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故人入我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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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酒鬼父亲又在打我妈了。
我躲在衣柜里，听我妈叫得好惨。我想去帮她，可她不让我出来。
她说我是个小疯子，出来也没用，只是添乱罢了。
我想她是对的。
——我不明白疯子代表什么，只知道她也总是这样看着我挨打的。她是个懦弱的人，她不敢反抗。
我恨她。
更恨那个摆脱不了命运的自己。
2
外婆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她比我妈更像我妈。
她爱哄我睡觉，笑着喊我名字，给我唱南方的民歌。
她说，她和我妈都是南方人，是因为我妈嫁给了我爸，所以才来到北方的。
她总是很怀念南方。她说南方哪哪都好。那里四季如春，那里没有风雪，只有温暖和漂亮的花。
我不明白。
因为我没见过这个世界美丽的样子。
我想象不出来。
3
我像是犄角旮旯里生出来的影子。我没上过学，四岁以前甚至没有名字，我父母在这一点上难得团结，一致叫我“小疯子”或“小杂种”，都觉得我不需要名字。
外婆觉得这对我来说不公平。
她想了好久，终于给了我一个名字——
沈长忆。
随的她的姓。
我问她是什么意思。
她说：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
我不明白。
但我喜欢。
4
外婆喜欢花，特别是“勿忘我”。
她说这种花南方少见，北方却是多，好看又好养，花语是永恒的爱。
我问她，世界上真的有永恒的爱吗？
她想了很久，说：有的，她对我，就是永恒的爱。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面上不甚在意。而她看向了远方，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温柔地摸我的头。
5
我常会趁她出门的时候，偷偷去看上两眼花。
花是蓝色的，花瓣很小，颜色也不是很鲜艳，和其他花争奇斗艳的样子很不一样。它们在外婆的手下开得整齐又雅观。
虽然我不懂花，但是那一刻，我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外婆为什么会喜欢。
因为我也很喜欢，它对我很温柔。
她像外婆。
也许外婆看她也像我。
6
外婆死了。
被车撞死的。
她就死在了我的面前，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也许因为我是个疯子。我只会直直地盯着她沾满血的脸。
她冲着我笑，尽管我觉得那笑比哭还难看。
小忆，别哭。她说，外婆会化作风，化作窗台的勿忘我……在天上、在窗边……
别害怕，外婆一直陪着你呢。
6.5
奇怪。
我哭了吗？
7
外婆葬在了北方，窗台的勿忘我被晾了几天，像是要谢了。
所以我把那株勿忘我埋在了她的墓碑旁。
我记得外婆喜欢花，尤其是“勿忘我”。
那是我看她的最后一眼，在石碑上。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
8
母亲带着我走了，她说要带我回南方，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说怪我长得不够好看，不讨喜。
我想，她说的是真的。
那里是她的家。
我也的确不好看。
而我没有家。我也不讨喜。
9
我八岁了，我还没上过学。
母亲带我回南方后一直在联系以前的朋友，好不容易把我送进了学校。
学校里的同学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
我妈不管，她说，你要学着坚强。
可我已经很坚强了。
我不像别的孩子，我不会哭，也不会闹。
我已经努力了，不讨喜那就算了吧。
10
我和他们打架了。老师问我为什么。
我说他们欺负我，老师不信，还质问我那为什么我没有被打。
我说那是因为我以前和我父亲打惯了，他们这种弱鸡打不过我。老师气得不轻，说我这种脾气，真应该和江浸月好好学一学。
我说，我不认识江浸月，怎么学？
她气到手都开始抖，活像得了癫痫，你你你你了半天最后让我滚出去站着。
好呗。
