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欲孽续之繁华落尽》陌上人

37、淀河寒秋霜露白

　　“娘娘？”如意刚一出殿门，便看到远处几名青杉杏裙的宫女正缓步走来，当前的尔淳一身荔色妆花刺金丝穿云锦，领襟上围了白狐裘，衬得脸色越暖如羊脂白玉。尔淳一眼望见如意，站定宛尔，耳间的攒珠明月铛若隐若现，红唇皓齿如天边明月。如意着实一怔，不过转瞬又恭敬上前行了礼，道：“諴妃娘娘吉祥。”
　　尔淳轻启一声，又道：“如妃娘娘可在？”唇边笑意高贵而端庄。
　　如意回道：“在的。娘娘方才还问起了諴妃娘娘，刚巧娘娘就来了。娘娘这边请。”说完躬身侧开身后，垂眸等着尔淳。
　　尔淳点点头，只带了汐言同如意进去了。
　　如妃殿内熏了苏合香，极甜腻的一种名贵香料，仅次于皇后宫中的椒房之香。尔淳惯熏的都是些寒香，加上外间的秋风已见了萧瑟，一路过来多少感到了寒意。倒是进了这殿里，被那苏合香通身包围，一股暖流直上心间。尔淳不禁轻轻一呼气，端着的身子也松了几分来。
　　只听如妃轻笑道：“承乾宫里总用的寒香，久了也得把人熏得寒谅了。妹妹若是喜欢这香，本宫改日便叫人送去就是。”
　　尔淳面上染了淡笑，抬眼望向如妃道：“姐姐的盛情尔淳心中感激。但尔淳已惯了寒香，突地换去，尔淳怕是不能适应。姐姐留着便好。”脸上虽是笑容，可尔淳心底却彷佛浸了冷水，一点一点的凉透。苏合香，少时读诗，曾有梁武帝的一首《河中流水向东流》，这么多年了，一直无法忘却，只因‘洛阳女儿’那般完美而不可望的一生，几乎是所有女子毕生的梦想。闺阁中少女的情丝总是烂漫而撩人的；不过于这红墙之中，已然是前尘旧梦。‘十五嫁为卢家妇’自己确是十五岁入的宫，而那名唤‘阿侯’的孩子虽有却也到底受了皇家束缚。尔淳垂下目光，似轻叹了一句：“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这倒是贴切。”宫中富贵奢华，当比过‘卢家’可又何曾是自己想要的？尔淳默然。
　　如妃不料尔淳会脱口一句，苏合香的典故自己自是知道的，不过也是私心里的一点念想，多少还能找回一些真正‘为人’的感觉。少时的奢望，今生已无法。如妃似也怔了一般，接口道：“呵，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卢家郎。”
　　话音才落，如妃已转了语气道：“不过是痴人说梦。该忘的！”
　　尔淳闻言心中一哽，神色瞬时悲凉。一旁的汐言觉察不对，连忙开口道：“娘娘怎么把正事儿忘了？”
　　尔淳闻言歉然一笑，终于收好心情道：“所幸姑姑提醒。”遂转向如妃道：“今年冬至家宴，按皇上的意思是要小主们也来。这一月她们也学了不少宫规礼仪，想来也是不会落了皇家的脸面。剩下的便是小主们的吃穿住行，一些零碎的尔淳让内务府不必回了。但总归有些内务府拿不得主意的大事儿，尔淳想趁着今日姐姐也在，就一并办了吧。”
　　如妃懒懒地靠了一边水红色蟒缎长绣塌，道：“这些事儿妹妹拿主意就好。”
　　尔淳笑言：“姐姐为大，况且两人拿主意总比一人来得妥当。姑姑，让他们进来吧。”汐言俯身应下，走到纱帘边，交代了候着的众人。
　　领头的便是内务府总管赵公公。一身圆滚滚地带着众人入内，脸上谄媚，跪拜道：“奴才给二位娘娘请安。二位娘娘吉祥。”
　　如妃不答，自顾转开目光。尔淳只得笑道：“赵公公起磕吧，劳赵公公跑这躺，辛苦了。”
　　赵公公连忙陪笑道：“諴妃娘娘言重了，可折杀了奴才。”说完才缓缓起身站好。
　　尔淳略略肃然道：“那便开始吧。”赵公公应了一声，回身招来身后众人。
