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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百年后 ...

  •   也不知睡了多久,想醒却醒不来。
      像被“鬼压床”了。被子盖住头,呼吸困难。想把被子掀开又使不上劲儿。半睡半醒间,意识已清醒,身体却在沉睡。
      这“鬼压床”也忒久了。感觉沿着一条小路走呀走,走到天涯海角,都海枯石烂了,也不见尽头。不会睡了二三十年,一觉醒来,青春少女变大妈吧?天呐,那还不如不醒。四周黑漆漆的,梦里已知身是客,就是没法看时间。前面好像挂了个钟,越来越清晰,睁眼看看。
      一道刺眼的光芒压住我上眼睑。
      一个声音响起:病人2120111号醒了。

      门开了,走进来三位穿白衣的,不可能是天使,那就是医生了。
      高个女医生,金发碧眼,年轻,素颜也很美,就是黑眼圈太重。
      矮个女医生,黑发黄脸,看长相像是我同胞,也年轻,但头一转动,脖子就像裸露在地面的大树根。
      另一位医生,男,瘦,老,丑。
      高个女医生抢先奔来,似在开路。矮个女医生不急不慢,双手背后,想来她才是大人物。大人物亲自走段路,都累得发慌,一进屋,就靠在沙发上喘气。
      我这是在哪里?我还在迷糊中,高个女医生走近,给我一个吻,叽里呱啦说了一段英语。听懂了一些单词,没用,内容还是不懂。可怜我学了这么多年英语,关键时刻却派不上用场。
      我张大嘴,却发不出声,急得喔喔直叫唤,跟小母鸡打鸣似的。
      天哪,我怎么变哑巴了?我上课是爱讲话,但老天也不至于给我这么大惩罚吧?喔喔喔,后半辈子要与鸡为伍吗?
      “会中文吗?”
      我点头大喜。
      她讲起中文,指导我怎样发声。我努力好久,还是发不出一个正常语音。
      我心里一惊,慌忙寻找手脚,还好,手脚都在,只是不能动。
      她安慰道:“你受了伤,昏迷了很久。现在不能发声,不能动,正常。只要你积极配合我做康复训练,很快就会恢复。”这句话跟救命稻草一样,稳定了我的心。
      大人物发话言简意赅:“醒来就好,我是莎拉博士,嘉丽是你主治医生。她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也要好好配合她。”声音低沉无力,分量却重。她的中文很地道,一股椒盐味,绝对是同胞,还有可能是老乡。
      瘦医生不吭声,目光阴森森的。竹竿似的身材,偏要套一件硕大的医大褂。这人就像白无常,只差没有吐出血红舌头。他当医生,病人要么被吓死,要么被吓跑。
      嘉丽留下来照顾我,大人物和瘦医生缓缓离开,步伐沉重。这两人看着像生病了,也正常,不可能当医生就不生病,哪有这么好的职业福利。

      醒来第三天。
      我能发出一些简单语音,手也能轻微活动。跟所有女孩子一样,最关心的是脸,所以我努力发出的第一个语音是——脸。
      嘉丽真是善解人意。她点一下手上的智能手机,手机秒变镜子。
      镜子里的女孩五官很普通。眼睛不大,眼珠子也不亮,仿佛天边飞来两只小燕子,模糊的黑影落在灰色杨柳枝儿上。一切平淡无奇。忽然,眼波一转,盈盈一笑。风拂柳绿,燕穿微雨。一幅江南水乡图跃然眼前。
      相貌方面,我还是很自信的。自信的女孩不美也美。
      我努力发出:“我是谁?”
      这一问把嘉丽愣住。两人下棋,明明得势一方先要将军,谁知对方一个反剿,先杀过来。

