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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陀乙女】下坠,也能伸手挽回吗? ...

  •   在大红的冬夜里,我与腐朽的光撞了满怀。

      时光倒灌长河,于是我便开始下坠。

      (一)

      满目的雪铺在了眼底,似云像羽,本该无人之地一排密密麻麻的脚印,一条叠着一条,之前留下的痕迹逐渐被不停的雪掩埋,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

      “叮当——”

      我抬起手,扶起一缕垂落下的发丝,系于衣摆各处的细小银铃便络绎不绝回响而起,“新娘可得坐稳了呀!”外面一个婆子粗犷的声音传进了花轿。我听着,低垂下眉眼,手放回到掌心捧着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的紫柰上。

      轿子被几个大汉抬着向前,一晃一晃的,只可惜我的眼睛被大红的盖头挡住了,什么也看不到,但戏这种东西,又不是只有看客这一个位置能选的。我把身子轻轻向前挪了挪,脚对着前面的木板轻轻一踢。

      “嘭——”

      我能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断裂开来,然后我和轿子一起塌了下来。

      “呀!”外面此起彼伏的叫喊声起,还有婆子努力压低的声音,“这、这……塌了,莫不是这新娘子……”然后又是叽叽喳喳的讨论声。

      放屁,怎么可能是老娘太重压塌的!

      “老娘这么轻一个人儿——”我在里面小声地咬牙切齿,气鼓鼓的,指尖愤愤抠破了柰的皮,几滴澄澈的汁水流下来,淌到手背上,我赶紧放松手指,抬腕舔去了那香甜的汁水。

      这轿子会塌仅是由于我在前夜把这上面几块连得严丝合缝的木块向外松了松罢了,绝不是因为我觉得接下来吃不到什么好的了,所以在出发前连啃了三个大肘子的原因。

      “啊!”就在这停顿期间,外面又传来一片尖叫声与刀剑出鞘声,密集的脚步逐渐变大又逐渐减小,然后一下子静了起来。

      我坐在座椅上,似是不安般绞了绞手指,随后一把扯下头上镶着金丝银线的大红盖头,轻飘飘丢到地上,然后用那只套着小巧绣花鞋的脚用力碾了碾。

      风吹起了窗口的红布,露出几片一望无际的白,我掀开舞动着的门帘,走了出去。

      没有先去打量前面裹着灰白衣布的人群,我回过头,看着如蚂蚁般大小逐渐远去的大红色,缓缓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在雪中不知所向,最后融入其中。我的手探到头上,摸索了两下,抽出了一根冰凉的、用来固定主要发型的簪子,捏在手指间,极低的温度冻得指腹都开始泛白,余下金的红的银的发饰沉闷地落到地上,只有饰品之间磕碰的噼里啪啦声在这一圈回响,我甩了甩头,乌黑如墨的发丝四散开来,顺着风的轨迹四处飘扬。

      ——山匪。

      仿佛于情理之外,又事实实在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精致的绣花鞋早已被融化的雪水浸透,我能感觉到,趾尖已经逐渐由冰冷刺痛变得麻木。

      “你们,是来找我的吗?”

      面对着一把把几乎是近在咫尺的刀刃,我依旧站在原地不动,歪了歪头,乌黑的眼珠因睫羽轻微下垂而显得没有任何光泽,唇瓣一张一合,泛白的唇色连大红的口脂都压不住。

      为首的一个山匪体型最壮,膀大腰粗,面上还有一道几乎贯穿了全脸的疤痕,“有人给我们一笔大财,叫我们兄弟几个劫了亲后把人给带过去——”他并没有被面前人这略显怪异的举止吓到,反而上前了几步,“不过,啷个俊俏一个女娃子,就这么放回去,也太可惜了——”他缓缓地说着,待尾音刚落,抬起手还想碰我。

      瞬然间,我的双手上燃起了丝毫不输于嫁衣颜色的烈火,我却还是镇定自若,将头往另一个方向歪了歪,而后再次悠悠道:“你们,是来找我的吗?”

