军攻晋,晋国公卿贵胄的府邸走过不少,可还是被林府的气派惊住了。若是世代簪缨,比如刘氏家族或者独孤家族,无论如何富丽堂皇都不奇怪,然而林晴朗这样一个贫寒出身到赵国立足不满五年的官员却有这般气派却是极其罕见。不是富丽堂皇,富丽堂皇便是暴发户的专利,其间楼台雕绘细致,山石垒砌成韵,只一眼就能看出数代经营的诗书气韵。他事后打探,才知道这处府邸果然是昔日望族之家——惠川梁氏一百七十年官宦望族,四十年前因事消亡,子孙幸存者零落各地,不复名声,唯留朝凤故宅使观者唏嘘。林晴朗在童县以“含羞草”“覆旋花”等几味草药向独孤锦暗示“深悔当初,当下回心转意”,欣喜若狂的赵元戎当即命独孤锦在京城“选一处配得上朕的美人的宅子。”独孤锦风流蕴籍,顿时想到这座荒废许久的梁园,赵元戎尚有犹豫,他劝说道:“那里文风内蕴、风流自藏,正和林县令倾国之姿。名园配美人,昔日国士无双,当今国色无匹,岂不是相得益彰。”果然,梁园经独孤锦一番安排修缮,瞬间就博得美人心。独孤锦知道她自幼随苏长安,而这位留国英皇帝是以文采斐然闻名,写的一首《白马行》洛阳纸贵,为“林府”在宫中挑选器物时候选得都是含蓄优雅之物,更挑了些金石至宝,比如山亭上的匾额就是昔日朝凤第一书法名家所写。
说到这里,帐中众人都瞪大了眼睛,连声道:“真那么厉害?家里的东西真都是皇宫里出来的?”
“朝凤人人都这么说。做菜的厨子是御厨,打个喷嚏御医就赶着上门了,听说常常是太医院院判亲自前来,逢年过节,皇宫的赏赐流水介的过来。啧啧,‘鸾台贵妃’一点不差。”
“难怪将军说她绝无可能带军去爬冷水关,换了末将,这样的日子过上半年,也吃不了苦了。”
郑平对那日的事并没有说全,他是不愿意告诉部将们,那日他在林府苦苦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能见到主人。其实他比很多来送礼的人已经运气多了,至少林家出来了个管事娘子,他并不知道那个风韵出色的妇人就是被刘皇后称赞为“中州女子多英烈”的花月娘。花月娘看人时唇边常带笑,眉眼总含情,目光流盼处着实让他怦然心动,心想:“管事娘子都这般美貌,主人更不知何等绝色,难怪皇帝老子看样子恨不得把皇宫里的宝贝都搬来讨好。”
“这位将军千里进京,心意我们领了。可侍中有言在先‘并非整寿,也无特殊之事,生辰之日但请各位来吃一碗长寿面,图个热闹,主人家就门庭生彩,礼物就一概免了’,所以……”
郑平为难至极,说上官所命,请无论如何能见侍中一面。
月娘轻轻叹一口气:“这位将军,不是我有意为难你,这几日正是林侍中值宿。”
“下官在京中还要停留数日。”
月娘嫣然一笑,微微摇头,看着他并不说话。他忽然明白过来——妇人言下之意便是,即便不值宿也未必回府。
正为难时,但听人报说:“京畿齐长史到——”花月娘“咦”了一声,起身迎接,齐燕之潇洒走入,身上仍是五品官服,显是从官署过来不曾归家先来林府。郑平是不知道,齐林两家相互走动频繁,彼此都把对方府邸当自家一般自在,齐燕之无论什么时候过来,林家上下都不会阻拦,花月娘等人还很是乐意见到他。
“林侍中这几日值宿……”
“我知道,”他说话间朝着郑平扬了扬下巴:“这位将军可是秦别驾部下?”
