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对月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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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晴朗这天直到吃过晚饭才想起芳琼曾经求见，后者进来后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这天是叠翠生日。晴朗愣了一下，旋即看着芳琼道：“你想让我做什么？”芳琼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晴朗忽然笑了起来：“别害怕，你们几个在两国交战的迷茫中相依为命，你关心她也是应该的。”
“翠娘子也是个可怜人。”
“你是觉得我对她不好？”
“大人待人自然是好的，可是，大人，您给翠娘子点事做吧，再那么闷下去，她受不住的！”
晴朗想了想，果然叠翠来了后她除了供她吃饱穿暖再没关心过她在做什么想什么。
“下人怠慢她了？”
“这倒没有，只是……”
晴朗挥挥手，芳琼识相的退下。她一个人坐了一会儿，终于起身朝叠翠的住处走去。她对叠翠的心情一直很复杂，倒不是如花月娘说的那样“吃醋”，她从不在乎男人在钟情她之前有过什么。她要的，是与她相许后的此情如一，而不是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然而，叠翠那与王琼相似的容貌却让她每每相见都哭笑不得，她没办法对着这样一张脸去使唤她，或者去爱怜她。
这一点她自认不如王琅，此人看着叠翠那与他妹妹少年时代相似的容貌，还能泰然的和燕之打趣。她问的时候，王公子歪着头笑笑：“她和阿琼完全不像，林美人想得太多了。”
叠翠的住处是刺史府西边的一个小跨院，和正房相距甚远，自成一体。照月娘的说法“挺适合金屋藏娇的去处”，又对晴朗说：“哪家的小妾过得那么舒坦，多找几个人来看看，你林美人顿时就有贤名了。”
她制止了侍女的通报，走向屋后，一丛翠竹外的小小空地里，叠翠设案拜月。她忽然想要听一听这个女孩儿的心思，于是隐身在翠竹之后，望着宁静夜里焚香跪拜的女子。
叠翠并不知道有人偷听，她只是照着千百年来北程州的女子的传统，在生辰之夜拜月许愿。
求郎君千岁。
求此身安泰。
求得主母怜惜，与众人长相伴。
晴朗没有再听下去，那一句“求能得到主母怜惜”深深刺痛了她。她想，燕之找了一个何等聪慧的女孩儿。她不求燕之垂怜，不求重获宠爱，但求被她所容，能安稳度过此生。一瞬间，她看到了十四岁前的自己。
叠翠端坐在晴朗身边的时候十分害怕，她不习惯这个主母笑吟吟的看着她，亲昵的让她靠近自己的样子。晴朗微笑着说芳琼来告诉我昨天是你的生日，你多大了？叠翠垂目道：“奴婢年满十八。”
“十八岁啊，多好的年华。我十八岁的时候为了苏长安的皇位出生入死呢……”
“夫人女中豪杰。”
叠翠在第一次见过晴朗后渐渐听到了关于她的故事，那是在晴朗回北程州后，她缠着芳琼说的。虽然芳琼对这个女子的人生也只知道很少一点，却已足够让叠翠惊得不能自已。她记得那个时候芳琼叹息着用羡慕憧憬的口气道：“我在后宫的时候就听说宫中虽有三千佳丽可让英皇帝颠倒的却是在宫外的人……”说着忽然“啊”了一声，连连摇头道：“该死该死，这样的话怎么能说，翠娘子，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可千万别在老爷面前提起。”
其实这样的事她很早就听到了一些传闻，江靖和明安的官员贵胄怀着各色念头说着道听途说的故事，那时她不敢相信这些故事，一次次的告诉自己“一定是怀着恶意的言语”。可当她证实了这一切，甚至知道那人的人生远比流传的更多姿多彩后，却没有一丝的厌恶，甚至还有些羡慕，兴出“原来女子也能有那样的人生”的感慨。
这一天晴朗对她格外温和，询问了她到安菀后的情形，又送了她一副镯子当礼物。叠翠惊疑的应对着，忽然晴朗对她说：“听说你读过些书？”
“略懂一些。”
她指指一边的书案：“写一首诗给我看看，就以……就以‘初夏’为题吧。”
叠翠愣了一下，她前几日无聊正好做了几首诗，均是应季的题，当下也没多想，提笔写了一首。
四月花事了，芙蓉未绽放；
窗前对翠柳，乘风向北方。
放下笔，忐忑的看向晴朗。后者拿起纸看了几眼，又看看她，嫣然一笑。
叠翠忽然一震，顿时大惊，心想怎么就选了这首来写。
所谓“乘风向北方”，北方有何人，良人在北方。
叠翠心想这下完了，这样的闺怨可寄与良人述愁苦，又怎能写给主母看呢。曾有人教她生存之道，说“万不可在主母面前有争宠之举”，又说：“红颜易衰，男儿薄幸，争一时恩宠倒不如本分做一个仆妇，得主母欢心反能长久。”
惊惶间却听晴朗道：“这笔字倒是隽秀，文词也不俗。”顿了顿，又道：“明儿起替我打理书房吧。现下不容易采买到识字的女孩儿，内室又不宜用男子，幸而有你。”
回去的时候叠翠还觉得在梦里，昨日才对月诉心，转天便得偿所愿，一切都来得太轻易，轻易的让她害怕。
