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欲孽续之繁华落尽》陌上人

48、穷途末路只一人

　　“王爷，白公公来了。”莫邪低声道，随即退往一旁，露出身后一名着了墨青色内宫服制的老太监。那老太监虽也恭敬地垂着头，可一身的老练世故含在溜亮的眼间，圆滑无比。
　　房内炭火烧得极旺，暖烘烘得春意一片，紫檀木的香炉升腾出甘醇的瑞脑香气，永璘立在案旁，靛青玄丝缎制长袍沉如碧海，蛟龙锦缎织金马褂斜扣了一排锦扣，延至衣角垂下白玉宝蓝流苏，配了沉香的香囊，静坠在腰间。回身，妖娆地晕开一抹弧度道：“白公公辛苦了。”轻一抬手，便有侍女托了宝盘奉上，递至那老太监面前，金光耀眼。谁想那老太监略微抬眼一扫，甚至连眉也没有挑一下便又垂下头去，“王爷这是折杀老奴了。”
　　“公公不必客气，这是公公应得的。”永璘悠悠道，好看的眼睛微微上挑，道出了意味深长。“王爷，老奴做得极少，实在是受之有愧。”那老太监又道。永璘轻旋拇指上的白玉琉璃扳指，也不看那老太监，亦不再出声。等着时间一梭一梭的穿去，气氛一点一点的僵紧了，他依然漠不关心的瞧着扳指，仿佛那是一件极好的上品。那老太监也极会察言观色，瞬就匍匐在地上，满面堆笑道：“既然是王爷赏的，那老奴就多谢王爷了。”伸手接过宝盘，悄悄舒了一口气。
　　永璘这才又道：“这次諴妃宫中‘失窃’的东西多亏了公公的照应，諴妃才能这么快查出是谁，这些便是酬谢。将来还有需要公公的地方，望公公不要拒绝。”那老太监听完，眸中闪过愧色道：“王爷言重了，是諴妃娘娘聪慧，老奴确实没帮上什么。东西失窃的第二天娘娘便遣了汐言姑姑来问这几日谁要了艾叶。沉香木香气是难洗去，可独独也只有艾叶能办到。娘娘是极聪慧的，查了白兰这几日要的香料，见除了艾叶一香还要了紫檀栀子降香等几样，立刻便想到了‘月出云海’转身就要了只差一味沉香木的‘凌霄广寒’。两支几乎一样的香便揪出了内贼，呵！真是厉害啊，老奴不得不佩服。”
　　永璘却冷冷地笑了：“白兰都将香味洗了，如何能让諴妃闻出沉香木的味道？况且白兰调香也好几年了，怎能分辨不出公公你给的是什么香料？公公，你给白兰的香本就是‘月出云海’吧。果然那老太监狡诈一笑：“王爷眼睛好利啊。那白兰也是做贼心虚，愣是没把桌上的鸳鸯香炉瞧出来。汐言姑姑早将‘凌霄广寒’的香灰放进了最底层，娘娘只要稍一触开关便能将香料上下颠倒过来。”永璘不语，忽就极厌恶眼前这张媚上欺下的脸，正想斥退了他，那老太监又不动声色道：“其实老奴只是一名香料库的小小管事儿太监，平常也就只有同小宫女说说这宫用了什么香料那宫添了什么新香罢了，没什么要紧儿的事儿。哪像御前的李总管，王爷您说是不是。”
　　永璘微皱了眉头，可还是道：“公公怎么做的，本王心里清楚，公公想要什么，本王心里也清楚。”
　　“呵呵，老奴一直都认为王爷是个明白人。”说完，白公公便踩着扭捏的步子退了下去。
　　‘咔’一声，永璘捏碎了手上的白玉琉璃扳指，莫邪急忙道：“王爷！”永璘挥了挥手示意无妨，转而沉声道：“你去查查恩嫔同皇后是什么关系。”
　　莫邪看了深一眼永璘，终于决心道：“王爷，那消息您还不肯告诉諴妃娘娘吗？这次的事情不是明摆着是皇后她已经动手了吗？”
