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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几回魂梦与君同 ...

  •   后来的几年里,江浸月再也没有遇到过他的小疯子。那个小疯子就像是散在了春天的风里,来无影去无踪,再没人能找他。
      他没有拼命地去找,甚至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他一开始想不明白,本就对生命缺少渴望的沈长忆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身上几乎没带任何东西,又该怎么活下去。
      所以他不愿再想,更不愿再回到当初那个满是回忆的家,那里藏了太多的细枝末节,他总会猝不及防地想起关于那个人的一切。
      太疼了。他一生都没那么疼过。
      所以他放弃了。他将沈长忆归于人海。

      主人不再回家,也没有新的主人会来到这里,于是屋子逐渐落了灰。阳光使劲挤过满是尘灰的窗户,照进屋里,扬起一片尘埃。
      年华向来易逝。
      也许某天江浸月会再回到这里,搬走那些属于他们曾经的东西。当年的勿忘我早已枯死后被埋葬,而他会抬起那个白瓷花盆,见到底下压着的两张泛黄字条。
      一张笔锋凌厉,潦草又认真地恳求“勿忘我”。
      一张字迹娟秀,一笔一画轻轻诉说“我爱你”。

      那时他会忽然惊觉,如果当年他们两个能有一个人抬起那花盆,认真看一下那里是否还藏有另一张来自对方的纸条的话,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命运阴差阳错,给他们开了一场天大的玩笑。

      他们的一生靠得那么近,近到十几年来只有彼此;他们的一生又离得这么远,远到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

      ……

      后来他才发现,只要沈长忆愿意,他其实随时都可以离开他自立门户。只不过沈长忆愿意把自己困在他身边,所以他可以轻松留住他整整十七年。
      他又一次听到沈长忆这个名字,是在大客户那。

      “沈长忆啊!”那客户和他说,眼里流露出敬佩,“他画画真的特别好看,很多人都想求呢,最近特别出名……你不知道吗?”
      江浸月微微一愣,他最近忙得晕头转向——沈长忆离开后他就经常睡死在“工作”里,把自己整得晕头转向才罢休。根本没留意到什么什么作家啊画家的火了。
      所以他装作不经意,小心翼翼打探那人消息:“沈长忆?画画啊,老画家?多大啊?”
      “这就是你不知道了。”那客户对他眨眨眼,“这人可年轻了!”

      “细想他可能也就比你大一点点——话说他也是在北方这边发展的,你居然一点都不留意吗?”
      江浸月心里一阵刺痛,心说那人不想让他找到,他是掘地三尺也没用,光知道那么一点消息又有什么用呢。表面却无所触动般,随意笑了笑:“啊,我还真没留意到,也许以后有机会能见见。”
      “是得见见……他肯定有前途!”

      送走客户,房里一片寂静。江浸月拉上窗帘,瘫在沙发上,周围黑得没有道理,他心中百感交集。

      沈长忆画画很好看,江浸月比谁都清楚。
      ——因为那人曾一笔一画,描摹过他们的未来。那个“未来”五彩缤纷,阳光洒满长街小巷,两个少年站在画面最中央,端的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那副画至今还留在那间屋子里。
      可他们散场了。
      他们没有走进那个未来——也许曾经走过,只不过下一个转角便到了分道扬镳。

      门口被人“笃笃”敲响了。江浸月回过神,莫名有些不太想动,但他还是坐了起来,掐了掐眉心,出口时声音有些哑:“谁?”
      “父亲,是我。”一个略青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江浸月颇有些头大,他一边说着“进来”,一边再次瘫了回去。
      少年推开门,走廊的光渗透进来,江浸月不适地眯了眯眼,那少年很快关上门,房间里一时静的可怕。

      良久后,江浸月说:“……你不用叫我父亲,你出生的时候我也就你这个年纪。”
      少年默了一会,走到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顺从应了:“江哥。”
      他忍了一会,没憋住似的,“怎么?又颓废了?”
      江浸月轻轻嗤笑了声,“这六年我也没少颓废。”

