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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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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的这个时候,戚少商从象鼻塔的贩夫走卒吆喝声里走出来,一个人慢慢地沿着长街短巷靠边走着。过州桥的时候迎面遇到个有点头之交的熟人,他就点了点头,说了句:“这天真冷。”对方也随口答:“是呀,这叫什么春天,我看它能不能下场雪出来。”
二月初的时候,有些料峭春寒原不奇怪,但像今年这么冷的,就让人费解。京城的小沟小溪里都有大片的薄冰漂着,只有汴河五丈河这样的水道,船只往来如麻,一点冰屑也不见。
戚少商这天没有乘一顶白色的轿子,也没有骑一匹白马。他看起来很不紧不慢地这样走了一路,走到独沽一味楼下的时候,已经从早晨换了上午。天气冷却很好,天高云少,有一些薄薄的阳光。彼时沽味楼附近尚有一个小小的扇画摊,由一个书生样的人看着,卖一些纸扇。那书生斯斯文文,除了卖扇,也帮人现绘扇面,无论是书还是画,都能拿出一手漂亮的。
他这摊子也兴“扑卖”。怎么个扑法——不是大街小巷惯常的掷钱币搏正反,大约因为摊主是读书人,所以有个风流花样——用蹴鞠来扑。他摊子下备着个蹴鞠,谁能在脚上颠六十下而不落,他就白给人画一面扇子。
扑卖与蹴鞠,都是如今风靡街巷而成了常态的玩意。扑卖是凡夫俗子好□□发家,而蹴鞠就不仅布衣百姓玩得热闹,还给文人贵胄视为头号风流雅事。稍微有一点身份的,哪怕不喜欢,也肯定会耍两脚。一来有高衙内珠玉在前,人都知道这球戏能给仕途加一份码;二来也是争弄风潮,连蹴鞠也不会的,直如粗鄙村夫,蹴鞠玩得好的,就是风流潇洒。
戚少商如今绝对是京师里一号风流人物。
(而且,也是个风云人物。)
他确实风流,而且,还有点自命风流。
他也出身管缨世族,对于蹴鞠自然通晓,可是并不爱好。
他在行,因为偶尔与一些名流打交道时需要玩几脚应酬场面;他还可以算是个中高手,因为蹴鞠技法与武术技击大同小异,皆是要求对肢体的控制自如。戚少商的武功,已然出神入化,法则相通,他练起蹴鞠一类的把式,自然也能得心应手。
说不定正是因为太过轻易,没有点挑战与险隘,他才对此兴味索然,可有可无。
——接近中年以来,他的行事风格虽然变了一点,但性格里的根骨,依然未变。
戚少商虽然有一点自命风流,却从不附庸风雅。譬如他从来没想过给自己手上添一柄折扇,这不是他的作派。故此对蹴鞠没甚兴趣对扇画也没甚兴趣的戚少商,虽然每来沽味楼都能看见那画扇小摊悠悠闲闲地支在这里,却没上过心,没多留过意。
此时他在留意沽味楼高悬的牌匾。
他的眼睛微微有些逆光,因此半眯着。匾额已经有些旧,但匾额上所书“独沽一味楼”五个大字却如会发光一样能引人注目。那五字的笔划十分奇特,直如死蛇挂树,乍看上去很丑,细看就会发现那笔划艰涩里实有通达,崩裂里实有整合,好似有一线相牵……最难得的是每一字都有相应的气韵,比如一个“独”,就写得舍我其谁唯我独尊;那个“一”字,虽然只有一笔,但一拉之下竟能有不可一世的味道……五字连结,有种触目惊心般的醒目,哪怕是把沽味楼来过百遍千遍的人,依旧会不自觉地每入门前抬头看上一遍。
戚少商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五个字虽然不是现在的“老板”温白水写的,但写它的人,也姓温。
白楼子里甚至还收集有此人每一幅字的拓片。
戚少商就那么驻足片刻、抬头看了一眼,再收回目光准备进门时,却意外注意到了角落上那家不起眼的扇画摊。
他会破例注意这个摊子,是因为摊子前多出来了两个人。
而这两个人,实在太过耀眼。
这两个人,都是仪表惊世绝艳、通体光辉发亮的人物。他们要是一起走在街上,两边的摊贩就要目送他们至少三十丈,迎面的行人都要回头两次瞻仰;他们要是混在一大群人里走进茶食店,店伙计迎上来,第一眼看见的肯定是人丛中卓尔不群的他们俩、第一声唱喏也肯定是冲着他们俩;他们要是一起去烟花巷陌,花街里的姐儿们有一半都要被英雄气概的他迷住,还有一半则要为风度翩翩的他倾心。他们要是一道去瓦子里看戏,看戏的人最后一定会放着台上的戏不看,全然为他们俩你来我往的连珠妙语所瞠目。