实话实说不行，这个世界真是黑白颠倒。
11
外婆离世后，我拿走了她唯一的随身物品，是一条手链，很漂亮。
我一直戴在手上，尽管它对我来说有些大了。
那群小孩来找抽，我本来没心情理会，想直接绕开的，可有个人忽然抓住了我的手。
好死不死的，刚好抓到了那条手链。
我怕他拽烂了，只能跟着走，一路被他们推到了厕所。
又是这种戏码。
甚至才进厕所。我就站在那里，身上滴嗒着他们泼过来的水。
那天是冬至，水泼在身上真的很冷。
冷到我差点以为我已经死了。
12
有个小男孩跑了进来。
他对着那群人吼了几句什么，我没太听清，反应过来之后，面前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站在我面前，漆黑明亮的眼睛仿佛能把所有他看见的东西都吸进去。
他向我伸出了手——
你好啊，我叫江浸月。
12.5
……哦，原来他就是江浸月。
13
那天之后我才发现他和我一个班。
从此之后我就一直跟着他。
他是个少爷，比我还小半年，我怕他帮了我，别人找他麻烦。
事实就是我想多了。
少爷毕竟是少爷，不会有人敢招惹的。
可我还是跟着他。
13.5
好奇怪。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着他。
14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逐渐发现他和我想的不一样。
他从来没有什么少爷架子，对谁都是谦和有礼的。偶尔我甚至会觉得，他对我比对别人特别。
他对我会特别温柔。
但温柔这个词好像不适合我。
因为对我温柔的生灵，从来没有好下场。
就像那年窗台上凋谢的勿忘我一样。
也许因为我是个疯子。
15
小学毕业。他笑着和我说这三张卷子简直诠释了他的六年。
我只是点点头，和他说我的小学只有五年。
他愣了下，然后笑着拍了拍我的肩。
16
他说，没关系。
以后不论多少年，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17
黄昏将近。
我的世界从来没有这么亮过。
18
回到家，看到我妈化了妆，穿着一条白裙，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穿裙子。
她问我好不好看。
我说好看，她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像多年前窗台上的勿忘我。
我想了想，又问她，为什么我不能穿裙子。
她愣了愣，笑骂我一句，“真是个小疯子。”
“你是个男孩，男孩不穿裙子。”
19
我不能理解男孩为什么就不能穿裙子。
于是我趁她出门，偷偷穿了她的裙子。
镜子里的我明明比平时好看多了，可她却告诉我男孩不能穿裙子。
为什么呢？
明明更好看了啊。不是说好看的孩子才讨喜么？
所以为什么男孩不能穿裙子？
20
我在妈妈面前穿裙子。她愣了很久。
然后她哭了。
……我不明白。
为什么哭呢？
她哭着抱我，说：“妈妈知道，妈妈知道……”
“小忆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男孩子。”
“也是世界上最固执的小疯子。”
21
我问他，为什么南方没有勿忘我。
他说有，只不过南方很容易养死。
我说为什么呢？外婆明明说过她们很好养的。
他默了一阵，问我是不是喜欢养花。
我不喜欢养花，我只是喜欢勿忘我。
22
他托人给我从北方带回了一盆勿忘我，开得很茂盛，和当初外婆养的那盆很像。像到让我有些恍惚。
——就像是外婆还在，她像往常那样站在窗前浇着花，笑着问我：小忆回来啦，今天去哪儿玩啦？
然后我会闷声说一句“不告诉你”，安静地过去看她浇花。
她见到我就会笑。
她的笑容比勿忘我还要好看。
22.5
可我已经没有外婆了。
23
他的成绩很好，我感觉他每天都在努力学很多东西。我问他累不累，他说累。
累为什么还要学呢？时间久了会疯的吧。
他垂下了眼帘，睫毛投下的阴影很浓密。
“没办法。”他说。
“也许我是个没人疼的机器人吧。”
24
怎么会没人疼呢？
我愿意疼啊。
只不过我是个疯子。
我好像学不会疼人。
24.5
我的手上有很多伤。可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
它们总是凭空出现在我手腕上、手臂上。
我问我妈，她也不答。
也许没有人能告诉我答案了。
25
上课的时候，我给他传纸条。
——你觉得什么是疯子？
