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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对月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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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叠翠对人说是读过书的人家出来的,这是实话。她出生的时候,杨家还有些田地,她父亲读过书,文章写得也不错,平日里遇到年节、红白喜事,村人常来求字。叠翠——那个时候还叫杨翠,是独女,很得爹娘疼爱,跟着认了几天字,才女称不上,可比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姑强了许多。
她少时在乡里,也曾想过将来会许给什么样的男子,她容貌出色,常有人玩笑说“如此样貌改配贵家。”村人所谓的贵家,能想到最贵的就是镇上秦家,良田百亩,仆佣成群。她十一二岁时,邻家在秦家做婢女的闺女给那家少爷收了房,没多久生下个公子,秦家的家奴提了两箱物品过来。那家的人拿出来给四邻看,都是上好的绸缎,一等的布料,更有明晃晃几锭银子。她的小姑串门,看得羡慕不已,对她爹娘说:“翠儿日后也有这等福分就好。那丫头我们都见过,哪比得了翠儿一半。”
那天晚上,娘搂着她说:“翠儿莫听那些人乱说,听娘的,宁可小户人家独夫独妇的吃糠穿粗布,也不要大户人家为妾婢。锦衣玉食那能几年,就算生了孩子又怎样,还不是想卖就卖,想撵就撵,没被当人看过。”
那一日,那人往她身边放下银子,她羞羞答答的仰头,透过泪水能看到面前人一身锦衣,眼睛里有一分让人安心的温柔。那一年,她十五岁,逃难年余,经历了生离死别,更经历了沿街卖唱的屈辱,在跟着那个人踏入驿馆的那一刻,她就告诉自己:“要留在他身边,再也不要过颠沛流离的日子。”
那一日,那人坐在榻上忽然撩起她一缕秀发,柔声道:“可愿夜中侍奉?”她没有任何犹豫,依偎向那人怀抱。她是害怕的,却又心甘情愿,纵然这男子年长她太多,纵然没有名分,她依然是甘愿的,为了有一个理由留在那人身边,留在这吃饱穿暖的生活里。
男子温柔的拥抱她,安抚她颤抖的身体,在她耳边温柔地说“别怕”。
她忍不住地哭泣,就像控制不住地颤抖,却记得缠绵时他的每一句话。
他说:“你真好看。”
他说:“好姑娘,别怕。”
他温柔缠绵,却在这样的温柔缠绵中也不曾许下长久的诺言。只是那个时候她还不懂,只被这温柔蛊惑。
侍寝的第二天,燕之一大早就将伺候他的几个下人叫来,让她坐在自己旁边,对芳琼说:“去叫个裁缝过来,给叠翠做几身新衣;另外,让人送些像样的首饰过来。”芳琼掩饰不住的惊讶,她看在眼里,一阵欢喜。
那个时候她甚至不知良人来历,只知道是个大官。有一次她和那名叫廖婉的女孩儿闲聊,说起姑娘的贵家秦家,形容了好半天,那女孩儿撇撇嘴:“那算什么贵家。”她瞪大眼睛:“那还不算么?可说秦老爷是当县太爷的!”廖婉更不屑,抬了抬下巴:“知道我齐叔叔是什么官么?嗯——知县不过七品,我齐叔叔是四品,知道什么是四品么?人家说,官大一级压死人,齐叔叔的官比你们那秦老爷大了六七级。”
改日,她和燕之说笑时将这事说了,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道:“爷,您真是那么大的官么?”他点点头:“我是鸿胪寺少卿。”然后拿了纸笔写下,一字字指给她听,又告诉她这是做什么的官,末了道:“所以,我才来了楚国。”她羞答答的依偎过去:“幸好爷来了楚国。”燕之轻搂她的腰,笑道:“不过,婉儿那孩子的心里,四品其实也根本算不上什么。”