这两个人,一个长得身如铁塔、貌似天神、虎背熊腰、顶天立地,一开口声如霹雳,一睁目不怒而威,端的是一条巨人一般的好汉子、雄风赫赫的大丈夫,他这个样子的男子,不知是多少春闺梦里的恋慕对象、如意郎君。
另一个则要娇小得多,穿着件一尘不染的雪白文士衣裳,头上乌发用簪子挽了个髻,脸颊研白如脂,面目姣好如玉,丰神俊美,神清气秀,体态风流,乃是罕见的美书生。
这两个人,当然就是唐宝牛与方恨少。
戚少商虽然没跟这两人打过交道,但这两人是鼎鼎大名的“七大寇”成员,本是沈虎禅的死党和左膀右臂,又在京师里跟王小石混得滚熟,后来又闹了殴打皇帝的一出,引得天下英雄倾出来救他们,一场劫法场轰轰烈烈,戚少商也不可能不认识他们。
他们本该随着王小石逃亡去了。
只是今时、今日、今地,戚少商又在晓色天光里的梦华东京看到了他们。
他们两个,一起凑在那卖扇的摊子前,与书生样的摊主唧唧咕咕地说了几句,唐、方两个又彼此唧唧咕咕地说了一会儿,然后方恨少拿了个皮鞠,退开几步,把衣摆撩了撩,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踢起皮鞠来。唐宝牛蹲在一边,将眼睛睁得牛大,给他数着数。
数到二十的时候,唐宝牛还是一副大大咧咧不信猪能飞到天上去的神色;数到三十的时候,唐宝牛就开始有点耐不住了,挠着腮帮子在方恨少身前身后走来走去。偏偏方恨少背着双手、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再看皮鞠在他脚上左起右落四平八稳,似乎再来个三五十下也不成问题。
数到四十的时候,唐宝牛忽然仰天“哈啾哈啾哈啾”打了三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最后一个头抬得不够高,几乎打到方恨少的脸上。唐宝牛擦了把嘴边的唾沫星子,忽然又对着方恨少抓耳挠腮,伸舌头,揪自己的耳朵,居然还做鬼脸——这些动作由他这么个高大威猛面如锅底的巨汉做来,才真正叫惊世骇俗,叹为观止!
方恨少只白了他一眼:“你在干嘛?”
唐宝牛又仰天打了两个嚏,嘿嘿哈哈道:“我鼻痒,我牙疼,我作我的,你踢你的,有什么相干?”
方恨少不中他的招数,眼观球脚蹴球,雷打不动,道:“反正,你别撒赖,你要是搅扰我,你就输了。”
“我堂堂唐前辈宝牛巨侠!我让你……”眼看方恨少快踢上五十了,唐宝牛挠头抓脖子了一番,只好嘿嘿讪笑着说:“大方,原来你真会两下,运气来了还能赚把扇子……”
方恨少掩不住得意地说:“那是自然……”突地脸色一变,说:“那自然不是运气!我蹴鞠的本事——哼,当日咱们在京城的时候,连齐云社里当球头的那个,可也来跟我讨教过蹴鞠十踢法……”
唐宝牛呆道:“什么社……?”
方恨少骄傲地干咳一声,流露一脸鄙视的神色:“齐云社就是圆社——若论风流无过圆社,你在京城呆了那么久,连齐云风流也没有听说过。”方恨少一边脚下不停,一边侃侃道,“他们还力邀我加入哩,哎,虽然盛情难却,但蹴鞠是闲情雅志,我意不在显名……”方恨少一面说得眉飞色舞,一面伸手从腰后摸了把精巧的折扇出来,唰地一下抖开,气定神闲、风度翩翩地摇了起来。
他一开扇,站在远处的戚少商只觉到有一头狂龙从扇面怒腾而出,逆鳞箕张,龙升九天——
那是扇面上四个飞越徘徊的浓墨大字:
——大方无隅。
这四个字似在长笑,似在痛歌,为狷介而恃才傲物,为自赏而不可一世,却又锋含沉静,纵放自如,几乎可以用一个无懈可击来形容。连几十步开外的戚少商也须为它的骤现而神凛了那么一下。
戚少商一瞬间几乎要想起一个人来:
孙青霞。
——若不是孙青霞的傲甚于狂而非狂过于傲,而他又了解孙青霞。孙青霞不会注心思于书法——他只书,才不管法。
孙青霞离京久矣。
戚少商也听闻他声名狼籍有胜从前,偏偏依然故我,一直如剑,处境日渐险恶。戚少商虽然能在京里巧妙地帮他做一些周旋,消解一些压力,甚至暗中伸手替他架过一些梁子,但亦有限。直到前一阵子,连刑部也被东南的事体震动,直接指派了铁手去追捕孙青霞。
当时戚少商还找过无情:
“——你们真让他去?”
