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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日升与荒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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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邀月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出来。
怜星无力地跪倒在地,手扶着门框,久久凝望着邀月消失的方向。
神思恍惚到凄厉,她紧紧盯着那片吞没了邀月的地方,幻觉一次一次和眼前的视线重叠。邀月一次一次从那片平地的中央向她走来,带着满身的疲惫,颊上是苦涩而勉强的微笑。然后她看见那片平地依旧平坦,依旧安静,安静得就好像它从不曾变成过一个恐怖的泥沼,拖走方才用性命保护她的人。
恶鬼的嘶嘶声更加猛烈,一只恶鬼突然不顾一切地俯冲而下,扑向怜星。怜星吃了一惊,身子急速后仰。可是那尖利的黑爪已直直刺向她,伸入了屋檐下。那东西立时长声嘶叫,跟着,它的身体从伸入小屋范围的尖端开始慢慢消散,最终完全化为一团黑色的雾气,空气里立时充斥起刺激性的气味。
嘶嘶声变得更加恐怖,更加疯狂,但再没有一只恶鬼敢再靠近这间屋子半步了。怜星绝望地蜷缩在安全屋明亮的光芒下,绝望仿佛四面的阴影般无声地将她包围。疼痛和寒冷先后接踵而至,随后寒冷用麻木战胜了痛楚。她浑身僵硬地蜷曲不动,仿佛一尊被历史沉淀在河底的石雕。
她此前不知道,夜竟能这么长。
但是她到底等到了天明,她看着尽头——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了一轮温暖的光辉。
她这时才发现,那些围着房屋的恶鬼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便不知所踪了。
原来这些东西,也会害怕旭日的光热。
她很想挣扎着站起来,到外面去看看,到那块吞没过一个人的平地去看看。可是她没有做到,过度失血和一夜的风寒早已让她的双腿完全麻木。更不要说她此时已无武功,而她双腿原本也就有残疾。她伸手去抓门把,没有抓住,手是僵冷的。
她索性不再尝试,靠在门框边缓缓合上眼。
一,二,三。她在心里默数,为了排挤无聊的情绪。
她数到十一的时候,四下里的寂静里突然被陌生的、但却微弱的声音打破。她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来。这时她才意识到,那是来自她自己的抽泣声。
她在哭么?她在哭什么呢?
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又变得真切,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度过多久的时光。醒来时日光正好。
迎面逆光,却出现一个瘦削的剪影。逆着强光,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觉那人的身形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心跳骤然加速,然后她觉得她的眼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模糊了。
——一定是这过于热烈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倒在屋内的地上,紧紧相拥。
怜星挣扎着转眼,看到身边的人。那模样原本是那么熟悉,但此刻却令她感到那么陌生。
邀月头发杂乱,头皮还结着凝固的血痂。脸上有一道又长又深的抓痕,从眉心插过鼻翼一直划到右颊。额角和左眼都是青肿的,大概是因为被拖行的时候撞到了岩石。看起来她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但她却在笑着,笑得很释然,很愉快。
怜星居然说不出地有几分心疼。可是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讽刺已脱口而出:“你居然还活着。”
邀月似乎没觉察出来她话里的刺,淡淡道:“它们杀不了我。”
怜星叹气道:“还在逞强。”
邀月微微抬起一半眼皮:“它们杀不了我,但可以杀你。”
眼前突然出现一幕幕画面。
——在她被围攻之时那个突然不顾一切出现在她面前用身躯保护她的人,以及在后者出现之后骤然加剧的攻势。
邀月说得没错,那些东西的目标确实是她。
然而怜星还没答话,邀月已再次开口道:“真好。”
怜星恨恨道:“好什么。”邀月大概是一面镜子,她差不多也知道自己此刻的尊容了。
邀月幽幽道:“你虽然不信我,但还是听了我的话。”
怜星本已安静下来,此刻却由不得她不霍然而起,道:“谁不信你了?”
邀月合上眼不去看她,嘴角却带着淡淡的笑意道:“信不信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怜星顶回去道:“你值不值得我信,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邀月笑了。她的笑原本很温柔,但此刻绽放在这样一张清秀而狼狈的面庞上,却令人无比陌生。
然后她轻轻地道:“我有很多事想跟你说。不过我本来以为这些事我不用说的——从昨晚到方才,你只要踏出这屋子一步,我就不用多费唇舌了。”
怜星不理。
邀月也不在意她的态度:“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语声里几分悠然,其实却是心里有话的欲盖弥彰。
怜星依然不理。
邀月睁开眼仰望着屋顶,缓缓道:“从我们在龟山第一次见面起,我说的都是假的。包括我刚刚提到的龟山,也是假的。”
手心沁出微微的凉意,怜星不能再合着眼作壁上观了。心中仿佛生出一丛带刺的藤蔓,将她紧紧缠住,要窒息却发不出声的紧张攫住她的喉。
邀月续道:“你应该很想知道那次决斗的事。我现在就告诉你……江小鱼和花无缺都活着。事实上,决斗那天,只死了一个人。”
怜星默然,她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眼前却忽然一阵恍惚,周遭的景物如同被旋风裹旋,蓦然间开始高速旋转。她竭力搜索枯肠想对这件事做出什么回应,但大脑却是一片空白。舌尖下意识地轻舐干燥的嘴唇,却带不来一点水分。她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很艰难地发问:“那么……现在这是在哪里?”
“荒原。”邀月平静地回答。
“现在我们所处的这片荒原位于两个世界的中央,你必须要穿过它。每个人都要穿过他们自己的荒原。这是……天命。”
“两个世界?”
邀月眼望着天,以一种颂诗般的语调缓缓道:“你生前所处的世界,和你死后将要去的世界。”
—那……你呢?你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不是活人,但也不是死人。我是被派来接你的摆渡人。
—派来?被谁派来?
—审判者……
—那是什么?
—荒原上最神秘莫测的力量……不……我不能说再多了……你不好奇昨天的事吗?
“你说。”怜星觉得自己渐渐冷静下来。
“昨天你遇到的那些东西,是未能成功穿越荒原的亡魂。我们一般叫它们恶鬼。它们游荡在荒原上,拼命抓住穿越路上的孤魂。越是靠近世界的另一端,它们就会越来越孤注一掷,越来越疯狂。”
“抓住?”
渡月点头。
“你现在还没有被它们抓到,但是昨天……昨天真的很危险,简直就差一点。如果你被它们抓到——你就会成为它们中的一员。神志不清、饥肠辘辘、举止疯狂的黑烟恶魔。”
怜星微微皱起眉。“这么说,它们的目标只是我?”
渡月再点头。
“那它们昨天为什么会攻击你?”
“它们其实并不能完全区别摆渡人和渡魂,所以在这片荒原上,只要是和它们不同的生命体,都会成为它们的目标。只要被它们抓到,它们就会施以折磨、试图同化。不同的是,它们只能同化渡魂,而不能同化摆渡人。它们害怕阳光,等天亮之后,它们就不得不放弃,逃入更深层的地下。”
怜星一时无话。
这个完全的陌生人,为了保护她被折磨了一整夜。而这些虽是无知者无罪,但却也与她的任性脱不了干系。
怜星觉得喉咙干涩,心里也一阵发疼。她很困难地转过眼去,不忍看身边遍体鳞伤的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