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异杂谈》小蒲喜

1、遗忘的声音

　　（一）

　　那声音又出现了。

　　罗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紧紧抓着方才正在阅读的杂志,警惕地竖起了耳朵。他身体僵硬，紧张得不敢随便乱动，仅是一双眼珠子在眼筐里滴溜溜打转，高度注意着周边环境的变化。

　　这是半个月前租的房子，极小，只有他单独住着。屋子在一楼，光线极暗，且潮湿，总隐隐透着股阴森冰冷的气息。此时狭小的客厅里没有点灯，虽是白天，浑浊的窗子外也透不进什么光来。罗文借着些微弱的明亮，正百无聊赖地看书打发时间。

　　若不出意外，按正常情况讲，此时此刻这屋子里只有罗文一个人。

　　然而他耳畔却又响起了谈话声。

　　那声音又细又轻，毫无征兆地在寂静的屋里响起，却不显得突兀，这半个月来，罗文几次三翻听到那莫名的声音，属于一男一女的谈话。

　　现在，那女人在说话，她的声音细细的，偶尔有些尖锐，带着丝闽南口音。罗文甚至能想象到他右边坐了个无形的女人，那女人靠过来，凑到他耳旁，问：“你一直呆在那做什么呢？”

　　罗文不敢开口、不敢动。

　　男人接话了，“还能做什么，看杂志呗。”

　　罗文捏着杂志的手抖了一下，也许，就在刚才，在他看杂志的时候，那男人坐在他的左边，正跟着他一块儿看。男人兴许是个高大的北方人，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粗犷，普通话极正宗，且带了北方特有的儿话音。罗文在看到精彩处抿嘴微笑的时候，北方男人兴许跟着他一块儿笑了，或者在他翻页的时候，北方男人还没看完，便略为不满的皱了眉。

　　他以为他是一个人在看杂志，其实是两个。

　　他以为他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其实是三个人。

　　一男一女将他夹在中间，随意地谈着话，仿佛在自己家里。

　　罗文感到右耳处飘来一丝极轻的风，女人又说话了，“今天下午是你去接孩子，还是我去接？”

　　男人说：“你去吧，我下午三点有点事。”顿了顿，男人又问，“现在几点了？”

　　女人说：“一点二十三分。”

　　罗文下意识望了眼墙上的挂钟，一点二十三分，他打了个寒噤。

　　眼珠子转到右边，眼角的余光里空无一人，又转到左边，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茶几，空荡荡的房子里冷冷清清，昏暗的光线营造出一层虚无缥缈来。接下来男女的谈话再没响起，似乎已无话可说，各去做各的事了。罗文不知道他们走了没，四周倏地恢复寂静，仅听得到他沉重的呼吸。

　　那些声音，到底是谁发出，又从哪里传来的？

　　（二）

　　晚上的时候，罗文躺在床上。

　　幽森的月光爬进来，在漆黑的屋子里投射出一小片惨白的光亮。窗外张牙舞爪的枝桠在朦胧月色中显得影影绰绰，黑夜像隐藏无数阴谋的黑口袋。

　　罗文闭着眼睛，在这口袋里安安静静地假寐。他脑子极清醒，然而他不想打破沉寂。

　　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妈妈，你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又清又脆，带着稚气未脱的嘹亮，像猛然在寂寂夜色中炸开的一声响炮，把罗文惊得一下子睁开眼。

　　他环视四周。

　　除了被月光照亮的那一小快地方，屋子其他角落里一切皆被黑暗吞噬。那小女孩也许正站在屋角，也许正站在他床头，或者直接坐在他身旁，好奇的询问。白天的时间，只有那莫名声音的主人他看不见，可是现在，所有东西都别有用心的藏匿起来。