      “啊——鬼啊!”

      那山匪头子见此景象,一下子就甩开了将要摸着我袖口的手,带着身后一众大部队,哭爹喊娘的往远处拔腿跑去。

      “什么啦——”我娇声抱怨着,把双眼睁到自然弧度,水润的眸子立时就褪去了之前阴暗的气质,变得灵动活泼起来,“人家怎么可能是鬼嘛。”我“呼——”的一下吹散了附着在手上的火焰,随手从袖口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扔到地上。

      “只是些随意调制的水浆罢了。”我嘟囔着,把手放到腰间衣物处蹭干净,而后举起那只端了许久的紫柰,“咔嚓”咬了下去,能听出清脆得很,“就这么点儿胆子……”

      “啪,啪,啪——”

      几声鼓掌声从不知何处发出,“小姐可算是从那里出来了。”那人开口道。

      我对此没有感到丝毫惊异,连头都没有回,好像十分放心般背对着他,却见那人自己走到了我的面前,笑眯眯地盯着我,雪白的帽子几乎要与这个冬天融为一体。

      “可是我给的银两不够用了?”我又咬了一口紫柰,咀嚼着香甜的果肉含糊不清地说,“嗯?”他歪了歪头,似是对我的话语疑惑不解,“所以连请个山匪都要我额外给酬劳。”我冲一下满腮帮子的果肉,淡淡道。他还是一脸无辜地看着我,面上的笑意始终不散。

      “怎么会呢。”我听见前些日子莫名出现在我房中的男人这么说。

      (二)

      ——“您可是‘书’的路标啊。”

      ——“那是什么?”

      ——“您只需知道,那是好东西就对了。”

      ————

      “小姐,您有名字吗?”这个突然出现在我屋内,然后又赖着不走好几天的男人问道,我认真思考了几秒到底要不要告诉眼前这个几乎算是陌生男子我的真名,而后——

      “恬,我叫恬。”

      事先声明,这真的是我在深思熟虑后得到的最优解,绝对不是因为自己懒得编一个名字去骗人。

      “那你呢?”我转过头,俏皮地反问他。

      “叫我费佳就好。”那男子端起茶杯后回答道,雪白的帽檐在他弯腰的那一刻几乎触碰到了桌面,好像兔子的两只耳朵,尽显机敏。

      “你说的可不像是真名。”我似乎是无意间抱怨了一句,再次往小小的茶杯里添了水,等茶水一直漫到杯口才后知后觉停下来,“小姐是记不住我名字的。”费佳轻描淡写般费口舌解释了一句。“是么,难道是有什么禁忌吗?”我笑了起来,随口猜了一句,却见费佳也笑了起来,回道:

      “直呼真名是会被恶魔抓走的。”

      “……哦。”

      费佳听着我懒散的回应,无奈地抬眼望向我,端起茶杯,凑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而后说: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

      “好的,费佳。”

      在我乖巧的回应声里,费佳微阖了下眼,体贴地帮我转换了下话题来缓解尴尬,尽管结果依旧是那么不尽如人意,“小姐是打算在大喜的日子去奔赴所谓的自由?”他说,话语委婉,内里意思却依旧直白锐利,赤裸裸地揭开了我一直隐瞒着家族与下人的、自己的打算。

      “是啊。”

      我毫不稀奇于这个智多近妖的男人能知道这一件事,轻飘飘就承认了。

      费佳又抿了一口茶:“以小姐的地位,在那么大一个家族里……”

      “我轻得就像是一片鸿毛。”我对于接下来将要听到的话心知肚明,于是毫不犹豫开口打断。

      即便是话到一半就被我下了面子打断,费佳也没有丝毫恼意,他仿佛永远也不会生气一样,只是继续我的话说下去:“小姐既已为鸿毛,又何必要挣扎呢。”——而我所坚持的,对他来说似乎也只是个玩笑。