　　永璘神色一僵，手心就传来一阵微微刺痛，却强令道：“你今日如何这般放肆！退下！”
　　莫邪不料永璘竟会生如此大气，心中虽不愿，却终于领命而去。
　　身后的永璘愣坐了半刻，到底还是起身走到窗前，抬眼望向窗外，静无声息。那窗外银装素裹，茫茫的雪海无边无际，那些素白沉在眼中都不能倒映出一丝一毫的白色。永璘墨如沧海的眼眸凝起了寒意。一向安分的恩嫔为什么要突然出手，连连陷害尔淳。若恩嫔真是皇后的棋子，又为何在这么多年之后才用她，她本是同尔淳一届的秀女。念及尔淳，永璘心里立刻像是裂了一道口子，隐隐生疼。深吸了一口气，稳下了撕心的疼痛，永璘蓦地铺开了宣纸，三笔五画，急急勾勒出一朵莲花悄然绽放，思念铺着纸上心中的疼痛却不减分毫。转瞬又重重将笔搁下，靠上椅子喃喃道：“尔淳，我望你明白。”

　　去储秀宫的路本是极好走的，可厚重的积雪牵拌了尔淳的脚步。宫女与太监们远远跟在身后，连汐言也离了两步距离。即使尔淳分外的小心，可还是一个踉跄，身子就倾斜过去，尔淳急忙伸出手，极想抓住什么来支撑自己，可手触之处，只有满手的寒风。尔淳忽就觉得，这次，她是前所未有的孤单，只能孤军奋战，任谁也帮不上分毫。永璘，是断不能连累的。失神的刹那，汐言已急步上前扶住了尔淳，担忧道：“娘娘，您没事儿吧。”尔淳转头朝汐言笑笑，摇摇头，站直了身子，继续一人走在前面，眸中似乎带了汐言不识得的孤独。
　　天色阴霾低垂，那藏在浓雾之后的风起云涌，仿佛将要溢出。储秀宫耸立在那，一向的金碧辉煌也被这阴霾渡上一层灰暗。远远就有侍卫在把守着，看见尔淳仿佛如临大敌。尔淳淡淡一笑，才想起自己还是‘嫌凶’，不禁停下了脚步，遥遥地看着。一旁的侧殿忽地闪出一个人影，小声对尔淳道：“娘娘这边来。”尔淳并不惊讶，只默默地跟了上去。
　　入了内去才发觉储秀宫竟一改往日的冰冷，烧得极旺的炭火暖融融得叫人将季节恍惚，尔淳月白霓绒面簪花绣红梅大氅上的积雪眨眼间变了雪水缓缓至肩头落下，滴在地上，嗒嗒的声音，寂寞传响。宫女们赶紧上前，为尔淳解下了沾湿的氅衣，又替她细细理了内里的堇色缀白狐绒双面绣吉祥凤纹长裙，尔淳这才款款走入内殿。汐言想要跟上，却被一旁秋意拦下道：“皇后娘娘只见諴妃一人。”汐言去寻尔淳的目光，见尔淳微点了头，便消失在了厚重的帘幕后。
　　凉如冷泉的地板光洁透亮，衬着壁上镂金雕刻的牡丹，倒影相错，交织着映出两个窒息的世界。如红彤般的纱帐一层又一层的揭开，直到显出极宽的龙风纹黄花梨木制的床，锦被一层又一层，堆砌如云涌，溢出边缘垂下来遮住了床榻只留一抹乌沉。皇后一袭缁色云锦，嵌在大红金织百子千孙被中，偶露出压了大莲花纹的扁金褶皱领口。大概是极暖的缘故，皇后白皙的面庞微微透红，丹凤的眼角上挑，一双眸子定定看着尔淳，不知裹了多少千丝万感揉造在其中，让尔淳一下子看不透彻，心中似磕了一下。
　　皇后微微一笑，透出母仪天下般的尊贵，仿佛又见曾经的荣宠。尔淳轻声叹道：“看来娘娘的毒下得不够重。要多睡几天，才更令人信服，不是吗？”
　　皇后眯起了眼睛，冷笑道：“呵！几日够了，最起码，你现在已经来求本宫了。”
　　“娘娘这样狠的心肠，下毒的时候手定是极稳的。也是，这种东西多一点少一点都是马虎不得。”尔淳淡淡道。
　　“苦肉计再演便过了头，尔淳你比我清楚。”皇后说道，目光定于尔淳脸上，却失望的发现，没有一丝惊恐。
