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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人生看得几清明 ...

  •   尔淳立在暗处,将养心殿前一幕看了清楚。全身竟仿佛是掏空了一般,脑子,心里,身体,几乎是经过一场极绵长的煎熬,重生的刹那却因为旅途的漫长而失了成功的喜悦。只是心底有一寸地方,缓缓裂开来,原本温润的鲜血却在一瞬间变作寒凉,贴着心口,渐渐冷进了骨子里。
      “娘娘,回去吧,娘娘。”白兰在一旁低声恳求道,另一旁的清园也是着急地红了眼睛。
      尔淳没有动,身体已仿佛动不得分毫。目光苍白而空灵,良久,才低声应道:“回吧。”
      转身的瞬间,从养心殿的那头,正是御前太监张公公领了永璘疾步而来。尔淳已背过身去,自然看不到永璘稍顿的脚步。而也只是眨眼间,尔淳已拐过了廊角,永璘心中仿佛模糊地一痛,却是轻轻合上双眼,再次睁开,已经还做平常的沉静。
      “王爷,王爷!”张公公出声唤道。永璘侧头轻笑,张公公只得道:“王爷快进去吧。”永璘颔首,提步而入。
      养心殿内头一次静得有些异常。永璘眸中墨色沉了一沉,神色却没有丝毫改变。原本侍候的宫人几乎都被赶出了殿去。偌大地一个大殿,静得仿佛只闻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重呼吸,似有什么一点点逼近,温吞地又似将沸的开水扼住思绪。永璘顿了一顿,心下微微思量,便转身入了东暖阁。
      皇帝立在紫檀长案之后,阳光自他身后在一角的帘子上缀上暗沉的阴影。背立着姿势站得沧桑而疲惫。
      永璘轻轻扯平了平整的织锦马蹄袖,目光却望着皇帝的背影渐渐深邃下去。良久,皇帝似才觉察了身后有人,肩膀稍稍一动,心里便知了来人是谁。一声满是疲惫道:“你来了。”
      永璘眉角勾起低声回道:“臣弟已来了多时,见皇上想得入神,臣弟不敢打扰。”
      皇帝似怔了一下,才缓缓回身,面目疏离,隐在眉宇间的疲惫中,宛自忧愁一片。用了帝王的目光看定永璘,沉重得犹如千斤压顶。
      永璘仿佛早已知晓,只微挑了唇角,勾出一抹如常的笑容,淡然而无畏。皇帝锁住他长久,眼中带着帝王威严而透彻的气度,神色肃穆。永璘迎着皇帝的目光,不曾退却半分。
      蓦地,皇帝开口道:“你瞧一瞧这两份折子。”说完,覆在身后的手一伸,递出两份折子。
      永璘接过,第一眼便看到上面的青皮折子加印了刑部特有的密印,心下一顿,递回去道:“此乃刑部机密,还是交由军机处的好。臣弟不便拆看。”
      皇帝闻言不答,微一沉吟便收回了青皮的折子,道:“也好,你瞧下面的吧。”
      永璘心知不能再推辞,只得展开折子浏览一遍。永璘的呼吸渐渐收紧,抓着奏折的手指节泛白,心中迅速思量着皇帝的用意。只因折子的内容竟是如何处置恭阿拉一党。永璘极力沉住神色,平静地合上,递还恭敬道:“此等大事,还是皇上定夺。”
      皇帝眸中微微染上帝王沉重的墨色,接过折子扣在了案上,张口缓缓道:“恭阿拉一党虽万死不能恕其罪。但他毕竟是国丈,昔年也有扶立之功。何况他已至垂垂暮年,若朕赶尽杀绝,便是失了仁孝之名。不如改为流放,永不还朝。”说完目光清楚地看向永璘。
      永璘默默听完,心中已如明镜,不禁又是惊动又是冷笑。眸中极快闪过一丝冷意,又迅速压了下去。转瞬道:“但凭皇上定夺。”
      皇帝也似耗尽极大的力气,一下子竟仿佛苍老的几岁。永璘垂首望不见表情,可周身漫出的寒意似有似无一瞬而过。两人一时都是沉默。
      仿佛过了千年一般,皇帝才从口中溢出一声长叹。音落的一瞬间,卸下了帝王的架势,只如兄长一般的淳淳低叹,仿佛轻责不知深浅的弟弟。
      永璘眸中一动,心中愈加骇然。却逼着自己维持那唇边轻笑。皇帝见他如此,目光终于是渐渐变作叹惋,似乎还有一丝愧疚掠过面上,最终都沉寂下去。
      永璘行礼告退,转身的瞬间,身后皇帝终于是不辩情绪地缓缓道:“十七弟,朕也有底线。”
      永璘松懈了笔直的身躯,背着光芒轻蔑一笑,步子不曾停过一霎。
      回到景阳宫,永璘便吩咐了宫人收拾行装,只道已养好了伤,已请旨同皇上说明要搬回王府去。宫人们虽疑惑,却还是按吩咐去了。
      永璘招来一名小太监,笑眯眯道:“去把本王先前藏下的桑落酒拿来。”
      那小太监一愣,连忙点头应下。取了一坛来交予内侍宫女。宫女们拍开封引,仔细地倒入早已备下的紫玉雕花壶,才送到殿前,永璘已在里面一叠声地叫喊道:“不必请礼了,快进来!”