　　他的书桌也许正在偷偷的窃笑，将他放在它身上的书籍移来移去。

　　他的拖鞋也许正在慢慢爬出这卧室，去寻找客厅里的另一双拖鞋。

　　他脱下的外套也许正在扭动着起舞，他扔掉的那只旧钢笔在黑暗中默默的刻写诅咒他的话语。天亮的时候，它们会恢复原位，在他的视线中沉默着僵持着不让他看出任何倪端，暗自嘲笑他的一无所知与愚昧。

　　罗文想开灯了。

　　然而这时候，女人说话了，她仍带着淡淡的闽南口音，温柔地笑道：“嘘，爸爸的衣服上有其他女人的香水味道，所以妈妈要仔细的闻，把那些衣服都烧掉。”

　　罗文能想象到那看不见的女人，正蹲在这房子里，四周满是同样无形的衣物。她固执的谨慎的仔细的融在那一片衣物中，像一个寻找猎物的灵敏猎手，将一件又一件衣服凑到鼻前，机警地闻嗅，也许她还会不小心将罗文的衣服拿了过去，嗅嗅，又扔到一旁。

　　小女孩的声音小了些，似乎要睡了，“妈妈，我的晴天娃娃，你待会能帮我挂上去吗？”

　　女人说：“好。”接下来悄无声息。

　　黑夜愈发凝重，似一团浓厚的墨氤氲着久不化去。罗文躺在床上全无睡意，这屋子里虽说只住了他一人，却不能称之为独居，同他住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三个“人”。

　　那一家人也许已经死了。

　　也许生活在另一个他看不见的世界里，过着自己的生活，上班、上学、甚至出轨，他们的声音由于种种原因穿透过空间，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说到耳朵，罗文又怀疑是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半年前，罗文不慎从二楼坠下，摔跛了腿，还失了聪，医生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的耳朵和听觉神经没有任何问题，按道理讲，他没理由失去听力，但罗文的世界里就是清清楚楚的一片死寂。

　　半个月前，罗文的听力突然莫名其妙地自己恢复了。

　　半个月前，罗文搬进了这屋子。

　　半个月前，罗文开始听见看不见的人的谈话。

　　他这时候真的有点相信是自己出现幻听了。

　　（三）

　　他辗转反侧，白昼便不知不觉来了。当微弱的阳光透进来，屋子里的东西无处可藏地显露在他视野中时，他突然觉得很安心。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吃早餐。

　　出门的时候，他随意朝上望了望。

　　铁门上方右墙角挂了一个陈旧的晴天娃娃，似乎已有了些年月，苍白的身子略微发黄，满是尘埃与污垢，罗文正要去开门的手僵在半空中，他从前竟没注意到门上有这样一个东西。

　　他惊讶地与它对望。

　　它悄无声息地挂在那儿，如同吊死的傀儡，正狡黠地、诡异地冲着他笑。

　　会是那个闽南女人挂上去的吗？或者只是巧合？也许它一直就存在在那里。

　　无论如何，罗文想退房了。他出了门，吃了早餐后便径直走到顶楼去找房东，他上楼的时候，恰巧一个女人从楼上走下来。

　　那女人白白净净，长得挺漂亮，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看到罗文，她微微一愣，“罗文？”

　　罗文也怔住：“周虹？”

　　周虹是罗文的高中同学，毕业后再无联系，现在遇上，罗文觉得极惊讶：“你怎么在这？”

　　周虹说：“下面的104房是我丈夫的，委托给这里的中介人出租，我带女儿路过这里，顺便来收房租。“她一把将身后的女孩拖出来，介绍到：“我女儿，陈丁伶。”

　　罗文看了眼陈丁伶，那女孩柔柔弱弱的，瘦得像个纸人。她撅着嘴站在周虹身后，直勾勾地盯着罗文看。

　　罗文觉得浑身不舒服。

　　凑巧的是，罗文就住在104，他直接同周虹说了房里声音的问题，一边说一边下楼。进了104房，进门的时候，陈丁伶突然仰起头来，望着墙角挂着的晴天娃娃，轻轻喊了一声：“妈妈。”