“他已经去了,昨晚动的身。”无情双手叠放在膝上,用一种非常公事公办的眼神瞧着他,“况且不是‘我们’要他去。”
戚少商沉吟片刻,似乎在试探用怎样的说法比较好:“孙青霞,若说这个孙青霞……其实,以我和他也算相交匪浅来看……”
无情赫然打断道:“你莫与我说这个。你很能交朋友,我知道,你尽管结交去。孙青霞杀了朝廷大员,毕竟是朝廷缉拿的要犯,我是捕快,你与他怎么勾通连结都是你的事,只不要与我说,我不方便听,我也听不见。”
戚少商瞧了瞧他,嘿然笑道:“你也变了?”
无情俐目一抬,原封不动地反诘回去:“我也变了?”
戚少商微笑:“当初我身为朝廷要犯时,你可没有不方便听——你听了。不仅听进去,还要替我说出来,为我大逆不道了,陪我怒犯天条了,和我这逃犯厮混到一起去了……”他说至这里,很老到地适可而止,转了个话头结道,“若非有你大捕头共患难,我现在不是还在做逃犯,就是在做死人。”
无情眼睑微阖,似在回顾当初那一场千里追逃,江上之逆风与易水清晨所起的寒烟……
他阖眼的时候样子很好看,神容宁定得好像在承风沐月里睡去,让憎嫉他的人都忿忿不平:一个杀人杀得像杀手多过像捕快的残废怎么可以这么宁定、这么好看!
他睁眼时却那么锐利,明明很柔和可观的睫羽竟似刀片的快口,每一瞬目都对剪出许多冰粒子来。
“易水是易水,京师是京师。”他嘣脆利落地望着戚少商,“变?看什么地方行什么事,我们这帮飞鹰走狗向来如此。”
他继续道:“——我说了我不听,便是不听。你要是让我听了,我就理当从你身上盘问出孙青霞的下落、线索来。你若一定要说,也随你的便,我可以听不见。”无情悠然地表了态,又转了话题,慢慢地,像是咀嚼似的道:
“你说变,你我都有变——变,未必不是件好事。”
戚少商说:“这我知道。可铁手没变。”
无情道:“铁手?”
戚少商笑道:“怎么?你不许我说孙青霞,还不许我和你谈谈铁二爷吗?”
无情淡淡道:“他也在变。”
戚少商像是信心十足,斩钉截铁地说:“可有些事,他不会变。”
无情只是意义不明地“哦?”了一声。
戚少商知道他在听,便说:“譬如今日四面受狙的孙青霞,就像当初亡命江湖的戚少商……”
“他可没有你那时那么狼狈,”无情老实不客气,“我看他现在过得还相当潇洒,都杀上朝廷命官家里去了,岂如戚大寨主你当年毁伤手足牺牲兄弟来得惨烈。”
戚少商胸口唤起一丝闷痛。
连带着那早已愈合无感的断臂伤处,也仿佛刺痛起来。
他知道无情并非恶意。
——无情只不过是故意,故意要提起他心中最易流血的往事。
无情总是知道他的老疤在哪里,而且从不避讳,一点不客气地戳他软肋。
兴许,这是无情一种善意的“故意”。
这些年戚少商已经能够拿那些锥心往事来自我解嘲,甚至调侃,而不像最初时那般不堪回首。说不定,真是无情时不时刺上一枪,有意将他的茧子越磨越厚的缘故。
不过,饶是戚少商能自嘲自解,无情发难起来却是直击软肋又全不留面子,有时仍忍不住要大动肝火。
这一次戚少商却笑了。
“你们对孙青霞的情况倒是了解。你们果然在留意他。”
他笑完,沉思了一下,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出奇地深亮了起来,声音也跟着沉了起来。
“铁手没有抓我。”戚少商沉吟着说。
“所以你猜他也不会真的抓孙青霞。”无情依旧只是发问,半点不表态。
“我不用猜,铁手肯定不会抓孙青霞。”戚少商淡道,“至少不会随便依令拿人了事。我猜的是——上回他不肯抓我,结果身陷小人之手,他为人谦正理想,也为此自困于法与情、公与义。这回他如果不肯抓孙青霞,又会怎么样——嗯?你猜?”
