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生千世——楚言》琉璃儿

63、番外 五十春秋流转逝 情随忘川三生缘【三】红夕君山

　　大宁君帝三十年，君帝退位于太子傅怀民，改号为怀帝。
　　大宁怀帝二十年，太上皇君帝甍，太上皇后谢绯云自请殉葬，葬于皇陵之中。
　　大宁怀帝三十年，怀帝退位于其子。

　　红尘俗世，春秋更替，而留仙谷却一直如同秋天般凉爽，那不是萧条。傅怀民摒去左右随从，远眺山谷，一片鲜红枫叶。有多久没有回来了，他都已经忘了。登上帝位，意味着有所放弃。政事烦扰，尘世羁绊，他也忘了有多久没有看这浩瀚山川，有多久没有见到自己的亲人了。

　　留仙谷内，时间仿佛被隔绝了。鱼精家和山鸡精家依旧因为当年谢子云一事，还争吵不休，但是那些都是小吵小闹，没伤着人命，洛红夕也不去管。自从三十年前，傅君山退位，怀帝便对外宣称太上皇和太上皇后驾临郊外行宫养病。但是那里不过是一座空殿罢了。
　　三十年前的傅君山，业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头了，他依旧精神烁烁，但是发丝上的雪白还是被年龄出卖了。扶着他的洛红夕说过会与他一起变老，所以在光阴穿梭之下她变成了现在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虽然脸上不乏皱纹，可是看上去那双眼睛依旧秋波不断，所以宫内人见到太上皇后，都会想起她年轻时冠绝京城的容貌。
　　他们对外宣称行宫养病，其实不过是跟着洛红夕回到了留仙谷。傅君山曾对洛红夕说过，许下余生。人的生命，于洛红夕来说，实在是太短了。傅君山的余生，于她，如同夜空中的烟火，璀璨美丽却稍纵即逝。
　　匆匆二十年光阴，其实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傅君山死的时候，洛红夕没有哭。傅君山告诉怀民，他不要进入皇陵，他要留在留仙谷。
　　于是，君帝与红袖皇后的帝后陵不过是一座空墓。
　　而如今，洛红夕将傅君山变回从前最初相见的样子，放在了冰室之中。傅怀民此次前来，正是想祭拜先父。
　　珠珠领着怀民进到留仙居中。珠珠仍旧年轻，一路走来，岁月从未在留仙谷的人脸上留下痕迹。在这里，时间即便再匆匆而过，都只是如流水般，不带走什么。
　　他见到洛红夕，如同从前在留仙谷那样，喊了一声“娘亲”。洛红夕在枫树华丽的落叶下转身，怀民不得不感慨，六十年后的洛红夕一如既往的美丽，那是一种张扬而不嚣张，鲜艳而不俗气的美丽。为妖时，她千般妩媚。为后时，她端庄温婉。而如今，她做回自己，那个最初洒脱的红狐。
　　洛红夕寥寥走来。
　　“怀民，来了。过来这里坐吧。”洛红夕拉着怀民走到树下椅子上坐着，从前牵着怀民时候，他才五岁多，而如今却已是一个威严的皇帝了。
　　怀民坐下，看着座上的菜肴，他想起了从前，洛红夕就是这般为他准备他最爱的菜肴，然后哄着他吃饭，还有身旁的珠珠姐姐，时常抱着他到林子中摘野果。孩童时代的回忆，如同沙滩上的贝壳，或许你会忘了拾起来回忆，但是它却不会失去。
　　他夹了一口放在嘴上细细咀嚼，嘴角挂起微笑，这种味道，倒是数十年未变。
　　“娘亲，你依旧美丽，可是怀民却老了。”怀民看着自己，华发早生。
　　洛红夕也看到了怀民头上早已白发，想来是国事操劳，为了大宁的子民，他与君帝都是耗费了自己的半生。
　　那时洛红夕看到怀民也这样废寝忘食地批阅奏章，不禁对着傅君山抱怨，有其父必有其子。
　　洛红夕问道：“为何这一次不带上潇潇？我都已经很久未见到潇潇了。”
　　怀民这才放下筷子，眸光中闪烁：“潇潇，她去年就离开了……”
　　洛红夕其实早该想到，凡人阳寿有限，即使如傅君山，她也只能看着他离去。在尘世有了羁绊，就会有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的痛苦。就算再看得透生死，也会有不舍。
　　“凡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娘亲，你也别伤心。可能过几年，怀民也不能来看爹和娘亲了。请娘亲多保重自己。”怀民握住红夕的手，继续道：“娘亲，其实怀民早就知道你不是我真正的娘亲，但是若不是你，我与爹爹怕早就死在奸人之手，当年在留仙谷时候，娘亲视怀民如亲子，而怀民也视您如亲娘，我相信娘亲在天有灵，也会为我这么做而高兴……”
　　洛红夕从来很少哭，但是自从出了锁妖塔，遇上傅君山之后，她发现自己本命属火，身体里的水却多了许多。有时候动不动就想要流眼泪。
　　洛红夕抹去两行眼泪，对着傅怀民道：“娘亲知道，怀民最乖，最孝顺……”
　　怀民苍老的脸庞上露出孩童般的笑意，就如同从前得到了爹娘的赞美而骄傲。
　　而这时，从半空中带着簌簌红叶飞下了一个水红衣裳的女子。
　　轻轻柔柔的声音从傅怀民背后传来：“娘亲说哥哥最乖，那就是说阿暮不乖，不孝顺了。”女子轻轻落地，地上红叶飘起舞动。远远看去，觉得是一团火焰落地。
　　怀民这个时候站起来拉着阿暮，还如小时候那样摸着她的红发宠溺地说道：“哥哥知道阿暮最乖了。”
　　听到哥哥的赞扬，阿暮绝美的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她与洛红夕长得极像，但是眉目之间仍能看到傅君山的影子，傅君山说过他的女儿性格像他，带着点倔强。从前在宫中，阿暮公主是众人的掌上明珠，她出生时，是漫天的红霞，京城中人看到，对着彩云叩首，外界纷纷流传阿暮公主是天仙下凡，君帝下旨册封女儿为慕辰公主，世袭暮州城，可是阿暮从没去过暮州城，她一直留在宫中，被君帝捧在手心上疼爱。因为公主出生时天生奇景，所以大家对于公主不老的容颜，并未觉得惊讶。即便过了三十年，公主仍然和十八岁的样子无异，大家更加觉得公主是神仙转世了。
　　阿暮坐在哥哥旁边，从小她就喜欢和哥哥一起玩，因为哥哥最疼她了，每次被父皇罚抄书，都是哥哥偷偷帮她抄的。后来哥哥开始处理政事了，她也就不敢麻烦到哥哥了。
　　阿暮对着哥哥说道：“哥哥，这次来是看爹爹的吧？我告诉你哦，我每天都会和爹爹说很多话的。”她眨着她水灵灵的眼睛，站起来拉着怀民去看他的爹爹。