“是——”
燕之笑顾月娘:“他的礼你们得收下,晴朗绝不会怪罪。”
郑平这才松了口气,呈上礼单和上官书信,又和齐燕之等人寒暄几句就告辞了。这次京城之行后没多久他就晋升了两级成为一州兵马副统,又两年因功为统领,旁人都和他玩笑说:“郑将军看来是在朝凤遇到贵人了。”郑平每次都哈哈一笑,心想:“遇到个鬼的贵人,见个卖身的还被晾在一边。”
暴雨如注,天色阴暗。士兵攀着藤草攀上山脊,一手紧紧抓住路边的树枝,俯身伸出手:“使君小心!”林晴朗拉住他的手一借力也攀上空地,旋即在山脊上眺望了一下深深呼了口气:“总算到山顶了,难怪荒废了,这哪能算路!”前方探路的传话过来:“行过前面一个隘口,下山三里有一处山坳,可以安营扎寨。”晴朗点点头朗声道:“弟兄们,加把力,前面就能宿营了!”
一处还算宽敞和平整的山坳,在已经在暴雨山林中挣扎了两天的士兵们看来是非常难得的好地方。一道溪流从山坳边穿过,然而连天暴雨使得溪流漫堤,顺着山势翻滚出一番气势。士兵们选择平缓高坡搭起简易的行军帐篷,第一个搭好的当然给一州刺史的林晴朗使用。大雨天无法生火,只能拿干粮就着打来的溪水咬几口。两个副统都是赵国官员,而且都是沅江大败后留在北程州的人,和晴朗这些旧赵官员比较亲近,说起话来也更随意。两人巡视了一圈,回来进大帐见晴朗正在那里吃干粮,面饼被雨水打湿糊成一团,只能从布上扒拉下来捏一捏就这么吃下去。见他们两人进来晴朗抬头道:“弟兄们怎么样?”
“都累得够呛,不过精神还好,大家伙都等着翻过山给司徒叛军狠狠来一下!”
“弟兄们都等着夺取惠丰仓后好好吃一顿。”
“等夺下惠丰仓,不但弟兄们吃喝不愁,程州百姓都两年不用担心口粮。”
两人点点头,一人忽然笑道:“末将斗胆说一句,之前我们可真没想到使君能吃得了这样的苦。”
“哦?我象娇滴滴的么?”
那人挠挠头:“这,这倒不是。”
只要是认识林晴朗的人,谁都不会将她和“娇滴滴”三个字联在一起,北程州官员和将士们都知道“刺史一身好功夫”。尽管当年练武的初衷是“护卫苏长安”,可直到现在成了一州之主依然没有荒废,只要腾出时间就或早或晚,必会练一阵子,一路剑法练到佳境时但见银光闪烁。她的弓马之术也堪称上乘,校场之上虽达不到百步穿杨,但骑马射靶十射九中,许多久经战场的将军都自叹不如。
“只是觉得使君在京城过的何等奢华,说真的,弟兄们半年不打仗一时都受不了战场上的苦了。”
“京城啊……”她微微歪头想了想,笑道:“我这么多年也的确是在朝凤过的最好。在荆左、平州可没那么舒服,留国英皇帝给俸禄小气得很!”
两个副将相对看了眼都嘿嘿笑了起来,晴朗瞟他们一眼:“想什么啊?”
两人还是笑。
“切,还不是坊间传言,我林晴朗家中吃得龙肝凤胆,铺的都不是砖是金银,是不是?”
“外面都说,皇宫里怎样,林府就怎样。”
“胡说八道,那叫逾制,要砍头要灭门的知道不知道?”