      少年沉默一阵,忽然轻声问:“既然想,为什么不去见呢?”
      “因为见不到。”话音未落,江浸月就接道,“他躲着我,他不想见我。”
      “这个世上的事情,有时真不是人想象中那么容易的……”
      “谁又知谁后来会怎样呢……”

      是啊。
      谁又知谁后来会如何呢。
      他现在连沈长忆的消息都要从别人那里打听。
      ……

      这场时光的洪流里,他们松了一次手,从此经年,他们再也没有攥紧过彼此。而风沙将掩埋过往的所有,烟消云散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将不知所踪。
      江浸月曾经最怕的不过这个。
      他最怕的,不过是他问起时,别人告诉他:沈长忆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

      说来可笑,他在这个信息无比发达的时代里,弄丢了他一生唯一的至爱。

      ———
      书页匆匆翻篇,沈长忆当初离开时身无分文,如今却混得风生水起。后来他从福利院里带回来一个孩子,如果江浸月见到了,估计会有些惊讶——那孩子和江浸月长得有两三分相像。
      一样的长睫毛大眼睛,眼睛很干净,眼神却很深邃,一眼望不到底。他时常会带着一些温文尔雅的笑,却永远和别人拉开距离。
      但他最初的性格又神似当年的沈长忆——刚带回来时浑身戾气,一言不合就要握拳头揍人,与人谈话从不多说,不爱解释也不怎么能共情。
      而且他们两个都爱看着窗台上那株在风中摇曳的勿忘我,安静地坐着,一坐就是很久很久……

      思来想去,沈长忆最后为那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做“沈君同”。
      ——自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他的画越发出名,他逐渐从一个犄角旮旯里的画家发展成了知名画家,沈君同在他“放养式”的照顾下越发独立能干。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流并不算多,却分外默契融洽,就像一对知己那般。

      某一天沈君同回到家里,见到自己的监护人沐浴在阳台的春光下,笔下的勿忘我栩栩如生,鬼使神差的,他忽然开口叫他:“哥哥。”
      沈长忆没有回头,轻轻唔了声,柔声问他什么事。
      沈君同沉默了很久,沈长忆也不催他。两个人一个安静地画,一个安静地看,最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沈君同学校里那些事。

      “我遇见了一个人。”沈君同反坐在椅子上,下巴放在椅背上,看着窗台像在发光的花,“他叫‘江梦与’。”
      沈长忆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心头涌起酸涩时,他都不知道自己在遗憾或者难过什么。
      “他家很有钱。”沈君同接着说,“而且……”

      “他长得有点像你。”

      “……哦。”沈长忆应他,“怎么个像?”
      “眼睛。”沈君同比划了两下,“眼睛特别像。”
      “……啊。”沈长忆说,“那真是太巧了。”

      两个人又随口聊了两句,直到沈君同进房间写作业,沈长忆才又发了会呆,最后垂下了手。
      那幅勿忘我并没有画完全。一个白瓷花盆占了大半的画面,摆在了整副画的最中央,花盆里的花半死半枯——最奇怪的是,阳光全都撒在了枯死的那边上。
      它的背景是空的。

      沈长忆想不起来了。
      他想不起来这幅画该有个怎样的背景画面,所以他迟迟没有下笔。他寥寥几笔画了玻璃窗和小巷,又匆匆擦掉。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里……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幅画最终还是没有画完。

      ……

      那天是冬至,北方下了场大雨,夹杂着雪,空气分外冰冷。
      沈长忆看了看玄关上放的伞,此时是晚上九点四十多,已经接近沈君同放学的时间了。
      他想了想,还是提了伞,围了围巾,去接那忘记带伞的小少年,心里想着那个少年也许会因为自己来接而高兴一下。

      没想到还没接到沈君同,他先在校门口见到了一个很熟悉的男人。
      很熟悉,很熟悉……熟悉到他就算看不到正脸,只有个高挑的背影,他也能立马认出对方。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转身就想走,却被这时出来的沈君同叫住了。

      “哥哥!”沈君同惊喜地叫他,那男人忽然有所感悟般,猛地回头向他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时间在这一刹那停止。