      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如果第一天醒来我就能说话,嘉丽一问我,我肯定把老底都翻出来。沉默是金呀。不说话的这些天,我学会了思考、分析与推断,比期末复习还认真。
      我戴着一个黑色手环,记录着血压、心率。不需要挂水输液,喝一瓶营养液,药到病除,元气满满。床头一块电子触摸屏,把心肝脾肺照得一清二楚。四周是白色墙壁,喊一声“阿里管家”,会出现一个卡通娃娃,是3D全息影像,能按你要求调节灯光和温度。嘉丽的手机可大可小可折叠可显示3D影像。每天会来一个机器人一声不吭地打扫卫生。这种高科技病房在电影里见过,没想到西方医院真有这么发达。
      但这家医院很奇怪。在这里住院比坐牢还糟糕,病房连个窗户也没有,蓝天白云都看不到,定时放风的福利也没有。嘉丽每天都来抽我一管子血,说是化验。什么化验需要天天抽血?

      嘉丽眼中透出一丝疑惑,马上恢复正常,说:“我们在一座山脚下发现你的。你孤身一人,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什么有用的信息、资料都没有,我们也查不到你任何信息。根据你会说中文,已经委托中国有关人员调查你身份。一有结果,马上通知你。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我出的事,可是大事,国际头版头条,你们会查不到?
      “父母、亲人也不记得了?”
      我一脸茫然地摇摇头,又点点头,还努力挤了滴眼泪。
      嘉丽抱抱我,安慰道:“别伤心,你脑袋受过重击,所以失忆了。但这是暂时的,相信我,我会让你尽快恢复记忆。”
      我努力发出:“我,想,出去,看看。”
      嘉丽摇摇头。
      我睁大眼睛,恳求的目光像受伤的小鹿可怜巴巴地等待救援。
      嘉丽不是见惯死伤的猎人,她叹了口气,小声说:“爆发了一种超级病毒,传染力极强,目前还不能治愈。外面治安也不好。为安全起见,大家最好待在室内。你不要多想,先把身体恢复好。”
      看到我眼里的惊恐,她又解释道:“外面也没那么恐怖,也不是不能出去,只是要很小心。等你恢复好了,我带你出去。现在待在医院是最安全的。”
      好熟悉的电影台词。我打了个冷噤。

      在封闭的病房待久了,感觉人都快长出青苔。我苦苦哀求嘉丽,她终于答应推我到走廊上溜达溜达。
      走廊光线昏暗,像一条长长的隧道。两边房门紧闭,只听见轮椅划过地面的嚓嚓声。两边墙壁像一张张白布,迎面扑来。
      嘉丽说:“这里的病人感染了超级病毒,但这种病毒不传染年轻人,你不用怕。”手机铃声响起,她走开,小声通话。
      我趁机将轮椅后移几步,刚才我发现一间病房门没关严。我伸长脖子透过门缝,正好看到一个病人从床上翻滚下来。他抬头看到我,就像饿狼盯到食物,身体不动,胃里还没消化的肉味飘出来。更恐怖的是,那张脸就是一层皱巴巴的核桃皮包着一个骷髅骨。骷髅骨两眼血红。
      我被吓到了,慌忙回到原来位置。
      “嘉丽,我累了,推我回去休息吧。”
      刚到门口,听到一个嘶哑声音:“末日病毒来了,谁都跑——”
      嘉丽脸色微变,努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别听这些病人胡言乱语。人病久了,就跟疯子差不多了。”
      “这里真是医院吗?怎么感觉像实验室。”
      “治病就是实验,哪家医院不是拿病人生死当实验?” 嘉丽一本正经地说道,又噗嗤笑出声,说,“跟你开玩笑呢。这里是伊丽莎白医院,一家集科研与医疗于一体的医院,是这座城市最好的医院。”
      医院,我点点头,心里却想骂人:你们真以为我失忆了,把我当猴耍呀。