此后的日子在叠翠看来美好了许多，每日起来，在晴朗前往衙署后先将书籍分门归类，公文也分别放好，然后带着小丫头们把书房打扫一遍。事情并不多，却让叠翠得以融入刺史府内宅的生活。那些对她身份存疑的下人，也终于能释然，叠翠貌美温柔，小丫头们都愿与她亲近。没多久，她便再也不是那种寂寞茫然的样子，又恢复了昔日的巧笑嫣然。
花月娘来串门，拉着她上下打量，笑吟吟地说：“这才对了，这般精神看着才可人。前些日子看你，竟是被欺负惨了的可怜。”
叠翠嫣然道：“幸有夫人垂怜。”
月娘捏捏她的脸：“这般乖巧的女孩儿，谁舍得不疼你。”
叠翠抬眼娇笑：“那也请沈夫人疼我。”
月娘眼睛一亮：“哎呀呀，不得了了，这才跟了林美人几天啊，已经会调笑了。”
七月里，晴朗忽然问她：“日后有何打算？”
“打算？奴婢能侍奉夫人就心满意足了。”
“还有呢？”
“没，没有了。”
晴朗柔声道：“你才十八岁，难道要寂寞终身的过下去？”
“奴婢但愿能侍奉夫人终身，绝无他念。”
晴朗叹了口气：“叠翠，你可曾听月娘说过，我林晴朗要的是此情如一的男人。”
叠翠心中一颤，怔怔望着她。
“我的夫婿，自与我相伴起就只能有我一人。我的这份心愿，燕之是十分清楚的，他一日对我有情，就一日不会违背。”
叠翠心想：“原来是这样……”自晴朗明安探亲后，燕之就再也不曾抱过她，她只当燕之已倦了他，却没想过是出于对眼前人的忠贞。其实，她也想过自己的未来，如她这样的身份，在别人家里，无非是转送他人或是给笔钱送还父母。她早已无依无靠，后一条路是走不了的，倘跟了别人，也不过是新一轮喜新厌旧的轮回。她在听到晴朗的那些往事，尤其是听说苏仁四兄弟随着她从留到楚，以及她对花月娘、廖婉的收留，对芳琼等人的安置，直觉得认定这是一个有情义的人。与其陷入不测的未来，不如侍奉在她身边，纵然独守空闺，到底能安度余生。
她心思转动，神情变化，最终拜倒在地：“叠翠但求侍奉夫人，别无他念。”
晴朗扑哧一笑，伸手扶起她：“罢了，你现下拿不定主意也不打紧。我过两日要领兵檀州，少则一季，多则半年，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她惊道：“又要打仗？”
“不是程州迎战，你安心留在此。”
“奴婢愿跟随夫人。”
“呵，你不懂弓马战阵，跟我去前线做什么？”
“夫人营中总当有人侍奉起居。”
“那是战场啊。”
“叠翠不怕死。”
晴朗又笑出声来，捏捏她的脸，轻笑道：“你不怕死，我却不能让你送死，安心留在此地替我看好书房，帮着芳霞、芳琼她们管好外面那些人。”叠翠也是一时冲动，略一平静便知道自己跟上战场只能是拖累。
“安菀多的是英俊男儿，叠翠，莫负年华。”
这是林晴朗出征前对她说的话，此后她和芳琼等人守着偌大的刺史府度过了四个月，安菀飘雪的时候，捷报归来。
林晴朗以北程州一万兵马驰援檀州，先解茹林之围，其后又与傅绍衡连军，击退陈国军队，转攻郑国，连下七城，一直打到郑国王都所在的凌平才退兵。这一连串的战役，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一时间震撼中州。
随着捷报一同传回的还有喜讯——林晴朗已然有喜，她在怀有身孕的情况下依然参加了数场大战，已经不单是了不起，简直是奇迹。
那一日刺史府上下欢腾，叠翠也喜极而泣，她发自真心的欢喜着。
虽然，这是她永远攀不到的高度，可她至少懂得赞赏。
十一月末，楚国合并南北程州和汉南，统称程州。升林晴朗为程州牧，齐燕之也晋升为主簿。叠翠平静的继续着自己的人生，有人说她如此美貌却独守空闺，只怨遇到林晴朗这样的悍妇。叠翠正色道：“夫人若皓月当空，她的举止不是我们这样的平凡之人能评价的。”说的人狠狠地白一眼：“好心当作驴肝肺，白可怜了你。”
那是程州一个官员的寿筵，外间官员们推杯换盏，内宅女眷们争奇斗艳。叠翠是陪着晴朗来的，她原本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可晴朗笑着说：“去看看热闹也好，整日闷在家里是个什么事。”
对着说话人似娇似嗔的样子，叠翠轻轻一笑：“多谢这位姐姐垂怜。不过，我没什么可怜的，若非遇到老爷，我早已沦落风尘。至于现在，夫人待我甚好，当今世道，能有这般安稳，我已心满意足。”
众人觉得无趣，顿时散开，叠翠独自站在那里，听着随风传来的管弦之声，忽然笑了起来。正此时，忽听一人道：“这位姐姐，敢问戏台朝哪里走？”
叠翠回身望去。
繁花枝头，曲径染绿。
目光相对之时两人都是一惊。
“齐夫人，你……你在这里……”声音里满是惊喜。
叠翠遥遥一礼：“方公子安好。”
“蒙夫人援手，安存至今。”
叠翠微笑道：“我是齐家侍婢，请方公子勿再以‘夫人’相称。”
方昊然显出惊讶之色，正要说话，却听人声，有人大笑道：“方大人，这边走这边走，怎的闯到内院去了？”方昊然过去应答了一番，再回身，叠翠已经走开，但见绿荫小径，一抹青影。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对月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