　　那声音又轻又细，掺和在荒凉、凄清的风里，仿若从远古传来，极不真实。罗文听到这个小小的声音，换鞋的动作一下子僵住，愣愣看着陈丁伶。然而小女孩抿着嘴，脱完鞋自顾自进去了，好像刚才就从未出过声。罗文又抬头看着晴天娃娃，它仍是安安静静的挂在那儿，静谧地、不怀好意地笑着。

　　为什么陈丁伶要冲着晴天娃娃喊妈妈？罗文皱着眉，玄关里只剩下空旷的风，他又怀疑方才听错了，也许不过又是他的一个幻听而已。

　　罗文关了门，走进屋里，他吸吸鼻子，接着方才的谈话内容道：“而且，男人是北方口音，女人是闽南口音。”

　　周虹没答话，皱了眉，将信将疑的样子。她打开黑色的皮包，从里头拿出三包朱古力豆，一包给罗文，一包给陈丁伶，道：“先吃吧，我最喜欢的。”

　　三个人便安安静静的吃。

　　空气里漫着丝理所当然的尴尬，这气氛极微妙，在周虹的沉默中僵持着无人打破，罗文低着头，寂静的屋里只有咀嚼朱古力豆的声响。

　　吧唧吧唧。

　　却又猛然有女声掺进这声响里，罗文听到一个女人问：“怎么样了？”

　　他惊讶抬头，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说话啊 ，事情怎么样了？”这声音来自空中，柔柔的，且带了些恰到好处的沙哑。

　　罗文一下子僵住，死死盯着周虹，说：“开始出现了，那个声音。”然而这一次，却不是闽南女人的声音。

　　周虹眼珠子转了一圈，疑惑地环顾四周，道：“那个声音出现了吗？”

　　罗文连忙伸出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空中有传来说话声，这一次，是男人的声音：“我已经替她买好保险了。”

　　罗文立刻站起来，狭小的屋里仅有周虹和陈丁伶坐在沙发上疑惑的看着他，他说：“是那个北方男人的声音。”周虹皱了眉，沉默着，仔细聆听。

　　空中又传来陌生女人的声音：“不错嘛，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罗文很疑惑，这女人是谁？闽南女人又去了哪里？

　　北方男人说：“8月23日我会约她去静月湖。那儿偏僻，基本不会有人，找个机会把她推下去，不会有人发现的。”

　　女人的声音带了笑意：“你老婆真可怜。”

　　北方男人说：“没办法，牺牲她一个，换取我们两个的幸福嘛。等拿到保险，我们就搬到别墅去，这屋子就租给那些没钱的可怜虫吧。”

　　过了会，北方男人又笑道：“来，先吃一包你最喜欢的朱古力豆，我特意给你买的。”

　　罗文听到咀嚼朱古力豆的清脆声响在空中响起，仿佛屋中站了个看不见的女人，正慢慢地吃着东西。陈丁伶乖巧地坐在沙发上也吃着豆子，空荡荡的房子里此起彼伏的咀嚼声交融在一起：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极热闹，似乎除了他们三个，还有另外两人坐在一边旁若无人地谈话。

　　昏暗的屋子里吊着盏昏黄的灯，将三人的影子拉长，钉在了地板上。

　　罗文看见周虹的影子优雅地捋了捋发，看见陈丁伶的影子无聊的在沙发上晃着腿，看见自己的影子僵硬的杵立着，他好像能看见那模糊的影子嘴巴一张一合地嚼着朱古力豆，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

　　说不定那些声音便是影子发出来的。它们在影子世界过着与人类无异的生活，也许在它们看来，罗文他们才是影子。

　　那么，那个声音略微沙哑的女人，便是北方男人的出轨对象吗？它们要杀了闽南女人吗？杀了又会怎么样呢？也许这个世界上就会有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不见了。

