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隐十二楼》山瞧

19、出发

　　31，

　　习旧游迷迷糊糊地往回走，他的理智已经完全回来了，他很冷静地分析着当下的局面。对，荆阻雪恨他是对的。他告诉荆阻雪两个人的身世，告诉他自己的算计，就是为了让荆阻雪恨他。

　　习旧游本来是打算死在密道里的。他提醒荆阻雪崔九邀的死有蹊跷，是为了让荆阻雪发现药仙阁安全的出口在崔九邀的墓下。他带着他们在大火里打转，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毒性发作，也是为了让荆阻雪发现蹊跷一个人离开。

　　可是荆阻雪没有发现。所以他只能把荆阻雪推出去，他想一个人死在里面。反正他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他死了，荆阻雪活着。这样他就不用再面对荆阻雪，他可以想象到荆阻雪的痛苦。荆阻雪发现真相的时候，他同时也会发现他所有可以恨的人，都已经随着习旧游死了。

　　习旧游走得干脆利落，连一个可以恨的人都没给荆阻雪留下。

　　习旧游早就知道，他其实很自私。

　　在他发现身世的那天，在他意识到所有他在意的人都是因自己而死，而那个本来应该正常长大的孩子却被十二楼带走，长成了一个没有情感的怪胎时，他的自责达到了顶峰。

　　习旧游十年如一日地活在这种自责里。他是所有事情的元凶，他是罪魁祸首。他每天给习家的祖宗上香，每天在心里细数着自己的罪过。他不敢叫苦不能喊疼，因为这本来就是他应得的。

　　可是荆阻雪在密道里去而复返，荆阻雪会给自己塞一把葡萄干。

　　他没有感受过的温暖来自于荆阻雪。为什么偏偏是荆阻雪。

　　习旧游白天躺在床上，他听着荆阻雪在院子里忙碌，他捏着葡萄干想，他还是得让荆阻雪恨自己，既然自己没死成，那他得让荆阻雪杀了自己。

　　他一开始就和荆阻雪说过，帮自己拿一样东西，帮自己杀一个人。他想让荆阻雪杀了自己。

　　所以习旧游把一切都告诉了荆阻雪，可是他没有想到得到的却是荆阻雪一句关于自己不负责的控诉。

　　荆阻雪没有动手。习旧游苟活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可是他朝着荆阻雪追出去确确实实是为了挽留，最后却得到荆阻雪的恨意。在习旧游想挽回的时候，事情却偏偏朝着他本来预料的方向发展。

　　也好，也好。

　　习旧游推门进屋。老翁已经回去了。药罐下的火炉全部熄灭，院子里爬满了屋子的影子，天边的半轮月亮都在冷眼嘲笑他。

　　习旧游躺在床上，拉上被子。红梅在夜里成为索命的怪绳。习旧游盯着它，想了最后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吻荆阻雪？

　　32，

　　夜隼不知道荆阻雪是否发现自己跟了他一路，不过无论荆阻雪发没发现，他都不在乎。

　　最后夜隼以手臂被砍了几下为代价，顺利地把被卸了一条胳膊的荆阻雪绑回了十二楼。

　　荆阻雪醒来时发现自己像条死狗一样被丢在地上。绑他的绳子已经解了，荆阻雪坐起身，他一边冷眼观察着自己所在的地方，一边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关节拧正位置。

　　伴随着咔嚓一声骨头归位的声音，荆阻雪站起来冷着脸朝外走。

　　他在一间很大的屋子里，屋子里除了柱子没有任何东西。他记得这种地方，十二楼教他们杀人时就是在这样的地方。

　　几十个小孩被聚在一起，他们围成一圈，看着中心的大人演示如何把对手一剑封喉。打斗的过程没有任何观赏性，因为他们都是朝着对方的命去的。荆阻雪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人愿意以生命作为表演，他当时只是觉得很正常。两个人打架，如果自己不下狠手，那自己一定会死。

　　在数林里和习旧游动手的那次，荆阻雪以为自己会死在习旧游剑下。因为他自认为不能够给习旧游带去任何好处，毕竟他又不愿意听他的话。

　　去他妈的习旧游！

　　荆阻雪暴躁地踢开门，门竟然没锁。

　　荆阻雪的武器都被没收了，他站在门口，门外边站了一个人。门外的人身披鸦色大氅，几缕银灰自鬓边延伸混着黑发尽数挽在玉冠里。

　　荆阻雪猜到了他的身份。夜隼千里迢迢把他带过来，谁要找他不言而喻。只是不知道楼主什么意思，为什么带回了他又不杀他。

　　毕竟十二楼向来容不得异类。

　　荆阻雪朝前走了几步，他像自小教导的那样对楼主单膝跪地，尊敬地对说：“拜见楼主。”

　　楼主荆燕升转过身示意荆阻雪不必行礼。荆阻雪站起来，发现自己竟然比楼主还高一点。习旧游到自己的眉头，楼主却只到自己的鼻尖。

　　荆阻雪脸上的寒意更甚。

　　楼主一直淡漠地看着荆阻雪，他突然伸手摘下一直覆在脸上的黑铁面具，于是荆阻雪就看到了一个与习旧游有三分像的男人。

　　习旧游说楼主是他的父亲。然而习旧游并不怎么像他，楼主摘下面具的脸淡漠疏离，习旧游却是一直温柔和煦。他们两个人明明眉眼长得最像，然而楼主眼中却不自觉露出喋血的狠戾，于是就连这最像的一处也变得全无相似了。