      “能否被卷入漩涡——”我垂眸,用杯盖缓缓撇去浮沫,“那也得是鸿毛自己说了算。”最后,我放下了杯子。

      费佳淡淡笑了笑:“真是奇特的思想。”他眼里的赞许同嘲讽无二。

      一片两片的白飘到了雕花的木桌上。

      “是吧——”我站起来,暼向窗外,然后静默着,关上了那扇窗。

      ……

      之后,我们两个就再也没有正式的对过话,当然,也不能说是不欢而散,我们平日里也会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只是没再将话题转到这件事上来。

      因为那天,在我由于冷得要死而起身去关窗后,他殷勤地亲手倒了一杯热茶推到我面前,而后在我低头喝茶时,他脑子抽了一般主动表示他能够帮我逃婚的忙。

      “噗——!咳咳咳咳——”

      猝不及防把那一口茶水喷出来后,我被残留在喉咙里的水液呛了个半死,费佳从袖口里掏了块淡紫色的帕子递给我,然后又续了一杯新的茶满上旧的那杯。

      于是,在强撑着余下不多的仪态细细品了一口过于苦涩的茶水后,我婉婉地答应下了这个提议。

      随意应下他的话语,可并不是因为我的脑子被贪婪冲刷得四分五裂。

      ——废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就算是藏在深闺里被养废物似的蒙了好几年,我也不至于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我:这一看就是骗子。

      ——但他真的是个超好用的工具人。

      在顺理成章把所有礼仪课的作业都扔给他后,我舒服地趴在床上想着。

      (三)

      然后费佳敲诈了我半副家底去帮那所谓的“忙”。

      托了这家伙的福,经历了一大圈波折才安稳逃离的我现在才舒下了一口气,有闲心去看别的。

      看着那个容貌精致挺拔的男人,除去那双恰似紫色琉璃水晶的眼眸,最值得细细打量的就是他身上的衣着:头上的帽子洁白柔软,能与天地融为一色,衣衫裁剪得合身,还绣有不少细纹,布料更是见都没有见过的样式,但这些都掩盖不了服饰与这里处处透露的格格不入。

      我撇撇嘴,没话找话的嫌弃到:“你的装扮真奇怪。”

      听到这话,费佳盯着我,似乎是无语了片刻:“小姐的穿着也挺不寻常的。”

      “……”

      我低头瞅了眼自己满身的大红色,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选择识趣地闭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面前病弱美少年样的人会有一股能徒手撕熊的怪力。

      两两对视,相顾无言。

      还是在我被冻得打了一个喷嚏后,费佳才停止了恶趣味的原地不动、看谁先比得过谁的游戏。

      靠着他带路我徒步的行动方式去到了新的住宅里,在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我眯了眯眼,呼进去一口清爽的空气,然后继续笔直向前,直到推开门走进去。

      那是一间小房子,比大宅里的祠堂都小,我却觉得很宽、很松,于是我住了进去,他也住了进去。

      ——虽然我觉得费佳住进去挺多余的。

      在那之后,雪下的一日比一日大,仿佛要将憋闷了近一年的愁苦都吐出来似的。

      “雪下的这么大,什么时候会停呀?”我穿起来领口带绒的衣服,趴在窗边小声地抱怨着。

      “或许是为了掩盖肮脏的罪行。”一旁原来和我在一人一本书看着消遣时间的费佳听到我的抱怨后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回答。

      “嗯?”

      听不大懂这些吃饱了撑的哲学话的我礼貌性回了一个音节。

      “罪即是是呼吸,罪即是思考,为了焚烧所有的罪孽——”费佳看着我,轻轻笑了笑,“我需要小姐的帮助。”

      “……”

      我沉默了一下,虽然有些听不懂这是什么鸟语,但是——

      罪即是呼吸,罪即是思考=罪即是人(?)