      嘉丽的心对得起她的美。她细心照顾我,教我做康复训练,一招一式,身体力行,毫不含糊。
      可我的心情并不美。康复训练每天都是反反复复的动作练习,很无聊,也很累。不想再累自己,我盯着病房里的一颗盆栽发呆。
      植物没有枝叶,笔直光滑的枝干举着一束爱心形的花,是一堆密密麻麻的心形小花组合成的。那刺眼的红心,像极了一颗颗跳动的小心脏。
      “它叫爱心花,花期很长,能开四五个月。”
      “好美丽的花,好可爱的花名。我却连名字都没有。”
      “要不你给自己取个名?”
      我想了想,说:“何寻。你觉得呢?”
      “何寻,何处寻找,不错,挺符合你现在处境。”
      “嘉丽,我到底昏睡了多久?”
      “三,三个月。”
      “啊!今天几号?”
      “2月25。20年。2120。”
      “2120?”
      “嗯,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极力保持镇静,说,“怎么睡了那么久?”
      “不算久,睡了几十年、一百年都没醒来的,多的是。”
      是呀,昏睡三个月不奇怪。奇的是,现在明明是2020年,她为何说成2120年?还说外面有病毒,不能出去。阴谋,绝对有阴谋。
      “嘉丽,知道我多少岁吗?”
      “骨龄检测是十五岁七个月。”
      “还没满十六岁。”我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飞机失事都能生还,这是祖坟不仅冒青烟,还得冒彩虹,才能有的福气。可也别高兴早了。我人是活着的,但莫名其妙来到这家神秘医院,这里又是封闭式,又是病毒,跟实验室差不多。我不会是他们的试验品吧?
      想到这里,一股冷气从脚冒到头。

      屋里温度不冷不热,光线不明不暗。我做完康复训练准备小憩一会儿。我睡得不沉,听到咔的一声,立马醒了。
      病房门开了。这扇门打开需要刷卡,嘉丽不在,居然自动打开。我警觉地坐起来,问了声有人吗。盯着门等待半天,也不见人影。于是壮着胆子,下了床,轻飘飘地走出去。
      医院走廊空无一人,两边病房房门紧锁,有一扇门虚掩着。
      我推开一看,这不就是我待的病房吗?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正躺在床上睡觉。我站在床边,端详着自己,好诡异的画面。
      床上的我突然睁开眼,开口问道:“你怎么还不逃?” 把我吓得脚一软,差点瘫倒。
      “逃?为什么?”我满腹疑问。
      “留在这里当实验体吗。”冷冷的声音透着恐怖。
      “把我当实验体。我只是一个普通学生,有什么研究价值?嘉丽说我受伤很严重,花大价钱救我,不划算吧?随便想点办法也能在网上骗个无知小妹妹。”我不停辩白。
      “哼,你还想不明白吗?我们都是他们的实验体。我们是克隆人。”
      “你外国电影看多了吧!”我讽刺道。
      “你不信,等着瞧吧。等你手脚能动了,他们就会挖了你的肝,你的心,你的肺,去救真正的何寻,救他们想救的人。”
      “不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她冷笑道,猛地扯开衣服,左手拿着一把匕首,划开她的胸膛。雪白的胸膛被划出一道十厘米的红色口子,然后她用右手在胸腔里掏来掏去,掏出一块血淋淋的东西,递到我面前,阴森森地说:“不需要你们动手,我这就拿给你们。”
      她白皙的手上一颗鲜红的心脏,拳头大小,桃子一样,还在一上一下地跳动。手上的血顺着小臂流下来,流到手肘处,一滴一滴往下落,落在雪白床单上,像极了一颗颗小心脏。
      再一看。她的胸膛伤口处,突然喷出血来,越喷越多,像潮水一样,一浪又一浪地滚来,染红衣服、裤子、床单,淹没她的小腿、腰部、胸膛……血海越升越高,卷起血红浪花,露出狰狞大嘴,向我扑来。
      我惊得大叫一声,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噩梦。
      做噩梦已经够可怕的了,更可怕的是噩梦不断,不是梦到有人来挖我的心,就是梦到有人来切我的胃,甚至梦到一群人瓜分我器官,还评头论足,讨价还价,连阑尾都不放过。每次被吓醒后,还不是真的醒了,而是又到新的梦境。感觉躺在一个冰冷的地方,四周一片白,白得刺眼。一双蓝眼睛盯着我,时而冷漠,时而温柔,时而期待,时而内疚。这么多复杂的眼神,不属于一双眼睛,是很多双眼睛。太恐怖了。一个声音还在耳边萦绕,醒来,醒来,快跑,快逃。
      醒来了。我喘着气,问自己,这到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潜意识在作祟?又或者是在梦中梦,多次冲破梦境,最后来到第九层梦境,在这里待上百年,醒来发现不过一个晚上。于是,我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啊。我疼得叫出声,暗骂:你个白痴,还真信什么梦中梦。《逃出克隆岛》都比《盗梦空间》可信度高。