　　说是大事儿，其实也不过是关于银子品级的用度问题。赵公公圆滑，自然不敢未经尔淳和如妃同意便擅自取用，还有就是小主们的用度该参照哪一品级，宫中虽有规定，却也不甚详细。赵公公又少不得问过两人。其实大多也是尔淳在说，如妃似乎兴趣并不大，只时不时插几句或是应和一声。但待得一项一项地问过，已过了近两个时辰，眼见尔淳同如妃都浮现疲惫，汐言遂道：“娘娘若是乏了，不若休息一阵，事情杂乱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理清的。”说完看了一眼仍在滔滔不绝的内务府众人。
　　赵公公会意，遂笑道：“姑姑说的是。可也就剩这织造处了，还请二位娘娘最后拿个主意。”
　　尔淳听闻‘织造处’眸中先是一亮，转而平静道：“说吧。”
　　赵公公拉了一名尚服上前，那名尙服道：“諴妃娘娘先前说的需为每位小主裁制舞衣，于是奴婢私下里选了几匹料子，不知娘娘属意哪一匹？”
　　尔淳翻了翻手上册子，之间用料一栏上已钩出了几匹料子，皆用小楷细细注释了，尔淳匆匆看过，又放下道：“料子就按这上边选的江宁织造出的，但颜色得改一改，不用‘湖水蓝’改用‘天水碧’吧。”
　　那尙服即刻道：“娘娘，天水碧库里剩得不多了，怕是不够啊。”
　　尔淳略一沉默，就听如妃道：“那就让江宁织造赶制。小主们出自大家，别让人笑话了皇家连几匹布也舍不得。”
　　那尙服赶紧称是，退了下去。如妃却眉眼上挑，似笑非笑地望了赵公公道：“今儿个可真热闹，一个秀女大选，赵公公把整个内务府七司三院都招来了大半。怎么平时本宫协理六宫也不见赵公公如此积极？”
　　赵公公先是一惊，连忙谄笑道：“那是娘娘治理有方，平时六宫没出什么大事儿。可秀女是三年选一次的大事儿，事情难免会多了一些。”
　　如妃并不放过他，又凉凉道：“也是，三年才能狠捞一笔，又怎么不上心呢。不过赵公公，本宫这回可得说清楚，这帐得一笔一笔地记详细了，若是你们偷工减料或者偷梁换柱，你们私吞下多少油水，本宫就让你们吐出两倍来！”
　　赵公公一颤，忙道：“娘娘可冤枉了奴才！这后宫内务府的帐不还得呈报外朝的内务府衙门吗，奴才哪敢作假啊。”
　　如妃冷笑道：“冤不冤枉，本宫会看着。你们下去吧！”赵公公如蒙大赦一般，连忙叩头谢恩，带众人退下了。
　　尔淳双眉紧蹙，半晌沉吟道：“娘娘可是要动内务府？”
　　如妃不答，只是那笑容意味深长。尔淳又道：“内务府私自克扣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娘娘若是下了决心，怕是得从长计议才好。”
　　如妃看了尔淳一眼，道：“不过是给他们一个警记。内务府一向依附皇后，虽皇后失势，但毕竟还是皇后，名分还在，保不定东山再起。赵公公是皇后心腹，若能铲除，必对皇后又是一个打击。但现在动他们，还不到时候。”微顿，又似自语道：“得养肥了才好杀。”
　　尔淳闻言轻声一笑，寒意浸入眼底。
　　两人正各有所思，汐言却急急由外进来，脸上隐约透出一丝明显的笑意，低声附在尔淳耳旁道：“娘娘料得极是，她二人果然闹起了内讧。”
　　尔淳闻言秀眉一挑，钩出一抹笑容，眸中清亮如月，不答。
　　倒是如妃唇边一瞬笑容，徐徐道：“这事儿本宫也听说一二，真是哪一届都不消停。”
　　尔淳对着如妃一笑，目光转向汐言道：“姑姑仔细地说。”
　　汐言略提了声音道：“也是芊芊小主自己种的因，硬说了自己因为那一跌而扭伤了脚。娘娘的主意一出，芊芊小主的‘扭伤’当即就想痊愈。谁想玉京小主比她快了一步，在教舞的师傅面前点出芊芊小主‘扭伤了脚’。师傅自然是不再让芊芊小主练习了，听闻芊芊小主是即刻白了脸，当真哑巴吃黄连，只得硬撑着笑容回房静养。”
　　尔淳先是愈深了笑容，转瞬沉下声道：“她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必然要有所动作，姑姑下面还得万分地盯紧了。再让她们闹大一些，好抓个现行。”