“那,传言都不是真的?”声音里显然是有些失望了。
“大半不是,比如说……吃得吧,我便觉得还不如北程州菜好吃。”
“啊——”
晴朗扑哧一笑,缓缓道:“不过呢,我家的厨子的的确确曾是御厨,只可惜朝凤菜色不合我胃口。”她自汩焉宫伴驾归来,迎接她的是中书舍人的任命,梁园宅第和配置齐全的仆佣。考虑之精细让她不得不感慨“赵元戎如此宠爱他的‘阿锦’是有道理的,这种破事也亏得他能干得兴致勃勃”。逾制的东西是绝对没有的,这是礼仪根基,违反了赵元戎都保不住她。府中仆妇均是采买而来,独孤锦还特地拨了自家一对心腹的管事夫妇帮她打理内务,厨子还真是昔日的御厨,后因家中变故请辞,被独孤锦找了来。他将赵元戎这处藏娇金屋打点的上下妥当,事后谢凝常拿此事取笑他,对晴朗说:“阿锦迎娶我的时候都没那么费心过。”然而有些事过犹不及,赵国刑荻人,御膳房做的菜色也更偏刑荻口味,晴朗自小随苏长安,那是正统的中州菜,便怎么都觉得赵国做的吃食过咸且简,反而到了程州,各色菜品做工精致,大得她欢心。正想着,一阵风来,她颤了一下:“好冷!”士兵忙着将帐帘拉紧,晴朗笑笑,叹息道:“我就是怕冷得很。”
“朝凤的冬天可比程州冷多了。”
“我常住的几间房都铺有地龙,时刻温暖如春。”
正说着忽然一人指着她的手臂道:“使君,您手臂上怎得有血?”
她侧头一看,果然上臂衣袖已被血染得丝丝暗红,她“咦”的一声,挽起袖子,见上臂一道擦伤,并不严重,而且看情形还是止血后又扯裂得,笑了笑道:“大约是攀山时在树枝岩石上擦伤的,不碍事,拿金创药来!”她上药之时心想这伤虽然不重,可连天暴雨难免浸水,怕是要留疤痕,想到这里喃喃道:“啊呀,铃儿的一番苦心都被我糟踏了,若她在定要一番好数落。
离宫“侍寝”后的第二天,她刚用过早餐宫女打起帘子走进一个端着个小罐子的女子。晴朗抬眼一看,第一个念头是:“宫里也有那么丑的姑娘!”再看身上服饰竟然不是普通宫女,而是女官,而且是起码是六品的女官。
“我是宫中司药女史。”
她一惊,心想“啊呀,比我品级高”。尚未来得及行礼,那女子已将罐子放在案上:“林知县趁热喝了吧。”
“我并无不适?”
女官淡淡笑了:“这药……因为您是朝官,不是后妃,才需要喝。”
她瞬间明白了,羞怒交加,那一瞬间的羞愤甚至超过了前一夜卧倒君王身下的时候。这是她第一见到后宫司药的女官邱铃儿。
第二次见面是在林府,邱铃儿在她旬假的那天忽然来访,让她屏退从人第一句就是:“请林舍人宽衣。”
她莫名其妙,却依言而行。
静静房中,这个被称作“北国第一美人”“云华夫人再世”的女子,一身洁白的肌肤上却留下了很多并不美好的痕迹。那里有苏炫疯狂凌虐的留痕,也有后来历次征战留下的伤痕,最近的一条是童县“十山匪首”沈沅娘的一剑。
邱铃儿绕着她转了两圈,又伸手在几处伤痕上抚摸了下,淡淡道:“可惜了这如玉肤色。”
她微微皱眉,离宫那一夜,燕好之后,赵元戎第一句话便是如此:“怎得那许多伤痕,可惜了这如玉肤色。”
邱铃儿忽然笑了下:“还好,伤得深得不多,治得了。”她将带来的一个竹匣放在案上:“每日涂抹,不用半年林舍人又是冰肌玉骨。”顿了顿,大概是看出她的疑惑,补充道:“这是我家祖传的方子,陛下令我为舍人调制。”
后来她才知道,这位容貌丑陋的女史出生于名医世家,自曾祖起三代御医,两代院判。邱铃儿是家中独女,自幼跟随父亲学了一手好医术,十七岁时家遭巨变,双亲尽失。又因为容貌丑陋始终没能找到夫家。刘皇后怜其孤苦,招她入宫,先为典药官,其后又晋升为女史,制药之精湛、药理之精通,就是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深深佩服。
两个初见面在尴尬气氛下因而对对方都没有太大好感的女人在此后的相处中却惺惺相惜起来。林晴朗对“侍君”一事渐渐想的透彻,出入宫闱也落落大方起来,邱铃儿的预言一点不差,半年不到,她身上的伤痕大半消失,一次为她上药后,这位药局女官瞟着她笑道:“林美人果然倾国倾城,难怪那日陛下一见美玉微瑕就让人连夜把我从朝凤传到汩焉宫。”
此后,女儿节细雨丁香谷,林晴朗护驾负伤。邱铃儿当夜就到了林府,看了伤势后点点她的头:“知道给你调的药要费多少银子多少时日么?仗着有我在是不是,你就给我可着劲继续折腾吧!”