      焚烧掩埋罪孽=杀人放火

      综上所述——

      费佳想消灭一切罪孽=他想毁灭世界

      算了,关我屁事: )

      等等——!

      “呃——”我敏锐地从他的话里捕捉到自己的身影,犹豫着开口:“即然如此,在整治这场罪行时,我又有什么作用呢?”

      “沙沙——”我只能听到棉絮般的雪花落下的声音,或许中间还夹杂着底下堆叠的雪粒被上方逐渐变厚的雪层挤压结实的吱呀声。似乎这广袤的天地间就只剩下雪了。

      好像是静了很久,一直静到我已经以为费佳不会回答了,正准备重新回头看书时,他淡淡启唇道:“我需要‘路标’,独一无二的‘路标’。”

      “诶~原来我还有这么神奇的能力吗?”我随口说了句,勉强算是饶有兴致地附合着。

      费佳撇了眼我在桌上胡乱敲的食指,“对哦。”他应了声,忽然又笑了笑了,像面具的嘴角被线操纵着,自然弯上弧度,转过视线看向别处,好像是窗户上的花纹,又或许是纷扬而下的雪,而后,费佳握住了我那只不安分的手指,轻飘飘按了回去。

      “小姐认为,特异的能力,是否应该存在?”

      费佳仿佛是突然觉得没什么值得逗弄的小狗有了顺眼的地方,于是把手放在小狗头上,似有若无地说着另一个世界的话。

      虽然我认为这个对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比当初的自己更有没话找话的嫌疑,但为了避免他知道我知道他在没话找话,从而感到尴尬,所以还是体贴地回答了一下:“当有人用斧子砍伤别人,你觉得有错的是斧子,还是执斧者?”

      费佳漠然道:“如果斧子从未出现,那也不存在什么被砍伤的人了吧。”

      我对于费佳的言论感到奇怪,反问:“借你所言,不应该是二者皆有罪么?”

      “嗯?”

      费佳用看稚童似的目光紧紧盯住我的瞳孔,面带微笑,好像是在鼓励我推翻他的论点讲下去一般。

      于是我也如他所愿接了下去:“锋利的斧子会砍伤人,而执斧者在背后指使斧伤人,二者皆为罪人。但是——”在费佳的微笑中,我转折了语气,“真正想伤人,没有斧子,人也会用血肉之躯去磨折别人;真正无害人之心,再锐利的斧子也伤不了任何草木,‘罪’不能由此而断论。”

      话音落了一会儿,费佳似乎是有点愣神,等过了些许时刻,才幽幽鼓起了掌。

      “真是不错的想法。”他说。

      “……”他喝彩喝得像是在骂我似的。

      我阴阳怪气:“彼此彼此。”

      ——你也挺有病的,真的。

      (四)

      我发誓,我骂他有病真没有要咒他的意思——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

      “啊啾——”费佳刚坐到床沿上就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虽然说很小声,但在这一片寂静的小屋里还是有点响亮了。“你生病了?”我好奇地走过来问,他面不改色,沉稳地回答道:“我想这只是冷热交替时的常态而已。”

      屁,这里能有“热”给你交替算我输,自己身体弱就别找什么借口了。

      又开始说胡话了,我怜爱地看着那顶绒毛帽、准确来说是被裹在那里面的脑子。目前的我并不是很想让这个在我的生命中最有用的人“噗——”的一下死掉,于是我慈祥的拉起他的手。

      费佳察觉到不对,牵起一个笑脸想要推脱:“小姐,这种小瑕疵不会对我的计划产生任何影响,我想我不……”

      不,你想。

      “闭嘴,躺下。”我制止了他想要起身的动作,把他摁死在床边上。“小姐,我——”费佳还想为自己争取一点权利,于是我在把费佳推倒回床上的同时手动让他闭嘴,并一把将被子拉到他头顶。