他传回来给我：热衷于伤害别人的、神志不清醒的、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做的事情丧尽天良的。应该都算吧。
我想了想，传回去给他：那你觉得我是个疯子吗？
他打开时手一抖，瞪着我的眼神惊疑不定，字都懒得写了，直接给我对口型——
「说什么傻话？」
「你在我这里永远都不会是一个疯子。」
26
奇怪。
我也觉得我不是个疯子。因为我并不符合他说的那些条件。
可是他们都说我是个疯子。
我思来想去，无意识地转我的笔。
他忽然过来抢走了那只笔，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也许我惹他不高兴了吧。
27
我觉得我最近不太正常。虽然我经常“不太正常”。
我看着他的时候总会有些莫名的心跳加快。
我不明白。
我问我妈。
我妈脸色变得很沉重。问我是对谁心跳加快。
我告诉她是江浸月。
她的表情看上去很震惊，像是生吞了一坨屎。
“你可真是个小疯子。”她喃喃说。
28
我不明白。
我对江浸月心跳加快，是丧尽天良的事情吗？
29
初三。我发现他偶尔会避着我。
不是不和我亲近了，而是他会刻意避开和我的直接接触。
我想来想去想不通，就直接问他为什么。
他吱吱呜呜半天，一个屁都蹦不出来。
29.5
我知道，他心虚害羞的时候就会这样。
就连身为语文课代表的光环都拯救不了他。
30
我没问出所以然，但我也不是很在意答案。
可能是因为我并不期待这个答案。
我怕答案让我失望。
尽管我并不清楚为什么会失望。
31
我发现我妈看我的眼神总是很复杂。就像他看我的眼神也很复杂一样。
我不理解我妈那悲伤忧郁里夹着希冀的眼神，也不理解他那宠溺无奈又深邃的眼神。
只觉得他们看我时，总是欲言又止。
31.5
欲说还休个什么劲？
有本事把你那屁给爷憋一辈子。
32
初三压力大，我时常对着窗子发呆。
一次他问我，“你在看什么？”
我顺口答他：“我在看窗台上的勿忘我。”
他一愣，也朝窗台看了一眼。默了一阵，又问：“你在看勿忘我？”
我点头。
“勿忘我啊……名字好听，也挺漂亮的。”他说。
33
两天后，他让我放学等他一阵，带我去看个东西。
我在校门口等了半天，才见他拎着书包气喘吁吁地出来。
“跟我来。”
我跟着他绕了学校一圈，一直跑进了隔壁的公园里，去到目的地之前，我们经过了一个十字路口。
左边是公共墓地，他带我去了右边。
又拐了几个弯之后，我们直直进到了公园最深处，他走到一个灌木丛旁边，轻轻拨开了叶子。
一盆勿忘我静静地开在那里。
“好看吗？”他眼里是藏不住的希冀，像是个渴望被表扬的小孩子，“我特意让人给我带回来的。”
我静静看了半天，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托人给我带花了。
“——好看。”
34
只是可惜……
她在南方活不久。
等我们中考完她就该死了。
35
高中我们还是在一个班，并且直接成了同桌。
……不得不说，真是很神奇的缘分。
有一天他写数学作业，忽然肘了我一下：“你看一下变式二，算一下答案？”
我“嗯”了声，随手在草稿纸上算了下，头也没抬：“根号五。”
他没声了。
我抬头去看他。
他一脸愁眉不展的，依旧死死盯着那道题。
我挑了挑眉，“怎么？”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来，看上去像是要死了一样：“答案是二倍根号五。”
我：“？”
我对他告诉我的答案深信不疑，转头又开始算。可无论我横着算竖着算，反过来算，答案都是根号五。
我想不通。
我不理解。
36
于是我们带着疑问去问老师，他上去就据理力争，唾沫横飞地和老师描述这道题的答案是根号五，把老师说得一愣一愣的。
老师打断他：“江浸月同学……这道题的答案的确是根号五。”
“对吧。”他说，“我就说是根号五。”
“所以你从哪里得出来答案是二倍根号五的？”老师又问。
他掏出了参考答案，“这里。”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上面写着大大几个字——
变式2 √5。
37
……
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么无语过。
……
老师可能也没有，她表情都空白了一瞬。
……
我想，那应该是他整个少年时代里为数不多的社死时刻。
因为他在看清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呆滞了。
38
所以我很不厚道地直接笑出了声。
39
过马路。旁边有对兄弟，其中一个一直哥哥哥哥地叫对方。