　　如妃略舒坦了神情，笑容深邃道：“这一下子去了俩儿，妹妹的威信倒是在钟萃宫树起来了，嗯？”
　　尔淳稍垂了颔首，耳边珠玉滑过光洁的弧线，声音似掩非掩道：“这可是拿尔淳在火上烤呢。娘娘若是不帮尔淳，尔淳便是危险了。”
　　如妃眸中精光细碎如钻，一弯笑容道：“你能树威倒也不全是坏事儿，该做的还得做。不过你今日这一趟，本宫就算不想帮不也得帮了吗？”
　　尔淳听不出如妃话语中的喜怒，只觉今日确实是险了些，若是如妃拒而不见，自己倒真是麻烦了。不过，好在到底还是进来了。尔淳缓缓一笑，望定如妃。如妃先是嗤笑了一声，转而也不作了计较。
　　尔淳才欲开口，却又是如意匆忙掀帘而入，俯身作福道：“娘娘……外间，玉京小主求见。”
　　如妃几乎是立刻望向了尔淳，神情似怒非怒，都掩在了不辨的笑意之下，凉凉道：“瞧你招来的这事儿。”
　　尔淳笑而不言，如妃又道：“钟萃宫的嬷嬷也该治一治了，这般没规矩。”玉京能够求见如妃，自然是打通了嬷嬷的关口，如妃心里也是明白的。
　　“尔淳尽力便是。”音落尔淳终于宛尔，起身而去。
　　而才走几步，就听如妃在身后以几乎轻不可闻道：“你既做了，何不索性再彻底些？”
　　尔淳脚下一顿，极力展开笑容，似承了阳光的双眸缓缓染上寒意，只一瞬，便又回变平淡。汐言跟在一旁，极轻地叹了一声。
　　故意绕开前殿，尔淳一行人从侧边的小门出了永寿宫。汐言小声问了：“娘娘，咱们是回去还是去钟萃宫？”
　　尔淳光亮的双眼微微弯起，淡淡道：“不急，还不到时候。那帮嬷嬷还得配合着给如妃做扳倒赵公公的导火索，现下还动不得。”
　　汐言应下，思索再三，还是小声开口道：“娘娘，如妃娘娘说的也是在理。不知娘娘可有下一步的对策？”
　　尔淳稍快几步，眸中墨色渐渐沉下，良久低声冷然道：“费这么大一个周折让如妃同本宫说这些，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汐言颇有些尴尬地笑了，更是贴近尔淳身侧道：“玉京小主的家族在江南势力很大，上一辈又同大学士容海正是姻亲，娘娘也知容家的嫡孙自小就是二阿哥的伴读，容家自然就是二阿哥那边的人。且最近那边又隐约开始有了动静，王爷为保万一，还是不想让这玉京小主选上的。但是她毕竟家底厚，动作大了倒衬不上娘娘的身份。王爷的意思，是若不能夺了她秀女的资格，也莫让她第一个受封。”
　　尔淳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汐言，半晌才道：“若不是她们先沉不住气，本宫还真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头。”
　　汐言笑道：“娘娘先前做的就极厉害，一下子便拆开了她的同盟。单她一个也好对付多了。”
　　尔淳眸中寒意扩散至眉角，轻声道：“还不够，梁家岂是好惹的，你瞧她这么快就找到了永寿宫便知她也是个有心计的。”
　　汐言道：“那娘娘的意思？”
　　尔淳轻笑出声道：“哪是本宫的意思啊，王爷不已送了颜姜进来？”
　　汐言讪讪退后一步，遂不再开口。
　　尔淳却是生生停住了脚步，突地嗤笑一声，目光便紧紧盯了不远处。汐言一愣，也顺着尔淳的目光望去，只见承乾宫门前，一袭白衣素钗，潺弱却倔强地立定在秋风之中，竟是月眠！
　　许是感到了尔淳的注视，月眠忽地一抬头对上尔淳的目光，远远地赤红了双眼，朝着尔淳猛地跪了下来。
　　汐言当下一惊，侧头去看尔淳。尔淳半张脸隐在秋日之中，唇边的笑意却寒似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