      完美隔绝了自己与传染源后,正在转身的我思考了一下,良心的隐隐作痛又让我转了回来,随手拣了只比较大的茶缸子,往里面倒满早晨刚刚煮沸的白水后重新掀开被子,塞到费佳手里让他握住,他似乎欲言又止,不过下一秒那床被子就又砸回了费佳头上。

      “多喝热水。”我诚恳道。

      费佳:……

      ……

      或许是捂在被子里把病闷了回去又或者是费佳其实还没有来得及时开始发烧——当然,我个人坚定认为是前者。

      反正费佳现在连一点儿咳嗽都没有了。

      我掰了块茶饼子,亲自做完了整套繁复的茶道,给他泡了杯顶顶好的茶,庆祝我们二人今日的无病无灾。

      费佳低头凝视了眼几乎沉满了整个杯底的茶叶渣,又抬头对上我兴致勃勃的眼神,热气暖融融萦着冰凉的掌心,温度有从指尖血管传到心脏的趋势,他最后妥协着,吞下了一口茶沫子。

      吞咽声在这静谧的屋里环绕,我盯着上下滚动的苍白喉结,拖着腮,笑眯眯地用杯盖撇去茶水表面的杂质,然后用热水冲干净杯盖内壁,一口茶不动。

      费佳真的长得很好看,好看到我下意识就理所应当忽略了初见时对他的那一抹恍神。

      “唉——”费佳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给自己又重新倒了一杯茶水,拿起被自己闲置在一边的茶杯盖子。

      习惯可能真的是一个易染上难戒去的东西。

      对着我看的久了,于是费佳也习惯了在喝茶前用杯盖撇去两抹浮沫。再次搁下杯盖后,“如果茶梗在水中竖起,那就代表着好运。”他说。

      “我可一次都没有见过呢。”看着杯内平坦如田地的茶叶堆,我嘲讽到。

      费佳笑了笑,窗外一团风裹挟着雪打碎在檐边,他就在这声响里不着痕迹地用腕晃了晃茶杯,然后将与我杯中如出一辙的水面展示给我看。

      “我想,那或许只是个传说”

      有滴嗒声漏过纸窗透进来,那应该是檐上的雪被屋子传出的温度烫下的泪水。

      (五)

      就隐蔽性而言,费佳找的小房子是一个非常好的蔽风港,可是——

      静,太静了。

      周围除了山就是水,一户人家也没有,只见得做饭时一缕炊烟向上飘去,如同一座稳稳矗立的天梯。冬日里没有鸟虫,只能听着雪下落的声音,一点一点,数着日子过去。

      我也经常会因为无聊而找费佳搭话,虽然他并不是什么闷葫芦的性子,但从那张樱桃小口里吐出来的话狗都不听。

      ——于是,去外面远一些的地方买吃食,成了我为数不多的兴趣之一。

      费佳靠在桌边常坐的位置,翻开一页书,又抬头看了眼漆黑的夜色,顿了顿,起身点起一盏烛灯悬挂至窗外,然后拂了拂衣袖,执起一卷书继续阅读,仿佛在等着某个人回家。

      淡黄色的光亮一直流淌到很远的地方,似乎要把雪给照化了。

      ……

      “吃烧鸡喽!”

      我拎这个油纸包,兴冲冲地推门进来。

      却瞧见那微光洒在费佳面上,望着立体五官打下的阴影,我有些愣神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费佳就在这土地上,就在这小屋里,就在我身边,但我却觉得,费佳离得很远,有一面看不见的镜子隔在这里。

      遥不可及。

      (六)

      “远方美吗?”