      “沈长忆……”
      他看见对方轻轻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许有,但是雨太大了,那声音最后只能散在了风雨里。

      沈君同顶着书包跑出来——他们学校的位置比较偏僻,校门外只有孤零零的一盏昏黄路灯,以至于他起初并没有留意到江浸月。此时顺着沈长忆的目光看过去,他略疑惑地叫了对方一声:“江先生?您是来接江梦与?他还在教室呢。”
      江浸月回神,轻轻点了个头,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看着沈长忆,像是要把他永远铭记在骨血里,此生此世都不再忘掉一样。
      沈君同觉得奇怪,可他还没来得及问,就听他的监护人从埋着的围巾里,发出了一声轻笑。

      很轻很轻。带着他一贯的温柔,也许还有些别的、他不懂的情绪。
      “江先生?”他轻声说,“你长得真好看。”
      “和我从前一个故人,太像了……”

      江浸月只觉如鲠在喉,千言万语化作最后,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今夜冷,孩子穿的少。我和君同就先走了。”
      明明是那么多年的爱人,久别后再重逢,沈长忆却并不显得留恋,甚至平静得像一个真正的陌生人。
      他只笑说:“江先生,我们就此别过……祝您今晚有个好梦。”
      ——祝你幸福。

      说走就走,向来是沈长忆的原则。他没有客套,将手里多的那把伞递给沈君同,两个人就这样顺着街道转身,逐步融进了朦胧的夜色里。
      江浸月撑着伞站在原地,看了好久好久。

      久到江梦与出来,疑惑问他怎么忽然来接自己,他才神魂归位,勉强笑着揉了揉那少年的头。

      “没什么……我们走吧。”

      “哦……好。”

      于是两个人向着与沈长忆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踏上长街。没入风雪前的最后一瞬,江浸月无声回了次头。
      黑黑的长街上,早已没了那人的身影。
      可他还是笑了,那蕴在他眼角的泪随着这个笑容悄无声息地滑落,而他对着那一望无际的黑暗,无声无息地说了几个字——

      ——好久不见。

      对不起,哥哥。我还是释怀不了。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幸福了。

      雨落在了夜幕里,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了雨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可他的耳边却那么喧闹,朦胧间一直回荡着很多年前他们说过的话……

      “你还不回家么?我有话想对你说。”
      ……

      “窗台的花开了,等你出差回来,应该正好是最好看的时候。”
      ……

      “不想出去工作的话就呆在家里吧,等我养你就好。”
      ……

      “今天天好蓝……我喜欢今天的风。”
      ……

      “阿月,我妈走了。”
      “……没事的哥哥,你还有我。”
      ……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明天还要上课呢。”
      ……

      “哥哥,我喜欢你。”
      ……

      “你为什么不叫我哥啊?”
      “我为什么要叫你哥?”
      “我比你大。”
      ……

      “今年的花死得真早啊。”
      ……

      “没关系,以后不论多少年,我都会在你身边。”
      ……

      “好看么?送给你的。”
      “……谢谢。”
      ……

      “小哥哥,你怎么总是不说话啊?”
      “……”
      “笑一个?”
      “……滚。”
      ……

      “你别担心,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了。”
      “……”
      “哦。”
      ……

      …………

      “……你好啊。”
      “——我叫江浸月。”

      ……

      原来世界上两个人一生的交集,这么多,又这么少。
      ……

      你好啊,我叫江浸月。

      也许你要问起我的爱人,那我会大方告诉你,他叫沈长忆。
      他是个男孩。
      他将我留在幻想里,一边拉着我一边又推开我。
      他曾在暴风雪前将手递给我,亮了我半生。是我倾尽一生爱着的男孩。

      ……

      不论你是谁,当你掀开这页书,我便无比感谢你见证了我们的故事。我完成了我的遗憾,我终于将爱他两字宣之于口、公之于众,可我却永远地遗憾着。
      因为此时此刻,我仍在病入膏肓地、无可救药地爱着他。

      晚安,不论是你或是“他”。

      愿你昨夜、今夜、明夜,都能有个好梦。

      幸与君逢。
      梦与君同。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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