我忽然恶趣味横生，我肘了他一下，问：“你怎么不叫我哥哥？”
他顿了顿：“我为什么要叫你哥？”
“我比你大。”
“……”
40
那之后他一直叫我哥哥。
私下里这么叫。在班里这么叫。在老师面前也这么叫。
得，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多了一个异父异母的弟弟。
我和他这么说，他听完嘎嘎乐。
……
不爽。
于是为了打击报复，我叫了他一句“阿月”。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女性化，这样叫更像个女孩子了。
果不其然，效果十分好。话出口后，他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无比狰狞，活像牙疼吃了屎。
41
我和他变得越来越奇怪。
他好像有话想和我说，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总说不出口。
我想我知道是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那没由来的心跳加速吧。
我不会喜欢他的。
因为我不明白喜欢。
42
他今天话很少，比平时少了不止一星半点。晚修的时候我忍不住轻轻敲了敲他的桌子，他抬头看了过来。
我将桌子上折好的纸花推了过去。
他微微一怔，默不作声地将那个纸花拿走收好了。拿的时候还碰到了我的手。
那时是初春，南方算不得热，可我整只手都因为这不经意的触碰热了一个晚上。
43
江浸月。
我喜欢你。
可是喜欢你真的是一件令人很迷茫的事情。
44
期中考遇到了篇作文，题目是“我与未来”。
这个题目我想了半天，居然无从下笔。
——我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有关“未来”的事情。
毕竟人永远不知道，在黎明到来前，我们还有没有希望看见“未来”。
45
我没有想过未来的事情，最后我寥寥几笔用叙事文写了我和他。我心里清楚我是在应付考试，可这篇作文却拿了个高分。
他看着范文展示上我写的那篇文章，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问，“你写的是我吧。”
陈述的语气，他丝毫不怀疑，我也不否认。我说是啊，就是你。
他又看了好久，说：“这次的题目，是未来。”
我“嗯”了声，算作应答。
46
他转过头来看我，已经有些炽热的风抚开他额前微长的刘海，他的眼睛漆黑而摄人心魄，一错不错地盯着我。
我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为什么？他问。
这是你的未来。
我晃了很久神。
是啊。我的未来。
可我能想象到的未来，有且只有你一个了，江浸月。
47
他表白了。
就在看完那篇作文的那天晚上。
和以前看到的小说不一样，心上人给自己表白的时候，天空并没有洒满星辰。相反，天台上只有狂野的风，以及突然倾盆而下的雨。
他拽着我一路躲回室内，似乎也有些懊恼。
最后我俩看着彼此被雨打湿的头发双双愣了愣神，然后就开始在空旷的走廊上傻笑。
有一说一，像个傻逼。
48
我们在一起了。
49
没有鲜花和掌声。这是独属于我们两个的、心照不宣的秘密。
50
期末又遇到了一个神奇作文题目，题目只有一个字，是“爱”。
我寻思来寻思去，着实想不出来，只能又写了他。
说来离谱，我随手写的成了范文，绞尽脑汁写的反而没能高分。不过也不算亏。
因为我在范文榜上面，见到了他的名字。
51
“也许我并不明白什么是爱。”
“但有你在的地方，就有爱。”
52
高二下册之后他经常被家里接出去应酬，每每回来都很晚。那时我们一间寝室四个人，只有两把钥匙，由于我和他的钥匙由我保管，所以我每晚都得等他回来然后给他开门。
久而久之，他向校方递了申请，我们俩单独调了一间寝室。
校方不会不同意两个“三好学生”睡在一块相互学习，当即就同意了，俨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于是我从每日等他回来锁门，变成了每天听他开锁然后再从床上爬起来给他一个“晚安吻”。
他每次都会问我怎么不早点睡觉，我就和他说我在等他，他听了就不说话了。
实在是没办法。
他不回来我睡不着。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故人入我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