　　楼主观察着荆阻雪看到自己摘下面具后就越来越黑的脸，他笑了笑，却不小心被风呛到，捂着口鼻低低地咳嗽起来。

　　眉头皱起，脸色苍白，捂着嘴唇低声咳嗽，仿佛与世无争对别人全无威胁。现在的楼主和习旧游就是十成十的像了。

　　阴魂不散的习旧游。

　　荆阻雪在心里骂了一句，站着不动等楼主吩咐。

　　楼主的或许是因为常年咳嗽，出口的声音里带着哑：“阿雪啊。”

　　荆阻雪僵了一瞬。除了习旧游没有人这么叫自己，他们父子俩真是一个德行。

　　楼主接着说：“你是十二楼的下一任楼主，这是自你被带回来就定好的。”

　　荆阻雪不说话，他不信。

　　“我知道你有疑问。原因习旧游已经和你说过一些，十二楼的每一任楼主都有心疾，他们之中活得最久的也不过四十三岁。但是你不一样，你很健康。”

　　荆阻雪尽量不让自己的情绪暴露，他说：“既然如此，那你们之前怎么不换一个人继承？”

　　“这就是《春阳三卷》的秘密了，不过既然已经确定你是下一任楼主了，告诉你也无妨。”

　　“别，”荆阻雪语气平淡，“我没说过接受。”

　　楼主摆摆手：“这又不是你能决定的。”

　　荆阻雪的拳头硬了。

　　楼主笑了一下，他说：“你在十二楼这么久，你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楼主，是吧？”

　　不等荆阻雪回答，楼主又接着说：“楼主的标志是这个黑铁面具，还有一个叫夜隼的护卫，是吧？”

　　“可是楼主和夜隼都是戴着面具的，你又怎么知道，我就是真正的楼主？”

　　荆阻雪感受到他的话里存在很强的暗示。但是他并不怀疑面前人的身份。因为荆阻雪听他呼吸，看他姿势，表面好像弱如扶柳，实则一举一动都含一股韧劲，像是潜藏在暗处装死的毒蛇，就等你放下戒备立马咬你一口。

　　沉默半晌，荆阻雪问：“那习旧游怎么办？”

　　就算习旧游和他用彼此的身份生活了二十年，但是现在习旧游就要死了，《春阳三卷》是他唯一续命的办法。如果自己接了楼主的位置，那习旧游不仅没有办法再活下去，连带他这么多年的筹谋都成了一场笑话。

　　习旧游算了那么久，就是想让自己脱离十二楼，可是现在他却被告知自己是从小选定的继承人。

　　“他？”楼主双手负于背后，“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清理掉那些会妨碍你的人。”

　　一丝凉意不知不觉爬上荆阻雪的脊背。

　　楼主或许早就知道枫娘是卧底，也知道枫娘的目的。他借习旧游的手杀掉枫娘，也借习旧游断掉荆阻雪的退路，让他只能依靠十二楼。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习旧游筹划了那么久，到头来却做了别人的刀子。

　　荆阻雪想明白这些，除了嘲笑更多的竟然是悲哀。他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会把十二楼给你？”楼主轻蔑地笑了一下，他看着荆阻雪像在看一个幼稚的孩子：“这是你的问题。”

　　“不，”荆阻雪说，“你信不信我毁了十二楼？”

　　“你什么都不知道。”楼主淡淡地说，根本不把荆阻雪的话放在心上，“就算是改朝换代，就算这个江湖重新洗牌，十二楼也必然存在。”

　　“为什么？”荆阻雪不相信，一个杀手组织，凭什么存在那么久。

　　楼主摆手：“十二楼不是依靠《春阳三卷》而存在，是《春阳三卷》靠着十二楼闻名。这是我今天要和你说的第一件事。”

　　“《春阳三卷》根本不是什么武功秘籍，它只不过是一种疏通筋脉的方法以修炼内力的方法。不过它最早的用处，是扩展心脉，延迟我们的死期。这是第二。”

　　“第三，你现在的任务。盛京的厌春生被皇帝囚禁，你去杀了他。要在他解开崔妄山留下的《生》卷之前。”

　　荆阻雪被劈头盖脸的信息砸得有些发懵，他凭直觉问楼主：“什么？”

　　十二楼到底因什么而存在？《春阳三卷》到底是什么？皇帝为什么要破解崔妄山留下的《生》？

　　楼主没有回答他，他接着对荆阻雪说：“你到了盛京，一切自然就清楚了。”他吩咐到，“时间不等人，你出门右转，山郎已经备好马车。她与你同行。”

　　荆阻雪下意识想拒绝。

　　楼主说：“你的任务是厌春生，山郎另有任务。你们互不干预，如果需要，她可以配合你。”

　　荆阻雪没说话。山郎对自己读作“配合”，实际应该写作“监视”。他看了楼主一眼，楼主平静地看着他。

　　于是荆阻雪便也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行礼拜别而是直接走出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