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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烛 ...

  •   烟袅袅,香阵阵,文鸳交颈,鹊鸣杏枝。

      七十二道金线勾勒出花样繁复的艳红锦缎,帘幕重重堆叠。

      风吹入罗帏,满室红烛摇曳。烛红,缎红,衣衫红,澄澄红光晕染,唯有繁复华丽的衣袖下,漏出一痕冷月般的白。

      世子指尖稳稳执起一柄润泽的玉如意,举手投足间,衣袖滑落,红盖高挑,新雪映红莲,纯白的是玉,生辉的是世子的手。

      徐鹤鸣,字子皋,尊贵的大偃国世子,其父战功赫赫,声名在外;其母贵为公主,无上尊荣。世子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长成金堆玉砌之质,更贵为侯府独子,从小受着众人拥簇长大,五岁习得棋画音律,十岁通达文韬武略,十五领兵出征,少年骑高马,意气风发,艳绝都城。

      独立于千军而不乱气息的世子却在此刻屏了息,双目灼灼欲燃,仿佛万千烛火的热烈只凝聚于一处。他的目光随着玉如意挑起的红缎一寸一寸向上挪,慢慢看见新娘薄而浅淡的唇,凉而沉静的眼,展而疏远的眉。

      端庄的新娘子没有笑,冷着脸对新婚的夫君说出初见后的第一句话:

      “我很厌烦你。”

      没有敬称,没有客套,更听不出笑谑之意。

      那声音还未落到地上,远远立着随侍的卒子婢女们便乌压压跪满了一地。

      谁人不知,卫国势弱,偃国力强。故两国和亲,偃国出的是世子,卫国嫁的却是公主。

      女子多柔顺,卫国这位以恭谨出名的长公主更是顶顶的娴静柔顺;男子性刚强,偃国这位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的少将军更是十二分的冷面无情。

      以弱中之弱,柔中之柔,冲撞刚中之刚,强中之强。

      不自量力而已。

      烛火微微一晃,随之落下的,是世子的声音。

      “是么?”

      回答她的却是个很温和的语调。句尾微微上扬,像是带出了一个笑。

      他并不恼,只自顾自地贴着她坐下,自然地握住她一双冰冷的手暖在怀里。

      “好奇怪,我却很喜欢夫人。”

      好生喜欢。

      他将下颌贴在她的额角,一下接着一下,温情而不含轻侮意味地轻轻摩挲着。动作间,热烫气息贴着耳侧流过,他便顺势凑上去,印下一个轻而柔的吻。

      傅容与,他的夫人,卫国端庄沉稳的长公主,几秒前还冷冰冰地摆出一副高傲架子,此刻却化作凝固的雕像僵在他怀里,佯装出来的气势与威风早早不见了踪影。大概是他贴得太近,气息又过于温热,烫得她整个人都开始发懵,直到五感尽数被攻陷了才猛然清醒过来,于是手忙脚乱地去挣开他的怀抱,又要躲避他的吻,还愣愣地想着去瞪他,一时间乱七八糟的,只顾得上摇乱了头上那一只极为沉重的鎏金点翠步摇。

      年轻的世子好奇地盯着一串串金珠忙乱地动,金珠摇颤,她便跟着颤,他看了一阵,终于也受不住般笑得发颤起来。

      “夫人当真是可爱的紧。”

      “我说了厌烦你,自然也不乐意你叫我夫人。”——却是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了。

      “那该叫什么?”他摘了那步摇,接着又一件件将多余的钗环簪花悉数卸下,乌发垂落,发丝贴着两人相依的颈子向下滑,把世子拂得有些痒。

      他伸手去揉乱了她的头发,眼看着新婚的夫人又要生气,便快乐地再一次将下颌贴上她的发顶,很好听地说:“那就叫阿容。”

      新娘子没应声,却也没再狠命挣扎。她扳起他的头推得远些,专注地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拿指尖去戳他的眉心:“你喝醉了吗?我说我不喜欢。”

      “不喜欢这个称谓吗?还是不喜欢香料添得太浓了,或者炭盆烧的不够热?”

      “我不喜欢你。”

      “嗯。”世子懒懒地应了声:“我喜欢你。”

      “你为什么喜欢我呀?”

      她迭声追问,听声势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意味。

      “喜欢还需要为什么吗?”他顺着她戳在眉心的手轻轻扬起头,于是那手指就被迫跟着他的动作从眉心往下滑,滑过鼻梁,滑过眼睛,然后滑到嘴唇。他看着受了戏弄的公主一张脸涨得越来越红,非常受用地用唇轻轻琢她的手指表示开心:

      “我一见你便觉得喜欢,见了之后,便觉得越来越喜欢。”

      “你……可是我骂你了!我说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这便是骂吗?”他用了点巧劲,重新把她拢进怀里:“那你再多骂些,我听着觉得很有趣。”

      大概是“有趣”的说法冒犯了她,公主使了点狠劲挣脱开环在自己身上的手。世子一时不察,便由着她把自己推到一边。

      “我知道偃国强大,看不起卫国区区一介小国,但世子也不必摆出这个态度对我。”公主霍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对着身前温颜悦色的世子直言道:

      “容与不是那关在笼中的雀鸟,更不是学人说话的鹦鹉鹩哥,整日里只知道叽叽喳喳地叫喊着,若是嘴上说出一两个尖锐的词,也不过是听人说话时浑不过脑学来的,算不得数。世子要是觉得我说话好听,便整日拎在手里逢人炫耀,要是不凑巧嫌我说话难听,也大可以收在屋子里打发时间听个响儿。更何况雀鸟衣食不花几个闲钱,羽毛又鲜艳斑斓,逗弄起来确实有趣儿,就是逗急了也不过是被琢一下——我不是那样的人。”

      “世子殿下,你我都明白这婚姻不过一场交易,而我是卫国送过来示好的礼物。物件罢了,本不应该这样多嘴多舌地抗辩于你。但容与不是小猫小狗,纵使关在笼子里,容与也是有尊严有思想的人,请你大可不必用那种甜言蜜语油腔滑调的态度对付我。”

      徐鹤鸣看着她义正词严的样子,表情滞了一下,似乎是想绷住笑,但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双肩微微颤动。

      “阿容,我知道这时候不该笑你,不过……”他笑得似乎是说不下去了,便索性不再多言,起身遣散了仆众,从抽屉里拿了礼品单子过来。

      “雀鸟衣食不花几个钱……阿容,便是小猫小狗,你也是其中顶顶没心肝的那个。”他又好气又好笑,最终气不过还是笑了。

      “你看看这聘礼,别说金珠翡翠流水一般送出去了多少,光说为了给你添置以后在府里穿用的衣服首饰,我都不知道掏空了城里大大小小多少间绸缎庄子珠宝铺子。听说你不喜欢鲜艳富丽的,徐某从军中整饬回来,还特意不眠不休地亲手描了几幅花样子给你做衣服添妆奁。这样的架势,便是从皇上身边抢个皇后来娶也绰绰有余了,你怎么反倒还诬赖我看轻你呢?”

      傅容与哑声呆在那里。

      也不怪她看不明白。偃国送去卫国的东西属实不少,但大部分都直接入了库,本来就没什么递到她眼前的机会。再说她不过一个公主,她卫国又没有那么强的财力,哪能像偃国这样财大气粗地办自己的婚事呢?更别说那单子上的礼品,光是她听都没听说过的就占了七成,其中还有一成是她只听过没见过的,她还以为是两国风物不同,哪里想得到这些财宝就是在偃国也极为罕见呢?

      可他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娶她啊?!

      花钱也就算了,还不提前和她说清,一上来就知道糖稀一般黏在自己身边,害的自己出洋相。

      如今他怕是已经看清了,自己根本就没吃过好的穿过好的用过好的,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破国公主罢了!

      而且还把她架在火上烤!要是她现在转变态度,不就成了那种嫌贫爱富的无耻之徒了吗!

      讨厌讨厌讨厌!

      “先坐下吧。”他看她不再剑拔弩张,就哄着她先坐回床上:“怎么这么喜欢生气。”

      他叹了口气,重新回到她身边坐下,一字一句温言教着:

      “这些香啊炭的,有喜欢的,便吩咐下面多拿些,不喜欢的,就说不要。若是有什么没见过的,就直接开口问,若是有什么缺了短了,就着他们去添去买——从今日起,整座侯府都是你的,不用再拘着自己,可怜兮兮地过日子了。”

      “想做什么都可以,阿容,试一试。”

      他很耐心地安抚着她,一下一下,慢慢顺着被蹭乱的额发。

      理顺了,便又惬意地蹭上去。

      她没应,一个人在心里偷偷生气,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说了“再”。

      “想好了吗?打算先做些什么?”

      “那我想吃面。”

      “东林——”

      “你可以给我做吗?”

      她抬起头去看他的眼。

      促狭鬼。这还是个不愿意吃亏的。

      唉。

      可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看他欸。

      徐子皋又叹了口气,竟然没反驳。

      “就来。”

      ……

      夜色已深了。云翳被风吹散,只留下一角银色月亮,很寂寞地挂在天上。

      月光很清亮也很透彻,但在黑洞洞的深夜中,却有些令人震悚的意味。

      傅容与看着那月亮,寒丁丁地打了个冷战,只觉得五脏六腑搅作一团般忧烦忙乱。

      风把她的手脚吹得很凉,她回想起世子那副一看见她的手就要拉过来往自己怀里揣的架势,还是决定把窗户关上,安安生生地坐在桌子前等待那碗不知道能不能入口的珍贵汤面。

      桌子是檀木的,触手生温,非常舒服。屋子里的陈设虽然不多,但既贵重又素净,并没有什么幽暗繁杂之处,叫人一眼望过去,便生出开阔敞亮之感。傅容与把一间屋子的角角落落打量遍了,确定了晦暗处没可能藏着什么人,又等世子走远了,才捋起袖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小臂上一个殷红的血点,心有戚戚地感叹:

      太师的蛊,实在是好厉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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