数日大雨过后,这一日雨势终于渐弱,天边隐隐反白,青芜县令段述站在檐下眺望了一阵:“看样子明日能放晴了,这雨下的!”扭头问县丞:“城外受灾如何?”
“唉,大半庄稼地都泡上了,但愿接下来连晴几日,或许还救得回来。”
“但愿如此,不然青芜百姓不知道有多少要饿死在今年冬天。”
其实青芜的日子不应该太难过,江北数百里两年来风调雨顺。北程州之所以遭遇严重饥荒完全是前一年兵祸所致,尤其是司徒清横扫程州,所到处烧杀抢掠,他恨安菀攻城不得,更恨林晴朗在安菀城楼上胡说他是赵元戎的娈童,将怒气全数发泄在北程州百姓身上。大军纵马过田地,火烧村庄,弄得哀鸿遍野满地焦土。青芜归汉南,当时的汉南刺史正是司徒文茂,故而此地并未被侵扰。然而司徒文茂急着争夺赵之国土,四处用兵,对汉南百姓强征暴敛,税赋一加再加,最后甚至派了士兵全副武装挨家挨户搜存粮。青芜空守着偌大的惠丰仓,却和北程州百姓一样,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只有吃树皮草根度日。青芜知县段述,平州州治安平人氏,少年随父迁至赵国,后以举孝廉入仕。青芜是他初任之地,已在此三年,官声甚好,治下百业兴盛,却在几个月内弄得哀鸿遍野。
前些日子段述实在看不下去,上书请求开惠丰仓放一些粮食给青芜百姓度饥荒,待到庄稼收成后再还给官府,结果被上官狠狠斥责了一番。司徒文茂正筹谋发兵北程州,怎么可能将惠丰仓里那些他要依以争天下的宝贝拿去给老百姓。
“这天色放晴,城外那场仗也就要见分晓了。但愿郑将军旗开得胜,不然我们青芜就要成战场了。”
段述皱了皱眉道:“郑将军太骄!”郑平对北程州军的判断仅仅立足于他们的统治者是一个曾经宠幸于皇帝的女子,他虽然不至于完全忽略北程州军在以往几个月的战绩,却认为这仅仅得益于安菀城高池深,仿佛忘记了在一路杀到青芜城外时林晴朗已经带领军队赢了多次野战胜利。在他看来,这既是郑平过骄,也可以说恰恰是他害怕了,面对完全陌生的强大敌人,也许只有这样的轻慢才能缓解心下焦虑。
翌日清晨,果然雨收运散,夏之骄阳洒落在积满水的青白原上。
段述刚刚起身正在梳洗,但听外面一连声:“知县大人,知县大人——”转眼间县丞就闯了进来,直将正侍奉梳洗的小丫头吓得洒了一盆水。
“战事有变?”
“我军打败了!郑将军负伤逃回,敌军紧追不舍,请大人决断!”
“回来多少人?”
“未及查点,粗略看,不过三百余人!”
“郑将军伤势如何?”
“进城之时尚能骑马,但血染战袍,怕是……”
“传令,紧闭城门,令县尉即刻安排守城事宜。走,你我先去看看郑将军,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是全军覆没。”
变故是在前一天傍晚发生的,是时雨势方小了些,营中将士都在等吃饭,忽然北面连着几声尖啸之声,旋即几朵焰花盛开在傍晚的天空,伴随着彩烟弥漫,煞是好看。郑平营中瞬间呆住了,过了一会儿不知哪个机灵的,一声大叫:“敌军来袭!”