　　罗文这样胡思乱想着，周虹却打断他的思路，紧张兮兮的问：“刚才有那声音吗？我怎么什么都没听到？你听到了什么？”

　　他将方才听到的对话内容告诉周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她的反应。她在他的述说中脸色变得愈来愈苍白，最后竟无丝毫血色，似乎是被他给吓住了。静默着坐了一会儿，周虹突然拽着陈丁伶站了起来，道：“房子的事情，要退就退吧。我们先走了。”

　　临走的时候，罗文和她握手告别，她的手在炎炎夏日里竟然是冰凉，寒进他心里，他转头望了眼墙上的日历，明天便是8月23日。

　　（四）

　　第二天清晨，阳光丝丝缕缕渗进来，在墙上染出一抹暖和的金黄，是难得的温馨情境。罗文却是彻夜未眠，双眼通红。他拉开窗帘，窗外是空旷宁静的院子，几只麻雀在树阴下蹦跳着啄食，一条大黄狗趴在水泥地上懒洋洋摇晃着尾巴，尚未睡醒的模样，这是与平日并无两样的日子，罗文却觉紧张，他总感到这宁和的平静下是暗涌的凶波。

　　他出了门，考虑再三，仍是决定去静月湖。他觉得那儿藏有一个答案，抑或一个秘密。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他发现院门口站了三个人，一个是周虹，一个是陈丁伶，还有一个陌生男人。他们站在湿润的雾气里，微笑着露出一排森然的牙齿，缓缓地朝他招手。罗文走过去，笑着打招呼，“早啊，今天怎么也来这了？”

　　周虹说：“过来看看。”她又介绍身旁的男人说：“我丈夫，陈平。”

　　陈平朝罗文点了点头：“你好。”顿了顿，他又问：“你待会是要去哪？”他的声音粗犷，带了浓厚的北方口音。

　　罗文皱了眉，回答：“静月湖。”

　　陈平便笑起来，说：“再见。”罗文觉得这两个字意味深长。

　　他拦了辆的士，奔赴静月湖，上车的时候，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陈平三人上了一辆绿色的甲壳虫。那车子不急不慢地跟着他们左拐右绕，始终紧紧尾随，如同甩不掉的幽魂。

　　到达静月湖，罗文下了车，绕着湖畔一圈圈地走，试图听到些什么。一阵飘忽的风掠过湖面，掀起细微的涟漪，荡漾开一圈幽谧清冷的气息来。罗文看了看表，才7点过2分，这附近竟没一个人，他走了一会，除了清脆的鸟叫与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声外，他什么都没听到。

　　静谧的空气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罗文回过头去，是周虹。她微笑着朝他走来，身躯被氤氲的湿气包裹，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她问：“要不要坐坐？”罗文便说“好”。他们一块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周虹开口道：“陈丁伶不是我亲生女儿。”罗文说：“我猜到了。”

　　周虹笑起来：“我就知道你猜到了，陈平原本住在104，他出轨了，和我。他把他妻子从这里推下去，得到巨额保险，然后跟我结了婚。”她望着罗文的眼睛，缓缓说：“这都是三年前的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听到过去的声音。”

　　罗文说：“三年前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说起来，我曾莫名其妙失去听力，又莫名其妙恢复听力。也许……我的耳朵和你们的有点不一样。”

　　周虹耸耸肩：“你知道这件事情，毕竟对我们不利。”下一秒，已有一只拿了手帕的手迅速捂上罗文的嘴，他仅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身体立刻麻痹，再动弹不得。陈平站在罗文身后，拍了拍他的肩：“真不好意思，不把你推进这湖里，我心里不安稳。”

　　罗文眨了眨眼。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警笛声，如一把尖锐的匕首划破清晨的宁静。不过片刻，已有两个警察冲了过来，持枪对着他们三人，问：“报警的是谁？”

　　罗文说：“我。”方才在的士上，他便拨打电话报了警，并且，从下车那刻起，他手机的录音功能便一直开着，待会便能派上用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