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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败家女小史 ...

  •   寒风瑟瑟,落木萧萧,又是一年入秋时。

      古人曾说:秋风起兮,蕙草先死;害气至矣,贤人先丧。

      夜已深沉,独自漫步通衢街巷。万籁俱寂,京城一片月色如水,照着我一身正红纳金的大婚吉服,袖口并蒂莲双绣,在银月清辉下熠熠微泽,渐渐闪烁成乞儿的欢声笑语——
      孔家老,权倾朝,成败不过一夕朝;红盖头,绿纱帽,笑将破鞋当菩萨抱……

      这孔家老儿,兵部孔尚书的笑话,还要从两月前说起——

      小皇女宁王与清流朝臣,劝谏皇帝莫出宫渔色,皇帝碍于天颜,被迫妥协,却耿介于心。而那不懂事的孔家独女,恰在天香楼酒后左拥右抱之时“大放厥词”——
      家事国事天下事,统统大不过一样事,那就是房事!凡夫俗子,皇帝老子,谁也甭想离了它!
      次日,皇二女宣王及一干权臣上奏,参劾孔老尚书“玷污圣明”,毁谤皇帝“沉溺房事,而不问国事天下事”,并将流言散布于青楼酒肆,“其行可怖,其心当诛”。
      一场风云瞬息聚散,孔老尚书官罢,孔家势败如山倒,成了京城茶馆说书人的谈资。

      而我,孔权书,便是这名满京华的败家女。

      沿街店铺早已打烊,万户紧闭,连一星灯火也没有,正是家家酣梦的宁静美好。身后寒月当空,在长街面映出一条孤影,凄清无限。远远只听梆锣打了四更,咣咣的回响划破寂静。夜风愈渐凛冽,吹得袖摆扑扑翻飞,让人忽然生了烦躁。我三两下除去喜服,只余一袭雪白的内衫,低头瞧一眼自己,不由自嘲:真是如丧考妣,讽刺得很。

      独行一段,路前边停靠着倒夜香的粪车。我信手掀起车上桶盖,蚊蝇臭气扑面飞来。将喜服掼入桶内,盖住。一旁大婶拎着夜壶,正劈头撞上黑压压的蚊蝇,顿时破口大骂:“你娘的干鸟你!”瞟她一眼,我道:“金线羽缎惠绣吉服,洗净了能卖十两银子。”

      扬手挥散满天嗜血蝇辈,我转身往胭脂胡同深处行去。远远见林立的青楼酒家,一串串大红纱灯,在夜风里轻轻摇曳,晕光荡漾在天际,尤显温馨。遥遥的传来笙歌妙曼,莺燕娇笑如珠玉落盘,扰耳乱心,皆是浪子的归宿。望着红纱灯里的烛影,我忽然想起家中的新郎——那位戴着喜帕的、身姿风韵的贵人,皇长女秦王夫沈氏的干弟弟。唇边不禁浮起冷笑:什么贵人,什么“愿与孔府永结世交”,昨夜才知,他不过是一名令沈氏嫉妒的仆人,秦王身下高贵的俵子。

      那身喜服,不只是对我的嘲弄,更是对娘的羞辱、对孔家的羞辱。

      天香楼台矶高筑,佳人迎来往送,笑靥如花。端是买醉的好去处。我举步正欲踏入,却被美人伸臂拦在门外。我微微一怔,再细瞧那美人,却笑了:“鸿翔儿,别闹。”伸手去握那一段玉臂:“让我进去。”触手却不似往常那样柔软。我不由看向他,宛若熟悉的眉眼,淡描素抹,一支胳膊直直拦在我面前,另一支手挽了挽鬓发,有些不耐:“鸨爹爹说你沾了事儿,害得我们楼也差点被封,拜了好一大圈佛才平息了。你赶紧走吧。”却又莞尔一笑:“我会想你的。”

      我不由怔然。他是两月前在我怀里娇醉的那个鸿翔吗?忍不住轻轻咬一咬牙,我却微笑赞道:“俵子无情,戏子无义——淋漓尽致。”他挽发的兰花指一顿,转而轻轻往我胸前一推,挑眉嗔道:“讨厌,又被你看透。我哪有太无情无义?人家人老色衰那一天,还指望着你怜惜收留我呢。你到时候不要学俵子哦。”却一转眼,立刻换上一副笑颜,欢欣的向来人招手:“汪御史!我弟弟正为你害相思呢!”

      听他如此一说,我反倒忽觉释然。寻欢场,是用银子与权势说话的地方。可我大婚私自出逃,没带票子。看向鸿翔美人,我道:“让鸨公出来,我有话问他。”他嘟了嘟嘴,冷下一张美艳的脸:“我怕鸨爹爹打我。你快走吧,别杵在这儿耽误我揽生意。”

      我的手顺着他丝滑细薄的衣袖游下,握上他葱白的手腕,温腻如初,还是那样惹人怜惜,却不待他抽回手,猛然用力向外翻去。“啊!”他娇呼一声,我伸手扼住他下颚,将他挟在怀里,目光温和,看着他一双盈泪的黑眸,道:“我不打男人。叫崔鸨公。”他含泪点头,忙唤过一个男孩子:“还不快叫爹出来,想看我死啊你!”我笑了,松开他:“早点听话不就行了。我舍不得你死。”

      既然无法用银子权力和平了事,便只能武力解决。却不出片刻,便见鸨公领着打手,抄家伙奔出来。我不禁失笑,我又不是孤胆英豪闯虎穴,何必大费周章。见那鸨公一副横刀立马的气势汹汹,扬手向我指来:“孔丫子,你少在我这儿撒酒疯!”