　　“皇后娘娘想要什么？”尔淳终于凝起目光望向皇后，含着笑意，眸中却是冰冷如霜。
　　皇后心头一跳，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穷途末路的不是尔淳而是自己。好不容易垒砌起来的胜意在她面前刹那迸碎，她那与生俱来的高贵冷冷的灼着自己的眼，逼得自己不敢直视。皇后一点一点狠绝了神情，终于一字一字咬牙道：“本宫要你死！”
　　狠狠地说出来，皇后心中终于稍稍快意。可一瞬又是恨到极致，杀了她又能怎么样呢？手触到锦被中被揉碎了的信纸，白纸黑字分明写到‘蜀中湿热，瘟疫横行，至边城医馆皆满，亦不能绝。戍守军民死伤不计其数，罪臣恭阿拉亦在其列……’阿玛，终究是回不来了。那些莫须有的证据，定是她指使了孔武造假。是她，是她，害死了阿玛！皇后的目光倏地变得狠厉，眸中赤红似能滴出血来。
　　“那好，尔淳这条命娘娘尽管拿去。但之后，请娘娘放过同那玉佩相关的所有人。”尔淳依旧漠然，仿佛讨论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皇后却忽地笑出声道：“没这么简单！你不是心疼那些人吗？本宫就是要让你看着，看着孙白杨，玉莹，孔武，一个个因你而死，而你，却丝毫没有办法！本宫要你活着，却生不如死！”“皇后！”尔淳终于忍无可忍，抬眼倏地盯住皇后，眼中腾起冰冷的杀意。一秒，两秒，终究缓缓地垂下目光转了悲凉：“不关任何人的事，陷害尚书大人事全是尔淳一人策划的，请娘娘放过孔武。孙大人和玉莹已经离宫，根本不能威胁到娘娘分毫，请娘娘不要将对尔淳的恨意转到他们身上。”
　　已经认输了吗，皇后不禁笑了起来：“不！还不够，你猜我查到什么？尔淳，你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在本宫眼皮底下偷梁换柱，你又出于什么目的一定要陷害本宫的阿玛？你的目标该是本宫而不是本宫的阿玛。最后，你又为什么回宫？本宫暗中查了许久，终于是有了眉目。”看着尔淳渐渐控制不住平静的呼吸，皇后笑得更浓。
　　“娘娘查了很久吗？”尔淳忽地问道，转向皇后，已平静如初。皇后极尽嘲讽道：“本宫三个月前已知玉佩一事，尔淳，你是不是很失败？”
　　闻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中乍现纤毫巨细清晰无比，尔淳猛地站了起来：“既然娘娘已经铁了心，再说下去也无意义。”
　　皇后一愣，笑意加深：“秋意，去禀告皇上，就说本宫醒了。”明显看到尔淳瞬间僵直的背，皇后的目光一直随了尔淳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见。
　　一寸一寸的红烛化了烛泪滴落案上，尔淳丝丝缕缕的目光绕了指节停在思绪里如夜深沉。良久，尔淳眸中如流星跳亮一闪，望了窗外浓夜浮起了一个苍白的笑容，就这样吧。
　　汐言端了参茶推开房门，一抬眼就只见落了满地的金簪凤饰，被寒风一吹，暗淡无光。房内早已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