      啊!我又一次尖叫。
      “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我抱着嘉丽,哭道:“我总是做噩梦,睡不好。醒来又睡不着。能给我吃点安眠药吗?”
      “不行,安眠药有副作用。爱心花夜晚发出的花香可以助眠,对你没用吗?”
      我摇摇头,说:“药效太轻,我做的是噩梦,得下猛药,你给我试一试安眠药吧。”
      “你太急于求成。越想恢复记忆,压力越大,自然睡不好。放轻松,什么都不想,会很快睡着的。”
      “睡着好难,有时候又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没醒来。”
      嘉丽没有笑,伤感地说:“我也希望是在梦里。醒来后,一切跟过去一样。”
      连续几天,我都睡不安稳,眼睛有了血丝。嘉丽很着急,嘴都起泡了。

      醒来第八天。
      我躺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
      屋顶犄角处有一只小蜘蛛。它先向空中吐出一根长长的丝线,任其随气流飘荡,飘到一个落脚处后,又吐出第二根丝线。一根又一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叠加,变化,一张大网织成。
      猎人暂作休息,等待猎物。
      门开了,嘉丽走进来,顺着我的目光,看到那只小小的蜘蛛和淡淡的丝网。她尖声叫道:“阿里管家,这里有只蜘蛛,快把它灭了。”
      “好的。”阿里管家的声音干脆利落,做事更干脆利落。不到两秒,它就搜寻到蜘蛛和它的家,一阵强光,蜘蛛被烧成灰,它的家也被吸进垃圾桶。
      嘉丽走过来,神秘一笑,一个拳头伸过来,打开,一粒小小的白色药片。她说:“总睡不好觉,身体也恢复不好。看来只有先饮鸩止渴了。”

      醒来第十五天。
      我的手灵活自如了,脚却依然僵硬如铁。嘉丽鼓励我站起来,我一脸痛苦地摇摇头。
      她叹了口气,喝了一口水。水杯上有她头像,笑靥如花。
      “嘉丽,我记得你说过你化妆术很厉害。你能把我化得跟你差不多吗?”
      “能呀。为什么?”
      “因为你好美,好美。不过我是东方面容,你是西方人,这差距太大,不太可能吧。”
      “那你就小瞧我了。把你化成我,对于外行来说,难若登天,对于我,就是小菜一碟。你不知道化妆术是最物美价廉的整容术吗?男的可以化成女的,老妪可以变少妇,东方人也可以变成西方人。”
      我不禁张开嘴,一副惊讶的表情:“有这么神奇?”
      “你想见证这一奇迹吗?”
      “嗯。那你就拿我试试。我不介意做你的试验品。如果你能做到,我保证今天就站起来。”
      嘉丽大喜,马上跑去准备材料。

      “画皮”开始了。
      脸色得更白,粉底上面再上粉底,鼻子得更高,要打阴影,嘴巴得更大,口红得涂宽些,眼睛得更大更双,要贴双眼皮贴,还要戴上蓝色美瞳。
      嘉丽精雕细琢,打磨着一件艺术品。真是个浩大的工程,累得她鼻尖都微微现出一颗颗小汗珠。
      “变脸”结束。
      嘉丽端起水杯,并不喝,看着我笑。
      我心里直发慌,说:“你笑什么,把我化成小丑了吗?”
      “呵呵,自己看。”她喝完水,递来镜子。
      镜子里出现的不是我,是嘉丽妹妹吧。虽然跟嘉丽比,不是一模一样,七八分相似还是有的,带上美瞳和假发就九分相似了。
      嘉丽欣赏着自己杰作,觉得对面的自己好美,好美。看着,看着,眼皮子开始打架。
      “累了吗?要不先睡一会儿?”
      “不需要。”话音刚落,她头一歪,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我一跃而起,把嘉丽扶到床上躺好,互换衣服,解下她手机,戴上,进行人脸识别,识别不了,看来嘉丽化妆术还不够高超。把手机拿到她面前,解锁了。走到门前,用手机一刷,门开了。
      门外没人。我回头看了嘉丽一眼,说:“把安眠药还给你,对不住了。”