营中还在大乱,甚至还没搞清楚到底来的敌军是哪路人马,敌军就已袭到营前。营中一片慌乱,又听有人大叫:“不好啦,汉南叛乱了!”此时天色已暗,众人又慌顿时真以为来的是汉南自家的军队,人人都想“完了,后路断了!”期间也有些镇静点的将士疑惑,来犯敌人皆是步兵,若是汉南军队岂能以步兵为前锋来冲营。但当时情况混乱,士兵们很快就没了抵抗之心,四下逃窜。
来人冲入营中,并不急着厮杀,个个手执快刀,砍断帐绳、旗杆,不少士兵见到四散的马匹顺手夺来,翻身上马动作娴熟,显然本都是骑兵。这边正厮杀混乱着,又听南面喊杀声急,但见积水四溅,但听万马奔腾,这是驻扎在十里外的北程州军杀到了。郑平军已是一片混乱,又见南方兵到,“程州.景”字大旗迎风飞舞,人人都知程州景牧勇武过人,当下更是哭天喊地奔逃无章。
郑平久经战场,虽仓促应战,还不至乱了章法,此时营中大乱,唯独郑平的一路亲兵五百余人还保持队列,随着主将□□西战。待到景牧杀到,郑平马上观望,但见自家兵马或死或逃,自知大势已去,一挥长枪:“众儿郎,与我奔青芜去!”
这数百人到底是大将亲兵,乱军之中尚有队列,听到号令,皆不恋战,拨转战马朝着西北面奔逃。此时程州军里应外合,已经将陈军彻底冲散。景牧打出旗语,让众军无需管溃散逃亡之众,集合兵马追击郑平。陈军仓皇之中甚至来不及打开马厩,许多骑兵都是步行四下奔逃。程州那些步行翻山奇袭而来的士兵们不少抢到了马匹,加上景牧出击时候就是一人双骑,大半兵士换上马匹,盯着郑平猛追不舍。
郑平知道这样逃下去连青芜都危险,勒住马欲回身令众将抵挡,尚未立定但闻箭矢破空之声,他一低头,顿觉肩上一痛,知已中箭,身子一晃间背部又是一下剧痛。这一下,郑平也无心抵挡,拨转马头继续朝着青芜飞奔,一时间连拔箭都顾不上。直奔出了几里地,稍稍抛下追兵,这才反手拔箭,就着月光一看,箭尾上赫然一个“林”字——正是程州主事,郑平口中娇滴滴的林刺史。
青芜县军刚刚整顿完毕,程州军就已抵达城下,此时刚到午间,他们并不立刻攻城,而是在城下不远安营扎寨。段述等城眺望,但见营垒森严,旗帜飘扬,当中一面五色线绣“赵林”二字,彰示此间主帅的身份。
青芜未曾走马失城,主要是程州军夜袭之后自身也要整顿,追逐了一阵后晴朗下令停止追击,就地整顿兵马。将有马匹的军士抽出来组合成前军,其余人殿后收拾。一切整备妥当已是天光放白,这才朝青芜而来。
青芜属汉南管辖,昔日林晴朗自门下侍郎外放北程州刺史,经过汉南时与汉南刺史肖永见过一面。肖永是晋国外戚,邢昭的表亲,当时两人相对,均有失国之痛,皆是依附之臣,颇有些惺惺相惜。当时听肖永评论治下众人,说青芜县“持身端正,德行第一”。
这位“德行第一”的一方父母官,身穿官服,凭栏眺望,一旁县尉忽然指着旗帜说:“不料此时仍可见故国旗帜!”众军见风中“赵”字旗猎猎飞舞,他们均曾是赵家旧臣,一时间感慨万千。其实此前司徒文茂叛乱,青芜众人归附的轻易,全怪当时赵元戎急着统一天下,发重兵攻打楚国,家家抽丁、户户加税,百姓颇多怨言,青芜又是自晋入赵,故而离心。然而此后司徒文茂与各家争天下,赋税比赵更重,顿时又是人心思旧国。县尉一句话或许不经意,听的人却各自感慨,不免有人想起不久前的安菀之战,以及当时流传在北程州的一句歌谣“宁随林君死,不附清娘贵”。