　　十年来，怀民每一年都会前来。看着冰床上躺着的父亲，容颜是三十岁时候的，穿着他最爱的月白长袍，看上去，只是觉得他像是睡着了。
　　洛红夕走到冰床前，看着傅君山虽然不能再睁开眼睛了，但是他的英气犹在。征战沙场，处于庙堂那么多年，可能他早已经累了。现在这样睡着，对他才是最舒适的。
　　阿暮又唠唠叨叨了很久，对傅君山说着的无非是谷中的趣事，她觉得她的爹爹仍然可以听得到的，因为她就曾经见过娘亲偷偷过来和爹爹说过很多话。
　　洛红夕听到阿暮终于唠叨完了，就吩咐她去为怀民准备些养生灵药。阿暮走后，冰室就静下来许多。
　　怀民对着父亲跪下，叩了三首，道：“爹，你交代孩儿的事情，孩儿不负你的期望，如今大宁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孩儿今日前来，不知道来年能否在叩首，若有来生，孩儿还是希望做你和娘亲的儿子。”言罢，怀民再次叩首。

　　阿暮送走了怀民，给了他许多养生灵药，阿暮依依不舍，她可以拥有永生，但是她的哥哥却老了。看着阿暮眼中闪烁的泪光，怀民像是小时候哄着她那样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阿暮是狐仙，应该知道仙凡有别，你们可以永生，而凡人的生命却是有限的。我能在有限的生命中活得精彩，妹妹应该替哥哥高兴。哥哥已经老了，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了，可能很快就可以看到你的嫂嫂了。”说起潇潇，怀民还真觉得自己心里很想念她了，她在黄泉路上等得寂寞了吧。
　　阿暮蹭在怀民的怀里，抽泣着鼻子道：“哥哥一点都不老，哥哥是最帅的男子了。”
　　怀民如今已是一个真真正正的老头，还谈什么帅，他笑道：“那爹爹呢？爹爹就不帅了吗？”
　　阿暮又道：“哥哥是大宁第一美男子，爹爹是天上地下第一美男子。”
　　怀民笑着点了点阿暮的鼻子道：“阿暮也是第一美人儿！”

　　红夕坐在了冰床之上，拿起梳子为傅君山梳着乌发，又一个人静静地和他说着话：“你看，怀民多孝顺啊，每一年都来看你。你有这个儿子还真幸福。”
　　“我们的女儿啊，每天都在谷里捣蛋，都不知道那时候你怎么会对天下昭告说你的公主贤惠文雅，一点都不像嘛。”
　　“……”
　　红夕轻轻地放下梳子，手指摸着傅君山冰冷的脸庞，她轻轻抚在他的身上，像怕是吵醒他。红夕趴在他的胸膛上，耳边没有了熟悉的心跳。
　　“你应该转世了吧。”想着傅君山离世已经十年了，现在也应该是个会走路的小孩了，她去寻得傅君山的来世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但是她并没有去。她说过，她只要他的今生。既然早已知道他许下来生给谢绯云，她就不会去打扰他。
　　“你什么时候会遇到绯云呢？”其实，今生她拥有了他五十年的时间，对于她来说，虽然很短暂，但是这一段半生缘的回忆却足够支撑她活下去。
　　在往后无尽的岁月里，因为有了当初短暂却璀璨的回忆，洛红夕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五十年来，他未说过一句我爱你，但是洛红夕却知道，傅君山的心里是爱她的。在傅君山临终时，他亲手为她别上那一支红玉发簪，那时的他说话很小声，洛红夕附在他唇边，听着他细细而语，最后闭上眼睛。洛红夕的泪流淌在他的脸上。就如同现在，她将自己温热的脸庞贴着傅君山冰冷的脸，如今眼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但是却是她今生的所有。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他在她耳边说的话：“给不了你来生，我许你再下一世吧……”
　　我爱你，其实不用说出口。放在心上，它是不会遗落在忘川河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