      走到电梯处,用手机一刷,按了上升键。
      电梯数字闪烁着,-18、-19、-20。另一间电梯门开了,走出来的,好像是莎拉,几天没见,她苍老许多。我立刻踮起脚尖,微微一笑。莎拉老眼昏花,没发现异常,说:“嘉丽,正好你在,扶我去办公室。”
      走进办公室,莎拉靠在沙发上,张大嘴,大口喘气,跟大热天狗狗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一样,只差没伸出舌头。我多希望她喘着喘着就没气了,但演戏要演足,我轻轻拍她的背,时不时点一点手机屏幕,避免待机。
      莎拉小口喘气了,说:“病毒特效药还没研究出来,我就快挺不住了。看来换血,换器官,也没用。”她拉着我的左手,抚摸着手背,继续说,“年轻真好呀!那个女孩子恢复得怎样?记忆恢复没有?能慢慢恢复记忆固然好,可是不能恢复,那我还是我吗?这个冷冻术到底值不值得冒险?”
      她停住不说,看着我的手发愣,一转头,我看到她黑眼珠里的惊奇,趁她还没来得及喊出声,立刻捂住她的嘴。
      莎拉太虚弱了,反抗都没多少力气。她又紧张又惊恐又拼命挣扎,竟昏了过去。我反被她吓一跳,摸摸她脉搏,还有心跳,才放下心来。
      此地不宜久留。
      走进电梯,我按了最高层1楼按键。
      电梯到-13楼停了,一位中年男士走进来,按了-1楼。电梯到-4楼停了,走进来一位年轻女士,没按电梯。我低头玩手机,不跟他们对视。
      -1楼到了,两人走出楼梯,我如释重负。女的想起什么转头问我:“你是嘉丽吗?最近瘦了许多。”我微笑点头。
      电梯门合上,我缓缓吐出一口气,这口气憋了好久。