清娘——清娘子,指的就是司徒清。安菀城头两军骂阵,林晴朗一句“佞幸”惊倒众人,可怜司徒清勇猛盖世,却不擅言辞,这种诬蔑他也不好意思见人就去申诉。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一件子虚乌有之事就此传成铁板钉钉。北程州军士先给司徒清取了个“清夫人”的绰号,其意与昔日朝凤人揶揄林晴朗的“鸾台贵妃”异曲同工。到了民间,百姓恨司徒清一路掳掠,虽无力与其战,在口头上占点便宜也算出口气,于是各色版本频出,清夫人又变成了清娘子。其实司徒清生得虽好,实是男儿英姿勃发之俊,并非苏长安、江映白那样姣若女子。
赵军扎营完毕,又过了一会,数十骑行至城前。这些人十分大胆,一直到射程之内方才停住。段述令众军不得放箭,单看这些人作何计较。等进了百步之内,在城头看去众人面目清清楚楚,县丞指着一人道:“那就是林使君。”之前林晴朗上任,过青芜时恰好段述生病,县丞代为迎接,有过一面之缘。段述仔细一看,见来人骑一匹黄骠马,一身银甲,外批桃花氅,一色艳红,在队列里非常醒目。他并不知道,这身甲胄大氅都是郑王谋逆事败后赵元戎命人为她打造的。当时赵主玩笑说:“朕甚爱你那日戎装。”于是特制一套轻巧坚固的甲衣,而赵元戎那把淳钧剑在变乱那日后正式赐给了她。林晴朗十岁习武,当时是王府中人考虑到苏长安不良于行,一旦遇敌无力自保,故而贴身侍从女婢都叫习武,遇变可护主。晴朗先跟苏春,后又由王府将领教导,学得一身好剑法,只是剑乃君子器,并不适合沙场对垒,其后又习了枪法,但当时她已外出为官,时间有限,始终只是平平。幸好林晴朗一手好箭法,虽比不上齐燕之那一手连珠箭,但也称得上百发百中。日常出战,配淳钧、架银枪,主要靠的却是一手好箭法,近战时还是仗剑更多。
段述又见旁边一人年少干练,手持一杆长枪,对左右道:“那人该就是景将军吧。”
还是县丞答话:“正是景牧。”
“既已围城,何不进攻?却怎得数十人进到眼前?”
县尉答道:“莫约是要喊话。”
果然下面已有士兵高声喊道:“某家林使君前来,请段县令说话。”
“段述在此!”
马上人拱手:“赵国皇帝座下,北程州刺史林晴朗在此有礼了。”
“不敢,林使君远来何意?”
“有书信一封,以致贵县。”说罢一伸手,挽弓满弦,一箭射出。段述未及反应,但听破空之声,众人惊呼,一箭已落在城楼上。士兵拾起一看:“是断头箭,绑了信函。”段述定一定神又看城下,见林晴朗又一抱手,朗声道:“愿明府以苍生为念,勿失我望。”
围城之夜,县衙花厅灯下,段述对着一纸书信思绪良久。
书当然是劝降书,文词优美,先叙当下形势,又说黎庶之苦,再论故国之情,说青芜本当繁盛地,奈何战乱,以致百姓流离,饥馑满野。约定若是青芜献城,得惠丰仓后,一半米粮接济郡中百姓,不使其守粮挨饿。洋洋洒洒,入情至理,段述看了一遍又一遍,忽对县丞道:“不意林娘子有此番文辞。”
事实上,这封信托林晴朗之名,却不是她写的。林晴朗的文辞照苏长安的说法是“堪用”,绝非文采横溢的类型。这封信真正的作者是惠侯邢昭,安菀出发前,他照着林晴朗的意思揣摩段述为人,写下这篇《与段明府书》,后录入史书,成为千古名篇。
县丞看他神色,小心道:“明府可是意属程州?”