“我不猜——”无情眨着眼,那样子好像在说,这里头的文章多着哩,可这回是我们神侯府的事,我就不愿与你说。
戚少商正在回思,或者说回味多于回思的时候,唐宝牛和方恨少那边的“局面”已经有了个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原来方恨少的球艺就只够他潇洒好看地蹴鞠,要他一面潇洒好看地摇折扇一面潇洒好看地蹴鞠,他就有些力不从心了。他一时得意忘形,在踢球的时候摸了扇子出来风度翩翩一番,登时闪了拍子,一阵手忙脚乱,皮鞠还是掉在地上。唐宝牛和方恨少一对大眼一对小眼一齐盯着那皮鞠溜溜地滚了开去,正逢凉风送爽,春意冻人。
方恨少面子可挂不住了。恰好摊主也是懂书法的人,刚才被方恨少扇上的题字吸引,一时忘我,伸手想要去触摸,方恨少急着保面子,慌不择人,登时对着摊主叫开了:“我……好哇你,你你——无奸不商、无商不奸,你这人,你肯定是输不起,看我厉害才故意干扰我,打搅我!你你你,诗书本是清韵,字画本是雅物,你就算拿他谋生,你也不该如此市侩,斤斤计较几个通宝钱,何其有辱斯文。唉,俗臭,俗臭!”
他气急败坏地一轮疾指、还待下回分解,忽然横插进来唐宝牛声如洪钟的咧嘴一笑,说了句:“没了,才五十二咧。”顿时把方恨少的声音压了下去。
方恨少知道嗓门上自己吃亏,瘪了瘪嘴不满地问:“你笑什么?”
他当然知道唐宝牛在笑什么,无非是幸灾乐祸看他笑话而已嘛,于是赶紧又补了一句:“你知道你笑起来很像条鱼吗?”
唐宝牛一呆:“鱼?”
“鱼呀,”方恨少喜滋滋道,“——目光呆滞,眼大无神,有眼无珠,而且,又咸又湿。”
唐宝牛怒目:“我是鱼,你是臭虫!”
末了又补一句:“放屁的那种!”
这二人便又在京城的一个晴好上午,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吵了起来。被晾在旁的摊主想圆场插不上话,忽的对方恨少长长一揖,道:“二位,二位不用在意。其实今天这位公子就算扑赢了,区区也要食言失信一次,不能给阁下画扇面——有阁下这四个字在前,区区陋技是万万不敢在阁下面前献丑了。”
唐宝牛瞪了他一会儿,忽然之间好像左耳右耳同时听进了几百个笑话一般捧腹狂笑起来:“你说什么?”他拼命吞进去一些笑声,以便说出完整的话来,“——你以为这四个字是大方写的?你说真的?——他哪里像能写出这种字来的人?”
戚少商远远地瞧着他们,心中也有几丝疑惑:这雄逸豪洒的四个字,看起来确实与方恨少有些格格不入。
唐宝牛却在那边呼啦啦地将什么都抖了出来,他说:“嘿!他跟那个蔡青山抢女孩子,武功学问都比人家差远了,这鸟字,就是动手时候人家写到他扇面上示威来的,要不是人家不死不休的老冤家梁什么的刚好赶到(详见《七大寇》),他可就……嘿!嘿嘿!”
戚少商心中恍然。“梁□□流蔡五狂”,既然字是出自蔡五蔡青山之手,就难怪有如此意态。戚少商心里猜拟了一下,多半是方恨少懂行识货,知道这是好字,心里喜欢,但这又是对手挫败他时给他写上的,他便又不大高兴,因此他自己欣赏这幅字可以,别人夸这幅字他却要酸溜溜的不痛快。念转至此,不禁发噱。
而那边厢,唐宝牛与方恨少的嘴仗也终于打上了状态,打入了高峰,一个滔滔不绝,峰回路转,一个跌宕起伏,后劲十足。只可怜摊主一介文弱书生,夹在当中,不知所云。
正值唐、方二人吵得最荡气回肠未完待续的时候,“局面”又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才真正是令人始料未及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