      宫女们均是掩嘴一笑,知道王爷最馋这桑落酒,封引一开便是不醉不落手的。于是赶紧地送了进去。
      谁料刚一踏进殿里,永璘便一手夺过,自倒了一杯,淳厚酒香顺着玉液琼浆顿时四散开来,满满地吸了一口,永璘笑开声道:“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情。”
      一旁的宫女瞧见永璘俊秀地面庞染上两颊红晕,似女儿红妆般一路延烧到了眼底,绚烂出一朵朵瑰丽地烟火。笑声中听永璘句句唱来,似舒展满怀豪情,响彻那心中肺腑。宫女们不禁心中也是一颤,面上飞旋艳色,垂下了目光。
      永璘突地侧首道:“玉娘你瞧……”才一声起,便知了不对。面前的宫女惧是一抖,满目委屈地望过来。永璘低头轻笑,抚去一丝尴尬。转而挥手斥退了众人道:“本王醉了,你们下去吧。”
      待得殿内重新静下,永璘却突沉了目光,杯中玉液旋荡,映衬皎好。一杯一杯地饮下,仿佛可以借此逃入混沌之中,不再理这俗世凡尘。可养心殿内地一幕却牢牢锁在心头,皇帝地目光和话语犹如一捧冰雪,寒凉入骨,洒在心尖。
      想起昔年南窗下朱先生偷教的一句:“神明之位术正静,其莫之极欤?郗无极大,御无强大,则皆可胁而并。君因其政之所以求,因与求。则不劳,圣人用之,故能赏之。”
      当时年幼,自然不知道这一句含了多少变化与狠绝。帝王术,霸业与共,成千古威名,至万世明君。可其后的阴暗又有几人知晓?不过一将功成万骨枯罢了。
      永璘笑不能控,眸中晶莹闪烁,似乎早已飞离了思绪。半幅衣袖铺开在塌上,美酒滴落,晕开愁痕。永璘渐渐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莫邪悄声进了内殿来,一室酒香弥漫,窜进鼻中都能醉人。莫邪轻声来到永璘塌旁,见永璘醉卧在上,衣衫皆是沉郁了酒香,嘴角含着一抹绵凉的薄笑,刹那浓艳得如春深海棠。
      莫邪想要将酒樽拿下,刚一俯身,便忽地发现永璘一直极轻音呢喃着什么。莫邪心中稍觉好奇,便低了几分身子,直快抵到了鼻翼,才听清那一句竟是:“帝王心……”

      调养了月余,尔淳的身子已渐渐恢复。汐言也带来消息说永璘已无大碍,且已回到王府休养。那日的养心殿前的事情尔淳交代了清圆与白兰不许提及半个字,汐言虽有疑惑,却不得不暂缓下来。
      这日,汐言照了太医的话扶了尔淳出来走动,没想到在水桥上竟碰到了如妃。依旧华丽得让人不敢直视,尔淳恭敬地福了福身子。
      “听说諴妃失了副好嗓子,可有这回事儿?”如妃垂下笑意沉沉的目光,当头就是一句。
      尔淳朝如妃轻声一笑,绝色殊丽,却淡若流水转瞬即过。
      “古人云:‘齐夸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諴妃可是明白?”如妃眉角暗讽,却是笑靥盈盈。
      尔淳反倒越加浮现笑意,施施然走近了如妃。一旁汐言已有些不悦,正想扶了尔淳走,又听如妃轻声道:“莲花再好也不能四季常开,现在快入秋了,諴妃认为该换了什么花来开好呢?”