“得惠丰仓,一半粮食归百姓。一半粮食,够一州百姓过两年。”
“明府一心为民,不过,程州区区一地,兵不过数万,强邻环绕,投奔他们……下官多言,只怕天下不甘俯首女主。”
段述皱眉半晌,叫了县尉来。县尉在城楼上忙了一天,甲胄未卸,进来第一句就是:“明府,敌军在外头叫喊,说要与某家开了惠丰仓将粮食分给青芜百姓,如今莫说城中百姓,连弟兄们都心动。”
县丞苦笑:“正为此事犹豫。”
“明府,某一介武夫,多得不懂,一样是一州刺史,司徒使君只会让我等缴税,一加再加,更添徭役。当下莫说城外农民,便是城中百姓也要绝粮了,守着偌大惠丰仓做什么来着?莫如投奔林使君,开仓放粮,何等痛快。”
县丞尚且要说什么,却听段述道:“郑平所将之军如何处置?”
县尉眼睛一亮:“入城的不过三百余人,泰半带伤,军械又失去了许多,个个萎顿。某看,只要拿了郑将军,那些残兵败将不足为道。而惠丰仓守军原本被郑将军带去一半没在青白原上,剩下的不足千人,赵军三千余人,足够压制!”
天佑二年五月二十七日,下弦月,明星夜。
青芜县尉带领县兵抓住了伤中的郑平,县丞连夜出城在营中见林晴朗致归顺之心。他说:“明府开城,非为自家富贵,为惠丰仓中的粮食。”晴朗点点头:“不敢疑明府之心,当下与我晴朗,只有颠沛,无有富贵。”
翌日,青芜城门打开吊桥放下,县令段述率合城百姓迎程州军入城。
青芜城头上飘扬未久的“陈”字旗又换成“赵”字大旗。百姓忐忑不安的在街道边看着逶迤而入的赵国将士,他们都听到城外“与父□□分惠丰仓”的喊话,但在这乱世中,诸侯许诺常常一分不值。
当日,程州、青芜联军攻克惠丰仓,第二天早上,青芜百姓已经看到官府的公告——开惠丰仓,接济百姓,各家按照人口领取。一时间全城雀跃,差役们骑马到各处村落通告,前一日赵军过境,百姓尚且忐忑,后一日赵军所到处均有欢呼。
一直到这一天晚上,林晴朗才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景牧住在军营,她却被段述请到县衙,待用过晚餐,段述说房间已经准备妥当,使君早些休息。晴朗拍拍衣衫笑道:“敢问明府的夫人可在?”
“拙荆也在青芜。”
她嫣然一笑:“劳烦借娘子几件衣裙,另借妆匣一用。”说着又笑笑:“自登山起就未曾梳洗过,已不成人样。”其实段述也早已看出这位北程州刺史在数日征战中吃得苦,进城时一身甲衣倒还好,当下换上便装,其上泥水痕迹清晰可见,好几处都是撕坏后匆匆忙忙缝补起来的,针脚甚粗。
“一切均已为使君准备妥当,使君或许不知道,青芜虽然小地方,却有一大好处。”
全身浸泡在温暖的泉水中,木之清香弥漫,林晴朗深深叹了口气,舒展身体,终于觉得自己又活得像个人了。翻山时留下的那些伤口在热水浸泡下有些疼,她也顾不上,伸展四肢闭上眼享受此刻舒畅。
段述一点没夸张,青芜果然有好处,此地有数口温泉眼,水温恰好,水质甚佳。县衙自然占了一口,以松木砌池,古朴清雅。晴朗静静享受着水的抚爱,忽然又觉得有些好笑,心想:“莫不是沽焉宫的故事连青芜地方都传到了?”