      “尚有瑕疵。”他说。

      ——

      “铮——”

      我生涩地把剑从剑鞘里抽出来,剑面颤抖着发出声音,映出一片白,我试探着挥了两下,然后照着记忆中偷窥到别院人练剑的手法,开始僵直地反复劈剌。尽管只是在偶然间踮起脚时戳穿几片头顶上悬挂着的树叶,但这也足够让我兴奋了。

      一刻钟都不到,我的手腕连带着肘间的肌肉就已经开始酸胀,于是便自豪地认定为是锻炼应有的成果,沾沾自喜地继续抬起手腕。

      余光瞄到一抹会移动的雪色,我一下子端起了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沉着地胡乱挥舞几下,打算在“不经意”间惊艳他一回,可不知道是连风也不想让我潇洒,似乎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挡住了,那把剑从我的指尖脱落,倒插在地上时还不甘地嗡嗡作响,像是块无字碑。

      费佳大步走过来,在距我还有两三步时忽然顿了顿,又改回平时悠闲的踱步,他上前不紧不慢执起我的手腕仔细察看,“小姐这是在做什么?”他仿佛是随口问了一句。

      这可把我得意坏了——瞧瞧,这不就被我显摆到了吗?

      “我可是个要闯荡江湖的女侠客,我跟你说,等我习武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到时候本姑娘一定要去最远的京城瞧瞧,还有那个什么波斯,我也得看看。当然——我如果心情好,就可以把你顺道带出去见见世面,如果我心情不好……”我叽叽喳喳的,像是山林旁的狸猫般吵闹。

      费佳或许是在听的,只是当轻轻捏了捏我手腕处的红肿后,他拉着我去到尚且还会流淌的小溪旁,撩起一捧水浇上来,我被冰得一个激灵,余下厚厚一沓想继续冒出来的文字也被冰了回去。

      待我住了嘴,费佳淡淡评价到:“无用功。”

      我被噎了一下,却并没有恼羞成怒,因为——“我知道。”我说,随后不服气地加了一句,“但总得试试吧。”

      “要一起吗?”我望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定了定,最后还是选择从心地问了一句。

      “不了,我还有自己的事。”费佳轻轻甩开我的手,后撤两步说。

      土地上那把剑依旧屹立着,作为一块沉默的无字碑。

      夜晚,我看着床头一罐莫名出现的药膏,伴着淡淡的草药香,却久久难以入眠。

      ……

      “在你们那里,追求一个人需要什么?”

      偶然一次,我和费佳讨论到了这件事,准确来说,是我单方面兴趣盎然的询问。

      “说动人的情话,给热烈的亲吻”我记得这是当时他给我的回答。

      “……你那里的人真奇怪。”我托着腮,抱怨着。

      ——可是这两件事,我的嘴唇都无法做到。

      思索了良久,我支吾着小声问道:“这有用吗?”

      费佳在我刚开口时就已经在抬头注视着我,也有可能是我那张刚刚抿开口脂、正一张一合的红润唇瓣,“小姐不需要这个。”他说。

      ——他是不是看不起我?

      “为什么?”我气鼓鼓地质问,颇有一副你哄不好我就要挨两挠的架势。

      这时费佳却低头又翻起了那本阅览过无数遍的书,不接话了。

      ——因为你站在那里,就足以吸引角落里阴暗生物的目光了,他悄悄想。

      但这份隐秘的小心思很快就被忽略,埋没在了名为“理想”的洪水里,生根发芽。

      ……

      坐在一旁,望着费佳仿若是精雕细琢出来的眉眼,我恍惚间觉得,他就像是祠堂上那慈眉善目、包容一切的神像,哪怕被愤怒的人们砸个粉碎,也依旧是那副慈祥面孔。怜悯着世人,却又高高在上,与人间划分了一条明显的天壑。

      如果能把神也拽下来就好了,我想。

      让他也滚到人间,滚一身红尘气,被拖着,再也回不到天上,然后——

      ——然后,我一口啐去了那些阴暗的心思。

      因为他是属于远方的人。

      (七)

      一天,他说,他要走了。

      ——

      这句话本可以撒谎的,费佳想。

      明明说“我要去买本书”什么的,就可以光明正大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只是不知为何,在刚想开口时却鬼使神差地把早已组织好的文字吞了回去,吐露实话。

      “小姐,我将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费佳盯着我说。

      “比京城还远?”我问。

      “比京城还远。”费佳答。

      这时的我忽然想起了以前在闺房里不能出门时,悄悄托下人带回来的一本书,上面记载着一种生物,庞大浩瀚又无所畏惧能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被关在小小空间里的我,抚摸过粗糙的书页瞻仰过无数遍的——神。

      “鲲鹏也去不到?”