齐燕之在江靖安顿下来,出入名门望族,往来楚国俊彦。燕之在馆驿宴客时候叠翠会在一旁侍奉,她年少貌美,体态轻盈,一举一动间自会吸引关注。有人指着她说:“齐兄哪里找来个宝贝。”燕之拿着酒杯笑吟吟的瞟他一眼,凑过去低声道:“偶得而已。”那样的谈笑随着逍遥散的甜香飘到她耳中,瞬间让她感到了屈辱。她躲回自己房中,过了一会儿从人来叫她,她死死关着门不应,不想再去含笑侍酒,不愿对着那些拿她调笑的人。
待到席散客别,芳琼来兴师问罪,她憋了一肚子委屈,见到芳琼一脸的怒气顿时化作眼泪。芳琼被她的放声大哭吓了一大跳,问明原因只觉得自己已经气的过头反而没火气了,安慰了她几句便走了。临出门时终于没忍住,叹了口气道:“翠娘子,今儿的事实再是你太不懂规矩了。”出了门又叹气,正见苏义送客回来,抓着他嘀咕了一番,末了道:“到底是小户人家的女儿,终比不得当年的碧娘子懂事。”苏义狠狠白了她一眼:“还敢提碧娘子。”芳琼吐了下舌头,旋即道:“这些日子来我常想,碧娘子那件事老爷怕是知道的。”
苏义大惊,芳琼又道:“老爷那个人,虽然不说什么,却比谁都通透。碧娘子那些事连你都看出来去提醒了老爷,老爷又怎能一点不知。她走后老爷既不报官也不让人追,而且啊,碧娘子跑之前老爷让账房送了几十两银子到房里,后来也没见派什么用处。”
苏义拍了她一下:“安心做你的本分事,少乱嚼舌头。”话虽这么说,可心里也觉得妻子的话好像很有那么点道理。
叠翠那一日满腹委屈,到了第二天却觉得好像真是自己的错,忐忑过了一天,晚上去见燕之请罪。齐燕之朝着她摇摇头,招手让她靠近,她眼泪朦胧的挪过去可怜巴巴的拉着他的衣襟。燕之揉了揉她的头,柔声道:“别哭了,我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女孩儿。”看她一瞬间收了哭声,又笑道:“乖孩子。”
她小心翼翼地问:“爷不生气了么?”
“你确实不懂这些规矩,我气你做什么?改日让芳琼教你就是。”
这样的温柔让她心生喜意,就着跪伏的姿势扑入良人怀中。
江南草长莺飞之时,齐燕之已以赵王宴上一句“人归梅熟后,思发在花前”而享誉江靖。她陪着齐燕之出入名门,转眼不再是那个会为了一句调笑而委屈的女孩儿。
她第一次听到主妇的事是在一次游春中,桃花如霞,美人如玉。桃林中公子谈笑,桃花下舞女翩翩。酒过三巡,有人说今日献舞乃是沈侍郎新的美人,越州花魁,婉约如画。又有人说谢主簿的清吟小班为江靖第一,个个窈窕婉转。说话间,有人对燕之道:“听闻齐少卿的夫人艳冠上京,不知比我江南佳丽如何?”
燕之皱了皱眉,沉声道:“沈侍郎醉了。”
旁人也是一惊,忙着应合说:“沈兄醉了,醉了。”又有人推那人:“侍郎醉后失言,当再罚三杯。”说话人也醒了过来,连声说“该死”。
叠翠在燕之身侧伺候,将这些话一字不漏的听了,一瞬间揪心的痛。她忽然明白了母亲多年前的那段话:“想卖就卖,想撵就撵,没被当人看过。”痛过了,她又骂自己混账,一个卖身葬父的贫贱女子,主人家买走了还能为妻为妇?又想当初衣食无着,而今绫罗绸缎,良人温柔,又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每有委屈,她就这么告诫自己,时间长了也就觉得一切都像是理所当然的,只要守着良人,保着当下也就足够了。
她问芳琼:“主母是什么样的人?”
后者歪着头一脸崇慕的样子:“主母啊,天仙化人一般。”又看看她,叹了口气:“主母对下人可好了。你看,我和义哥也是主母给配的。”
“啊……”
芳琼笑笑:“你可别看我这样,我也是皇宫里出来的!”
她被吓了一跳,再问芳琼却不肯说了。她耐不住好奇去问燕之,燕之一面把着她的手教她临帖,一面道:“芳琼是留国皇宫里的宫女。留国亡国后,赵国皇帝将宫女分赐功臣,晴朗得了几个,她说自己留着没用,配了苏仁兄弟四个。”叠翠眨眨眼睛,心想原来皇宫里的人也会被卖来送去。
燕之闲暇时喜教她琴棋书画的技艺,也常说她聪明伶俐,叠翠见他这样说的时候格外温柔,也就越发的努力起来,就为了每一次进步时能听他温柔一赞。
这样的悠闲生活下楚国经历了沅江之战,赵国分崩离析,林晴朗在北程州独立抗陈,齐燕之于楚国出仕。
叠翠十七岁的时候终于见到了林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