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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公子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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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晚间去西辞房里的时候,他正在用膳。
桌上小盘子里盛着小半碗茄子,显是方才被挑出来的。
“挑食对你的身体不好。”持盈端起那只小碗放到西辞面前,“吃了吧。”
西辞眉头微微皱着,一张温文尔雅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尴尬的神情,他眉眼一弯,笑道:“阿盈你一贯爱吃鱼香茄子,不若……”
“不行。”持盈脸色一板,冷道,“吃完。”
西辞无奈笑笑,只得端着那只小盘子将茄子一点点地吃完。
“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蚊虫了,就这么难以下咽?”持盈莞尔一笑,伸手点着西辞的眉间,就着他的筷子尝了一口,“恩,味道刚刚好。”
少女的一蓬碎乱的刘海垂在额前,一双眼睛既清且亮,隐隐约约带着碧色,下颚尖尖,肌肤白得有些惨淡,此时笑起来,左颊上一个小酒窝慢慢显出来,分外秀丽。
西辞搁下碗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摸了摸她的脸颊,笑道:“阿盈明日也来陪我用膳吧。”
冷清的少女仰头细细看着他笑颜温朗,然后答道:“好。”
西辞唇角噙笑,定定看着她:“后日也来。”
“好。”持盈握了他的手,侧首看他,眉目柔美沉静,那是独属于西辞的温柔。西辞深切浓黑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持盈的模样,单薄消瘦,气质如玉,整个脸庞较之当年都已长开,愈加肖似她的母亲景妃。
持盈低头抬起西辞的掌心,抚摸着那道狭长的伤疤,微凉的唇轻轻触着,然后浅笑道:“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用膳,无论多少年。”
西辞的目光微微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他伸出手指敛起持盈额前的刘海,略略俯下身去。
持盈眸光流转,脸颊上慢慢浮现出些许红晕,随之静静合上了眼睛。
过了良久,她才感到西辞湿润的嘴唇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轻柔而小心翼翼,然后听他开口:“你送来的那个人,我查过了。”
持盈霍然睁开眼,藏起目光里的淡淡失落,口中仍是道:“如何?”
“他的笔锋很好,习画并非一年两年;武功也不弱,宴卿几番试探下来,说是大约能打成平手。说话口音也不似连昌之人,倒像南方的口音,行为举止虽放肆世俗,但生活习惯上还是带有贵族的影子。”西辞敛眉,手指微叩桌面,“整个大晋姓云的贵族不多,兵部尚书云彻、千辞县令云谦,只这两个而已。却没有一家有这个年纪的孩子。”
“有无可能是朝华的人?”持盈沉吟道。
西辞道:“或许,我不确定。当日他正与我谈到言筠之时,饮下的那茶才刚刚发出药效,我瞧他神色一慌,不似作伪。若是朝华有这么个手下,断不该送来顾府,倒该送去宫里做个御林军,用处还大些。”
持盈念及下午的作为,忍不住微微一笑,道:“那般毛毛躁躁的性子,在宫里怎么活得下去?”
西辞手上一顿,睨了持盈一眼,笑道:“省了,先留着吧,只当多个护卫。”
“你让宴卿小心着。”持盈无丝毫不耐地叮嘱着,“从今往后不许他离了你一步。”
西辞失笑:“宴卿只怕听后又要跺脚了。”
“他本就是你的护卫,就该好好当差。”持盈正色,“我此番未罚他,他就该觉着庆幸了。”
“好了。”西辞拍拍她的手,“你太小心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持盈嗔他一眼,起身道,“我去唤挽碧进来收拾。”
“师傅师傅!”
持盈才一掀帘子,就被人狠狠一撞,西辞眼疾手快地立起,正正将她抱在怀里。
“旧雨。”西辞容色微沉,出声呵斥。
云旧雨手上正托着一只极其肥硕的燕子,乐滋滋地往里跑,此刻见了西辞与持盈,手上一指,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持盈定住脚步,挑眉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西辞一松手臂,持盈走上前去,定定瞧了云旧雨手心半晌,才皱眉道:“这是什么?”
“我养的肥燕儿。”云旧雨理直气壮,警惕地看着持盈,“你别想动它。”
“我给你两个选择。”持盈淡淡道:“扔出去,或者送去厨房。”
“不行,谁也不许动它。”云旧雨怒目而视,“难道我堂堂公子雨连只小肥燕也不能养吗?”
持盈拍开他越凑越近的手,沉声道:“我让你来照顾西辞,不是让你来害他的。西辞心肺不好,碰不得这种东西,他自小一碰羽毛就咳,你立刻把这燕子给我弄出去,我告诉你,你拿着它就休想我免了你的责罚,也休想见言筠。”
云旧雨有些发怔,硬着头皮道:“我,我养在自己屋子里不就行了?”