      撒酒疯,那是弱者行径,我孔权书不屑于此。朝她们向下摆一摆手,示意她们放下家伙,却无人理会。我看向鸨公,开门见山:“你们天香楼有我一注股,我来,是想跟天香楼财情两清。”见他一怔,我笑道:“天香楼有宣王做东,少我一份,不会破产。”见他上下打量着我,我不由低眼看自己,一身白内衫而已,无刀无剑。

      崔公终于一挥手,众人撤去。我随入花厅,满目皆是女欢男笑,喧闹依然。曾几何时,我也是筵席上宾,倚翠偎红,何等逍遥快活。如今,天香楼少一个孔权书,照旧是浮靡的兴旺。穿过醉醺醺的人群,绕过扑鼻的脂粉香,和鸨公到帐房处立字据。银票入袖,茫然若失的心才安然落定。真金白银,总是最忠实的伙伴。

      行至天香楼外,我回头唤住鸨公,指向门口粗柱上高贴的楹联,红纸金字——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道:“将我的字取下来。”崔鸨公环臂冷笑:“你也知道挂它晦气?早该取了。”我望向他,微笑:“我怕有朝一日它升值,便宜了你。”

      独自倚在灯影下,看胭脂胡同里车水马龙,熟悉的佳人们,扶着陌生的恩客,低喃软语。终归,又剩下我一人独处。秋风入夜寒彻骨,吹得人衣袂猎猎。楼外有楼,遍是翠舞珠歌,永无休止,教人突然觉得寂寞。

      摸一摸袖里那沓银票。娘为官较清廉,惟爱收藏名家字画,价值连城,却毕竟是娘的爱物,不能卖了当银子使。自娘失去官位,爹气得大病一场,田庄又被查收,府里已月余没有进账了。手里这一沓银票,省点能撑到年底。我长出一口胸中闷气,人也松快了许多。不管身在何处,心一想到家,就不觉得孤单。

      却闻远远传来车轮辘辘声,我举头望去,夜巷口驶来一辆白马天青紬车。杜士衡。她来了。我不禁微笑,便是天下人皆视我为败家犬子,她也不会弃我而去。马车尚未停稳,她已掀开车窗帘探看,清俊的眉宇,隐隐忧心的神色:“权书,你真将新郎丢在洞房里了?”

      驾车女童放下足凳,她举步下车,一袭温和的玉色长裾,衣摆飘逸自如。看了我小半刻,终究劝道:“你还是回去罢。他一介弱质男子,大喜之夜,你何必惹人垂泪到天明。菟丝随风任倾倒,谁使女萝强萦抱。倘若他当初并非情愿,你岂不冤屈了他?又假如他倾慕秦王,却不得已嫁与你,那就更可怜可叹……”

      我有些哭笑不得。这个情圣书生,如此说来,我这被戴绿帽的人,倒对不起他们。她瞧我的神色,渐渐止住劝慰,举头望一眼西天银月,她拍一拍我肩头:“倒不如先去我府上,对一庭月色,携两袖清风,当个月下醉客。——我陪你,不醉不归。”我问:“有好酒么?”她笑道:“三十年的状元红。”

      我拿下肩头她的手,紧紧一握,窝心的暖。二话不说,扶轼跃上青紬大车。杜士衡随入,放下车帘。将靡靡乐舞抛诸脑后,车轮滚动颠簸难平,我同她相视一笑,心里却极宁静。

      来到杜大学士府邸,士衡说她母亲已歇下了。不宜喧闹,也没带随从,只和她两人步入后花园,却一抬眼,见园中亭内站着一人。竟是小宁王,裹着海棠白的软裘,清秀的面庞却有病态的苍白,正向我们微笑。我一怔,忙行下礼去,小宁王握着嘴低咳两声,微笑道:“权书快请起。”

      我顿时明白过来。看向杜士衡,这位宁王伴读只对宁王略略一揖,完成了领我至此的使命。方才握她的手心教夜风一吹,渗透丝丝凉意。我这败家女何时成了香饽饽?一个个赶着来雪中送炭。也许她们要的不是我,而是归隐的孔老尚书的智慧。不过,有所图谋的雪中送炭,我称之为趁火打劫。秦王如此,宁王亦如此,只是这煽情功夫,宁王幕后的清流言官显然比秦王的外戚技高一筹。

      与杜士衡目光对视,我看到她眼底那种并肩破阵的干云之气。我笑了,眼神告诉她,因为给我下套的人是你,所以我不介意。唯一的可惜——我看向亭中石桌上的酒坛——这状元红,再喝不出从前的淋漓痛快。

      一觉醒来,天色尚黑,我揉一揉发昏的太阳穴,扭头,身旁小宁王安然醉眠。对面床上,杜士衡一人摆成个大字。这两个醉鬼,才半坛酒就成了这个样子。模糊记起昨夜,宁王劝我做她的武学陪练,几杯灌下去,却只重复着一句话:你怎么能成亲呢。

      成亲。我想起我卧房里那个身姿妩媚的男人。新婚之夜,却让他独守空房,真不是女人该做的。最初的愤懑过后,冷静细想,杜士衡说得对。在这场女人的战争里,他不过是个无辜卷入的弱男子。将怨气发泄在他身上,算什么本事。

      起身略收拾了衣裳,我到对面床塌小声唤:“士衡,士衡。”她睡眼惺忪看了看我,皱眉似乎回忆了一会儿,低头看自己身上新换的白衫,又慢悠悠抬头看来,带着睡意温软委屈的目光。

      想什么呢。“宁王吐了你一身,我叫你侍儿给你换的。”我解释。她又看了看宁王那身白衫。“她不让男人碰。”我咳了一声:“别捻酸。我不像你,男女不忌。”杜士衡坐起身:“君君臣臣……”我拍她一掌:“套辆车送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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