      一楼到了。
      大厅空荡荡的,宽阔如操场。一扇城池一样的大门紧闭着。两个门卫面无表情。
      我理了理假发,不急不慢地走过去,把手机往出口刷卡机那里一刷,心里默默祈祷。
      门开了。亮白的天,白亮的光,飞扑到我身上,久违的微风与温暖让我定在原处,疑似梦里。
      走出去没多远,“站住,快抓住她。”有人大声喊道。
      我拼了命地跑。咻咻咻。子弹从我身边飞过。我被吓得脚一软,瘫在地上。
      “不许动。”
      我何止不敢动,我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只蚂蚁爬到我手上,痒痒的,我也只能干瞪眼。
      嘭嘭两声,两个黑影从天而降,重重落在我前方,是那两个门卫,散了架的身体露出密密麻麻、缠缠绕绕的铜线。
      天突然间暗下来,不知是发生日全食,还是黑云压城,在我手上徘徊的蚂蚁急匆匆爬走,草间一只蚱蜢猛地跳出来,一只粉白小飞蛾忽地从我眼前飞过。
      一双黑色的鞋出现在我眼前,抬头一看,好高大的黑衣人,宽大黑袍将全身罩住,大衣帽下还戴着黑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蓝蓝的,好看又温情的颜色,就像行走在无边黑暗里突然寻觅到一颗星星,我眼前一亮,心中一暖。
      黑衣人不说话,傲慢地把头往上一扬,向我发出起来的旨意。可我早被吓得四肢酸软,根本没劲儿站起来。
      黑衣人有些不耐烦,用手做了个起来的指示。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起不来。”
      黑衣人鼻子一哼,不理我,大步向前。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单手抱起我,像拎包裹一样,轻而易举地把我携在腋下,开始飞速奔跑。
      肋骨隐隐作疼,我想申述,但能感觉到黑衣人好心不多,冷漠更多,只好忍着疼痛不吭声。
      黑衣人左窜右跳,终于从一堆堆年久失修的建筑物中钻出来。他停下,点一下手机。轰隆一声响,一辆蓝色轿车出现,车门自动打开。他把我丢到后座,跟丢垃圾一样,疼得我龇牙咧嘴。
      黑衣人一坐到副驾驶位置上,车子就开始飞奔,越来越快,还东转西拐,把我甩过去又甩过来。
      我努力去系安全带,系了半天,也系不好。
      冷漠的声音响起:“蓝狐,系安全带。”安全带咣当一声,自动为我系好。
      我缓过劲来,说:“谢谢你救了我。请问你是谁?”
      没回应。
      “你要把我带到哪去?你知道刚才那群人是做什么的吗?你为什么救我?”
      “你话太多了。”
      “因为你不回答我呀。喂,你到底是来救我,还是害我?你蒙着脸,不愿见人,是有苦衷,还是不怀好意?我们到底去哪里?你不回答我问题,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他们追来了。”黑衣人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犀利得像X光,一照就会杀死一堆细胞。他瞟到我手上戴的手机,说:“留着当纪念吗?”我茫然地看着手机,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摘下丢掉。
      黑衣人跳到驾驶位上,亲自开车,马上,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发射,我的胃也开始翻江倒海般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车速慢慢降下来。我一只手用力捂着嘴,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敲敲窗户。车停了,车门打开,安全带打开。
      我几乎是从车上翻滚到地上,哇啦哇啦,大口吐起来。久憋后的呕吐是如此痛快惬意、酣畅淋漓。吐完,却觉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想着后有追兵,努力提口气,站起来。
      车门紧闭,我敲敲窗。
      车窗放下来,蓝眼睛斜瞟我一眼,好像是确认人还活着,就摇上车窗,发动引擎,一溜烟不见了。风里响着他的余音:“以后靠自己。”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半天没弄清状态。
      “什么人呀。本来还想夸你英雄救美,哼,什么英雄?狗熊,狗熊不如的家伙!”我气得大骂。

