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贰·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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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染，把灯移近一些。”夙危手中执针，微微蹙眉。
秦染点头，将灯移向正在工作的男子，目光从他的手转移到榻上已被麻醉的少女。
那是个叫阿黎的少女，解开了颈间的衣扣，敞着衣领，头侧向一边，露出颀长的颈，此刻正睡得沉，而她的脸上有深深的伤痕，像是被人刻意毁容。
“要不要休息会儿？”秦染问，她注意到夙危拿针的手有轻微的颤抖——算来，这个刺青师已经两个时辰没有停过手了。
“还有一点。”夙危全神贯注于阿黎暴露在空气中的颈，那上面有他精心绘制的牡丹，放肆地盛开在少女的颈上，试图掩盖掉什么。
“危……”秦染试图再说下去，然而刺青师聚精会神的表现最终让她放弃了劝说的意图。她拨转手中的灯，让灯光尽量能够照明阿黎颈上的牡丹刺青，也让夙危看得清楚一些。
那是相互攀附着不同以往形态的牡丹簇，被夙危刺在看来柔弱的少女的颈上，夸张得诡异，却瑰丽异常。
夙危曾经说，阿黎就是这样的女子，她小小的身体里有比常人更多的坚持和孤勇，这些牡丹，是最衬她的。
灯光下刺青师专注的神情停留在逐渐完成的牡丹刺青上，而秦染的眼光长久落在夙危蹙着的眉宇间。
那里有他对于这些牡丹的爱，也有关于阿黎与这些牡丹的牵连。枝叶相连，蔓延向回忆，有关阿黎，有关徐俯君。
那个少年在阿黎生命中的出现或许根本就是必然，但在当时，在一切充斥了阴霾与惶恐情境下却依旧不得不坚持走下去的阿黎眼里，徐俯君伸出的那只手，就如照进树林深处的阳光那样，来得突然，来得毫无预料。
那是父亲被奸人陷害而导致全家受到牵连，阿黎被流放的途中。
月朗星稀的夜晚，阿黎四肢缠着镣铐，蜷身侧卧在一株大树下休憩。她不敢睡得太熟，连日来流放的路途已经教过去习惯了高枕无忧的少女时刻提高戒备，即使是在极度的倦怠下，她也不能有太多的松懈。
朦胧里有当初双亲在堂的天伦之乐，暖如春，抚慰了少女已经渐渐衰败的内心。然而下一瞬，父亲锒铛入狱，母亲就此一病不起，在流放之前便猝于狱中，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慈母尸体被抬走而束手无策。
幻影退去，少女睁开眼，看着燃在一旁的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着，而火堆边的小卒已然睡去。
阿黎抬了抬手臂，身上的镣铐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如今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阿黎立即闭上眼，然而金属抨击的声音之后并没有其他动静。树下少女微微睁开眼，之间小卒仍在睡梦中不曾醒来。
阿黎摸出一直带在身上的细针，轻轻插入镣铐的锁眼，左右转动了一会儿，听见细微的一声“吧嗒”。少女小心翼翼地取下腕上的铁镣，又同样打开了脚踝上的枷锁，一点点挪动着身形，最后没入夜色之中。
连日来受尽押送自己的小卒的欺辱，瘦弱的少女没有跑多远就已没有体力，遂矮身在山道旁丛生的草间小憩。
山中清净，夏夜虫鸣不止，好似催眠。阿黎弓着背坐了不多时便睡意渐浓，神志被慢慢抽离。
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终于惊醒了还剩下最后一丝知觉的少女。阿黎霍然睁眼，微微拨开掩在身前的草束，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内心慌张。
果然是那两个小卒发现自己不见就急追而来。月光清冷，照在小卒手中的长刀上，寒意扫过躲在暗处的阿黎，逼得少女此刻不敢有一丝动作。
她不敢出声，眼光紧紧注视着正在搜寻自己的两名小卒，双手紧紧拽着衣角，十指关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泛白。
逃脱这样的困境是少女此刻唯一想要做的事，只有这样才可能为家人洗雪冤屈。她知道的，自己的不幸只因为有人为求脱身而恶意嫁祸，她一定要揭发所有的事实。
眼见着小卒慢慢走向自己，距离越来越近，再不逃就等于坐以待毙，她将面对的是比之前更严密的看守，甚至可能是毒打。
阿黎眼前不断有刀面反射的月光晃来晃去，就仿佛割在自己身上那样，有深入血骨的恐惧，扼杀了最后的一丝生机。
当机立断之下，少女霍然转身拼命朝后方奔去。
清晰可闻的草叶摇动声惊动了搜寻的小卒，阿黎逃窜的声音在草丛间快速闪过。
“别跑！”其中一名小卒叫道。
阿黎只顾往前一路狂奔，她知道这条路的前方就是一条三岔口，逃生的可能会大一些。
“啊！”阿黎没注意脚下而摔倒在地，膝盖被尖利的石块磕破，顿时疼痛难当。
小卒快速追来，但少女已经不能起身。她看着正前方依旧泥泞湿滑的道路，眼角余光里是另一边陡峭的坡地，荒草丛生，不明前路。
不能就这样被抓回去！
理智再一次促使阿黎迅速做出决定。她紧闭双眼，身体用力，侧滚向斜坡。
草叶边缘此时忽然变得锋利一样，割划着少女的脸颊，瘦弱的身体在坑洼不平的山道上快速滚过，刺痛着阿黎本就已脆弱的神经，然而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身体下坠的感觉让少女的恐惧疯长，视线里一片黑暗，她知道，很可能下一刻就会有突如其来的死亡，然而心中秉持的信念让她这样勇敢，即使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不放弃逃生的可能。
小卒的叫声逐渐远去，原本双重的惶恐轻薄了一些，阿黎抱着肩，在心底的忐忑里等候着最终的结局。
“嗯……”足踝被不知名的物体强烈撞击，迫使阿黎睁开了眼，然而接踵而至的各种刺痛彻底摧毁了少女的忍耐。她放声叫了出来，凄凉惨痛的声音最终湮没了最后的一丝意志。
再醒来的时候，阿黎一个人趴在泥地里，污浊的泥水将身子浸透，渗透进伤口，动一下就是牵连全身的痛。
勉力坐起，阿黎四顾，依旧是满眼荒芜。天色渐亮，晨曦微弱的光线里，她发现身上扎了很多荆棘刺。
阿黎忽然抚摸自己侧颈，那里只是沾了些泥水，没有受伤，她遂稍稍安心。少女奋力爬出泥地，停在一处较干的野草堆中，开始一根一根地拔出身上的荆棘刺。
对于死里逃生的少女而言，这样的疼痛已经算不上折磨，阿黎咬着牙，一次次忍受着快而深刻的扎痛感受，每一根荆棘刺立体，她都告诉自己，一定要活着报仇，整个家族的血不能白流！
多数荆棘刺都被拔除，只有一部分刺得太深，一时无能为力。阿黎不顾，挣扎着起身继续启程。如今还不能确定押送自己的小卒是不是会跟上来，最安全的方法只有往前走，并且绕道直奔帝都。
天已大亮，逃亡了一整夜的少女腹中饥饿，但她没有任何在野外求生的本事，单纯凭着那份坚持，不断地走，跌跌撞撞，从不停下。
曾经，徐俯君说过她已经坚持到了固执，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但她知道，那就是决定，是即使天崩地坼也义无反顾的执着。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贰·颈（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