“你能保证你衣服上不沾燕毛?”持盈挡在西辞面前,“言筠和西辞是同样的病症,你若是不想害了言筠,就把这燕子给我扔出去。”
云旧雨一听言筠也碰不得这鸟,当即把那肥燕藏在身后,向持盈身后的西辞道:“师傅,你说要画活物才见真本事,改明儿我带个没毛的来。”
西辞忍俊不禁,“哧”地一声笑出来:“罢了罢了,你明儿就去画那池子里的鲤鱼吧。”
持盈笑道:“我瞧那鲤鱼就挺好,省得你今日带了只肥燕,明日带只猛虎来,尽折腾。”
“挽碧。”持盈打帘一唤,“把这肥燕送去厨房,炖了给言筠送去。”
云旧雨一时眉开眼笑,喜滋滋道:“持盈小姐真是好人。”
“持盈的名字也是你叫的?”持盈淡定瞥他一眼,“这会儿晓得我是谁了?”
“知道了,知道了。”云旧雨拍了拍衣角,蹿去西辞身边道,“师傅,三日后芸池的荷花节我们去不去?”
西辞沉吟片刻后,含笑道:“那确是个练画的好地方。”
持盈面色微异:“你带着言筠去罢,我留在府里临帖就好。”
“我去告诉言筠小姐。”云旧雨喜上眉梢,一溜儿烟就不见了人影。
西辞抬首看了持盈一眼,似笑非笑:“阿盈你在怕什么?”
“我能怕什么?”持盈声音一低,捎带了冷意,“我去就是。”她看向云旧雨离去的方向,道,“那日朝华特意提了荷花节,这一次又是云旧雨提的,我恐有诈。”
她实在摸不清朝华的心思。西辞曾说朝华为人明朗坦荡,持盈的想法却不尽然。在飞音寺,朝华对她的态度太过微妙了一些,倒不像第一次见她的样子。云旧雨冒充朝华时曾说年年都会来飞音寺住一段时日,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么云旧雨说的是朝华还是他自己?若是云旧雨,那么识得持盈并非顾言筠也是常理,却也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若是朝华,那为何要装作不识,还是另有所谋?
持盈揉了揉额角,长叹道:“我总觉得事有蹊跷。西辞,你定要叫宴卿不要离了你才是。”
“我担心的不是朝华,而是……”西辞欲言又止,他容上淡淡笑着,良久才垂下细长的眉睫,“六殿下会借此时机对七殿下动手。”
持盈闻言陡然一震:“你已决意襄助七殿下了?”
“行之脾性我最了解。”西辞静道,“六殿下太意气用事,并不适合这个已经开始腐朽了的王朝。”
“七哥到底良善,只怕他争不过六哥。”持盈摇头轻道。
“有我在,怎会争不过?”西辞眼眸一敛,剑锋般的光芒若有若无。
持盈打从心底不愿参与这些皇子争权夺利之事,若非西辞,她更不愿插手朝堂之上的是是非非。对于那样抛弃她的郁家,她既恨也怨,然而这些年来在顾府的生活,美好到让她不愿再回到那个地方。大晋的外姓王有好几个,几乎都是以和亲的方式来笼络的,若是太过出头,只怕她逃避不了这样的命运。
“西辞。”持盈忽然唤他,像小时候那样慢慢环住他的腰,将面颊贴在他瘦削的背上,喃喃道,“等事情一了,我们就去江南好不好?”
西辞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好。”
“今年年底我就及笄了,等十五岁生日一过,我们就成亲好不好?”持盈愈加不愿放手。
西辞沉默了许久,才静静道:“阿盈,你到底还是皇上的第九公主。”
眼底慢慢浮出惯常的清寒,持盈慢慢松手:“你总是这样清醒。”
西辞微微笑着,指尖触碰在她的脸颊上,摩挲着。宽大的青色衣袖下,那只手瘦得让人不忍卒看,可就是这样一双手,被誉为天下第一丹青手,妙笔生辉,灵气四溢。
“现在不是做梦的时候。”他如是说,“阿盈不也同我一样么?”
持盈无可奈何地一笑,低头与他十指相扣,道:“好歹让我偶尔做一次梦吧。”
“那就回去休息吧。”西辞含笑低头,抵了她的额头,声音则因逗弄了持盈而分外轻快。
持盈再度嗔他一眼,妙目流转,只道:“外人只道顾西辞翩翩君子,却不知道是这样狡猾耍赖之人。”
青衫温润,笑靥清浅,西辞含笑将她推出门去:“只在阿盈面前狡猾耍赖不好么?”
“好,好。”持盈替他掖好衣领,“西辞是顶好的。”
西辞笑意愉悦,眉梢眼角舒展开来,更是清俊似玉。
“别忘了吃药。”持盈一按他的手,眯了眯眼,然后笑道,“明日我会让厨子做鱼香茄子,你给我好好呆在府里不许外出。”
西辞笑容瞬间僵住:“阿盈……”
持盈一摆手:“没有商量,你就在梦里拒绝你的茄子吧。”
西辞含笑目视她离去,绕过回廊,走进沉院,青衣少年容上笑意如水,衣袂蹁跹,神情却一寸寸地惨白下去,宛如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