      我一个人在大街上流浪。我连流浪狗都不如,它至少知道要去哪里寻食。我呢?在哪里,去哪里,一片茫然。
      我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更加茫然。
      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湖水一样澄净,如果不是那么高,那么远,美女坐在天边,就能欣赏她的花容月貌。斜上方的太阳并不刺眼,懒洋洋地打着瞌睡。
      路上,高架桥一座连一座,一层上面又一层。桥架上嵌着巨大的电子屏幕,都是黑屏。路面十个车道,宽阔如操场。路上有车子跑,空中还有车子飞,奇怪的是车里都没有人。这些车自由自在地在马路上、天空中横冲直撞,却又井然有序,并行不悖。这是在上演动画片《汽车总动员》真车版吗?
      路边绿草如茵,姹紫嫣红。各种叫得出名的和叫不出名的花儿在绿化带里争奇斗妍。这一处迎春花开,那一处百合花香,奇的是赤橙黄绿青蓝紫齐聚一堂。
      花丛后面是矮矮的灌木丛,整整齐齐站立着。每一颗都惊人的相似,昂首、挺胸、收腹,精神饱满、意志坚定地守护着花朵,将阳光拂去,垂下阴影。灌木丛统一的和谐背后,是各种形态各异的大树。有些大树为了赶工期,完成任务,铆足劲儿,涨红脸,把花全开了,开满了。一时间,繁华旖旎,一座座小型空中花园搭建成功
      有两个银色机器人在修剪树枝,打扫卫生。我叫它们,没回应。
      四周,一栋栋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耸入云霄。每一层楼四周都有开阔的阳台,上面杂树丛生,花草繁茂。每栋楼风格迥异,但都惊人的美丽。
      有的楼房打造特色风景区。每一层楼就是一处赏心悦目的风景画。一张生宣纸上寥寥数笔,就浮现出小桥流水人家,亭台楼阁处,再加点花青和藤黄,墨彩飞扬处,曲径通幽。另一张熟宣纸上一笔笔勾画出花鸟大概形容,然后一层层浓墨重彩地铺染,那花,层层叠叠,形神兼备,那鸟,似在啁啾,婉转悠扬。另一块大木板上多层复叠出巴黎小镇,粉墙绿窗青瓦,蔷薇爬满墙,睡莲铺满池。
      有的楼房打造儿童乐园或健身活动中心。旋转木马不起不落,秋千架静止不动,足球场绿草茵茵。一阵风吹来,游泳池碧水荡漾,篮球框绳索随风飘扬。
      有的楼房是树的海洋。每层楼像一座小型森林,老树落叶,新枝抽芽,依稀可以看到鸟儿搭窝建巢,小动物们安营扎寨。有些走热带雨林风,椰树配水池,你穿个泳衣往那里一躺,马尔代夫就在身边。有些走温带阔叶林风,你光着膀子往里一钻,嘴角有些湿润,茹毛饮血的感觉上来了。也有走温带草原风的,没马你就牵只狗来遛,驾驾驾,不知是人遛狗,还是狗遛人。
      有的楼房是花的世界。阳台上各色花儿竞相开放。一些楼层桃花朵朵,灼灼耀眼,晚霞飘楼间。一些楼层千树万树花满枝,白雪茫茫压枝低。一些楼层金色的麦浪此起彼伏,浪花朵朵闪着光。一些楼层涌现蓝色的海洋,涨潮啦,海面越过半空,欲与天比高。总之,有单一颜色花儿一层楼的,也有百花齐放一层楼的。清风徐来,摇曳多姿,明暗斑驳。
      景色太美了,就住在楼里足不出户,也能享受旅游的乐趣。这些旅游胜地却没有一个游客。
      我打开路边的水龙头,洗干净脸,喝了一肚子水,坐在花台台阶上,发动所有脑细胞寻找答案。
      眼前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我有点相信这是二十二世纪了。可是,穿越不是都穿到古代吗?我怎么会穿到未来?还是一百年后,还是在西方城市。
      “当,当,当。”一个浑厚、悠远的声音响起。远处钟塔上的钟表指针指着正午12点,还显示出日期:2120年3月8日。
      毋庸置疑,我来到了二十二世纪。所有的荒诞与奇怪都有了合理解释。
      我的神呀!这是什么神操作?我是一觉睡了一百年,还是一下穿越到一百年后?一百年后的地球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城里竟没有人烟味儿?难道身在末世,地球上的人都快死绝了?真是病毒来袭,杀死很多人?地上城是一座空城,地下城才是人类聚居地?嘉丽诚不欺我?
      老天,我也太倒霉了。就算下地狱,也知道去的是哪里以及知道为何去那里,目前的处境怎么感觉比下地狱还倒霉。莫名其妙醒来,世界变得莫名其妙。惊悚片、悬疑片、科幻片在我身上齐聚一堂。导演大人,你给我的剧本太离奇,不合逻辑的地方太多,当心观众要换台,我要换台,我可以换台吗?
      周围景致虽美,但死气沉沉,我也一脸丧气。只有开来开去的车子热情高涨,即使没有一个乘客,它们也不迟到,不早退,不超车,不抢道,按时发车,到点停车。它们不偷奸耍滑,不打小报告,还不会八卦,真是年度最称职员工。
      这里的世界适合机器人,那么,我的世界在哪里?
      头顶的太阳射出千千万万根银针一样的光线,一开始是尖硬的,滚烫的,然后是酸胀的,钝痛的,最后是汗涔涔的,冷冰冰的。没错,烈日下的我,身上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冷意,如水蒸气从脚升到头,又像倾盆大雨从头落到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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