      ——我想起来了,它叫鲲鹏

      “也去不到。”

      我默然一瞬,复又轻描淡写般应了一声:“那我在老地方等你回来。”

      费佳在我刚刚那一句话的时间里似乎又恢复了初见时那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好啊。”他说。

      心头像是堵住一捧雪,又冷又闷,还找不到出处,但除了接受我别无他法。“你可别被外面漂亮的小丫头吃干抹净了。”而作为他波澜壮阔人生的一个过路者,我只能用无心般的口吻随口叮嘱。

      费佳又像以前很多次与我对话那样笑了起来,他笑着问我:“怎么,小姐也是那些人之一吗?”

      “……”

      悸动像是被淋了水的野草,又不甘心地冒出来,连同一起出来的,还有那形同虚设却又聊胜于无的勇气。

      ——这家伙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才在临走前说出来给自己找点乐子的同时又不让我好过?不对,这么想,不就代表他会拒绝吗,所以他是知道了,但不喜欢我才这么说吧。应该知难而退别这么丢人才是,可是,就最后一次了,人都要走了,还管什么丢不当面儿呢!如果这次不说出来,那……

      最后,千思万想都汇聚成了:

      “如果说,我是呢。”

      ……

      在这之后,我们也和往常一样相安,如无事发生般生活着。

      一直到某一天,我拎着红纸走进来,屋内再也不见一人。

      春天到了,这里却更冷了。

      (八)

      “老板,来杯热茶。”

      我边说边摘下大到能罩面的帽子,坐下后拢了拢灰白布匹制成的外衫,从做工粗糙的孔洞里还能透出一些带着陈旧感的红,我摸摸手上的紫柰,放至抹满了口子的唇畔,“咔嚓”咬下一大口。

      “姑娘,今年也是一个人啊?”老板甩了甩手,将剩余的水渍在腰间的布料上抹干。

      “嗯。”我加快速度嚼了几口,在把还饱含着汁水的一口果肉咽下去后才开口回答。

      这么冷的天,茶馆内一个人都没有,老板可能是真的无聊了,随口扯起几句就单方面认为我们像壶里刚煮沸的水一样熟了,开始将我这个一年一见的客人当老朋友般闲话了起来:“姑娘,我老见你站那儿,是在等人不?”

      等人吗?

      我垂头理了理袖子,腰像是脱水了的枝条弯成钩状,雪白皓腕上下摆动,手指却不听话地捏住了衣角,“是吧?”我反问着自己。

      我仿佛虚度了一场镜花水月,如今才刚刚重见天日,恍如隔世。

      我好像是冷眼旁观着他从我的过往岁月中敲下一截挖掉,就和忘了一段不重要的东西一样。

      有时候那段过往岁月会回光返照,我也会想起那乌黑浓密的头发,想起那雪堆成的绒毛帽,想起那水晶般澄澈又深沉的眸子。

      端起杯子,倒掉老板已经为我倒好的一杯茶,又重新提起茶壶酙了一杯。墨绿色的茶梗讽刺般竖在杯底,“幸运吗?”我喃喃道,有些怔神。

      正欲抬手泼掉时,老板边收拾东西边问道:“那你还等吗?”