她初侍赵元戎在沽焉宫,这处皇家温泉水质清洌,对伤痛有极好疗效,又润肤美容,故而赵元戎每年两次带后妃驾幸于此。泉眼有限,除帝后寝宫,妃嫔们都是共用几个泉池,至于随驾大臣能享受的次数更是十分有限。赵元戎一直对林晴朗身上留着的疤痕颇为遗憾,沽焉宫泉水有益肌肤,晴朗也十分喜欢,赵元戎就命人给他这个心肝宝贝的美人独留一池。这一下难倒了内侍省,后妃、皇子尚且没有如此待遇,一个朝臣享此殊荣未免说不过去。结果还是刘皇后给愁眉不展的姜涿支了一招,说:“虽说朝官只论良莠无分男女,可男女杂处到底不便,择一处干净地方供女官员居住吧。”
说是给“女官员”,事实上朝官里有资格伴驾离宫的只有沈慕岚、林晴朗。沈慕岚当着赵元戎的面玩笑说:“臣入仕三十年,随陛下二十年,赖得林舍人,陛下才省起臣也是女人。”
每想到这件事她就觉得好笑,她自侍赵元戎起心境有过多次变化。初始君王越是示好,她越是反感,深恐旁人因这一番无奈将她当作徒有颜色之人。随着在朝堂上渐渐立稳,又有沈慕岚、谢凝等人开导,心绪渐宽,终于又是留国时恣意潇洒的样子。她对自己说“但守官员本分”,尽了本分,君王的格外赏赐不过是一个男子对女子的恋慕,何况赵元戎不是昏君,只赐金银并不拿官职当礼物来博红颜笑,她也就泰然享受,有时候在皇宫里看到中意的东西,也如当年在苏长安面前那般撒娇去讨。
热水浸泡下,松木之香越发浓郁,让她想到朝凤自宅,想着想着忽然苦笑起来。苏长安身边的那些人常笑她“贪财”,其实这个说法也不错,她少时穷苦日子过怕了,改不了积攒的毛病。可十余年宦海,在留在赵积累下两笔家当都一夜间消失了。尤其是在赵,赴任北程州时从未想过一去不归,更不曾想过山河易主,君王赏赐的奇珍异宝,甚至辛辛苦苦讨来的忠平王府的书籍字画都留在了朝凤,那些奢华岁月也只留的百姓口中的传说,茶与饭后引一阵惊叹。
翌日与段述相见时,林晴朗穿了一身便服,薄施胭脂、挽髻插簪。段述说陈将郑平羁押在大牢,日日咒骂,连声求死,问如何处置。晴朗冷笑一声:“走,一起去看看这位郑将军。”
身陷囹圄且负伤的郑平威风不减,抬起头冷冷看着眼前人。
“我是北程州刺史林晴朗。郑将军,你是个人物,归顺我北程州吧,我任你为将军。扶朗乱世,有的是将军用命之时。”
“呸!郑平堂堂男儿,岂能俯首女娘。”
劝降的时间并不长,无论是动之以情还是晓之以理,郑平回以的都只有谩骂。他说:“司徒大王对我恩重如山,郑平宁死不叛陈。”
段述望向林晴朗,她望了郑平一会儿,微微闭了闭眼:“既求速死,那就成全他吧。”
一阵鼓声,人头落地。
士兵用托盘装着头颅让主官确认,林晴朗瞟了一眼点点头:“厚葬了吧。”
段述又问俘虏的那些陈国士兵如何处置,晴朗回答道:“问他们是否愿意加入北程州军,若是不愿,发给路费,各自回家。”说完,她忽然站起来:“郑将军停灵何处?带我去看看。”
因为吩咐的是“厚葬”,殓师正在整理遗容,准备缝合头颅,见长官过来众人行礼。晴朗站在那里许久,低声道:“段明府,你说郑将军为何而死?”
段述不知此言何意。
“旧赵臣,新陈将,到底忠于谁家,又为谁家而死?当今群雄竞逐,一地一日可三换主,如此抛却性命,到底有何益处?”
“郑平冥顽不灵,使君无需为他可惜了。”
晴朗叹了口气:“我的确可惜他,他是我举荐的,今日却死于我手……”一声苦笑。
“啊?”
她转身走向外面,缓缓道:“郑平勇武,奈何出自军户,久未得提拔。当年他所在州的别驾是我在荆左时的故旧,像我推荐此人……”说到这里微微摇头:“都是前尘往事,不说了。”
天佑二年五月下旬,青芜开城,林晴朗拿下了惠丰仓,按照约定接济百姓。至此,北程州在沅江之败的混乱中立稳脚跟,到得翌年归楚,已是北方群雄中不可小窥得一方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