      瞧着老板转过头来看着我等着回答,我从善如流收回手。

      “不等了。”

      我一仰头,苦笑着灌下了逐渐冰凉的茶水。

      掏出小铜镜,我看了一眼被自己吃得七零八落的口脂,虽然无奈,却还是却还是早有预料地从袖中摸出一张红纸咬下,然后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回到最初的雪地里。

      ——我的心说,它不想等了。

      我只同周围人一样愚昧,却并不是真的傻。我知道,我们的初遇或许就是一场骗局,现在又将用一场骗局来结尾。

      世界上本就不存在什么谎言。

      ——只要听到的人愿意信。

      我慢悠悠走过去,然后站在原地不动,那一刻,我仿佛就又成为了那一把剑,那一块无字碑。

      就像是花离不开根系边土壤一样,人也离不开脚下生养她的土地,我知道,我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所以,没有被这里束缚之人啊,请你替我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可是……

      我轻轻咬了咬下唇,转过头,看着那空无一人的白雪。

      我还是希望你能来见我一面,把我从这里带走。

      费佳口中的那个远方像是一块散发着香甜味道的小酪糕一样诱惑着我,于是我靠着一双脚去了很多个远方,但他都不属于那里。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个远方,我真的一辈子也找不到,下辈子也找不到。

      只有回到原地,才有可能再见他一眼。

      我知道他谎话连篇,但我依然相信。

      我以为光能洒我满身,最后却是落了满头糟粕。

      在合上眼前,我真切地再次看见费佳盯着我,瞳孔绚丽的紫色深处是墨般深邃的黑洞,从初见时的第一眼就吸引着我,拉着我开始无药可救的下坠。

      ……

      在我孤注一掷说完后,“好啊。”那时的他回答,像是答应了一件无所谓的事情。

      ……

      纯白的晚霞纷纷而下,落了人一身繁华。

      等到最后一丝绯色消失时,相思戛然而止。

      (九)

      费佳挟着从过去找回来的“书”的残页,踏着时光的碎片回到未来时,神威走过来瞧了一眼,乐呵呵地拍着他的肩膀,尼古莱夸张地给他放了一个炸弹礼炮,西格玛还是如往常一样躲着他走——一切都很熟悉,却又十分不自然。

      或许是刚从过去回到未来的原因吧,费佳想。

      可是,自己又为什么老是会想起被他用话术骗在原地的姑娘呢?

      她是不是真的在等我呢?还是累了倦了去找别人了呢?如果是前者,那她是不是就痴痴的在原地站了一辈子呢?是雪地贪心的替我见证了她从豆蔻年华一直到垂垂暮老吗?如果是后者,那她还记得我吗?是否曾有一刻想起过我?

      费佳蜷起背,啃着手指想。

      ——恬。

      一直到在任务报告签名时落下了这个字眼,费佳才惊觉——不是那个被自己话术诱骗的姑娘在无尽深渊里下坠,真正下坠的,是他自己。

      ——他想将那个姑娘从时间的洪流里拽出来,拽到未来,拽到他的身边。

      提起笔在残页上写下针对武装侦探社的计划时,心却早有预料的在纸上为一个人空出了位置。

      不是喜欢,只是有意思,仅此而已。

      所以,想必多一个人,也不会有什么阻碍吧,他是这么认为的。

      神威悠闲地踱着步,并不时看他一眼,“哈哈哈,写完了吗,小子?”他捻着胡须,低头粗略瞄了一眼便放下了心,“可真不错啊,老夫很期待计划成功的那一天!”

      费佳放下刻着繁复花纹的钢笔,细细吹干墨迹。

      “我也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他说。

      神将会兼顾一切,哪怕轻如鸿毛。

      ——

      追求一个人有时需要说动人的情话,给热烈的亲吻;而留住一个人,或许只需要撒下一片朝阳,一个轻轻望过来的眼神,还有一句:

      “我会等你来。”

      腐朽的光将会洒了满身,在未来伸手留住一个属于过去的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陀乙女】下坠,也能伸手挽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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