      尔淳仰头,一瞬阳光沿着白皙的颈脖而下,满眼盈笑道:“尔淳不知,但是想必这一届的秀女会知道。”
      如妃眼眸一亮,笑容愈深。心中不免有了多此一举的想法。如妃微微颔首,道:“是啊,不过,总归不是牡丹花开。”皇后被禁于储秀宫,虽不至完全根除也是元气大伤,这一段日子理应是可以稍稍舒缓几分。毕竟这些秀女中不是个个都有七窍玲珑的心性。看了一眼已行至远处的尔淳,如妃忽然沉下笑容,眼中浮过一丝怔忡,这样透彻的女子。转瞬自朝一笑,往了别处行去。

      前朝的争斗已经尘埃落定。庆桂寻到绵宁之时,绵宁正陪在储秀宫。西暖阁的绣塌,织锦五彩百鸟朝凤图突地刺眼。皇后神情怔怔,原本圆润的手也变做指节分明,绵宁一手覆在其上,传递着微温的体温。
      庆桂的身影急急地闪进来,猛地一见绵宁,就一声哽咽道:“二阿哥,老臣大意了。”说完就直直跪了下去。
      绵宁未曾转过目光,良久,绵宁紧紧盯着皇后毫无焦距的目光,轻声道:“都停手吧,此番我们输了。”
      皇后突地用尽全力抓实了绵宁的手,目光渐渐转作凄厉,缓缓侧首,对上绵宁的目光。
      庆桂一颤,老泪纵横,“老臣有罪,其一教弟不严,其二未曾料到此计策始末,大意轻敌,舍本逐末。竟让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翻天覆地。老臣们无能啊!”
      皇后镂金的长护甲几乎陷进绵宁的掌中,绵宁却面容平静,只是眸中精光大盛,对这皇后凄厉的目光一字一字道:“下一次,我要他连本带利还来!”
      庆桂与皇后皆是一寒,皇后渐渐放松了力气,靠回绣塌,双眼终于流出泪水。庆桂无声再拜,躬身退出。
      嘉庆帝十九年祭祖归来,条条大案刑讯完毕。皇帝终于下了最后一道圣旨:
      朕三令五申,亦曾亲自缉查收受贿赂之事,然诸臣不谅朕之衷苦,阳奉阴违,事有旁出。兹工部尚书兴德保恶行严重,欺下犯上,幸有良知之责而自裁于狱。上天好生,朕终不再追究。来阳县令诚江保玩忽职任,纵贼逞凶,曾不及兵弁马卒,兼又拘陷朝廷大员,行这败坏,依律处以绞刑,但其后告发有功,亦免其死罪,扁为平民。然礼部尚书恭阿拉,皇后上亲,国丈之位,内收钱财外聚乱党,为免上查而罪之,欲行大逆之罪。前有和绅一案为例,其不引以为戒,乃舍正道以逆。朕登基自始,不容包庇内亲之行;恭阿拉有违禁律,实在责不可卸,罪大恶极。既令革去礼部尚书之职,拔去三眼花翎,罪至九族。朕本欲处之以绞刑灭族,念其乃先帝托孤之臣,尚且有功于国;且皇后素贤孝,暂无大过;恭阿拉年已老迈,亦已认罪服诛求全族性命。特赦其死罪,余族人不作深究。恭阿拉改判流刑三千里,发戍伊犁充军。其门下众人,受贿瞒报,陷主谄友,亦失朕之所望,依律处以绞刑。罪轻者徙二千里入蜀充军,亦同恭阿拉一族男子,永不录用于朝。唯愿以此为戒,凡事勿以私意见行。朕特诏白其事,以醒众目,俟后作奸犯科,当予此例,重惩不贷!”

      紫禁城又恢复了原先的压抑,那场惊天的风波似乎就这样结束在皇帝的圣旨中。恭阿拉一党共一百八十四人受罪,又牵连数千人连坐,称得上是自‘和绅一案’外的最大大案。自此,恭阿拉一党在朝中势力已被清楚大半,虽未真正涉及绵宁他们,却也是不小的打击。皇后听闻圣旨,即刻晕撅,而后称病闭门不出。皇帝虽未提废后一事,却命如妃暂摄六宫之事;亦令皇后迁出储秀宫正殿,于偏殿自省反思。同年秋,秀女大选,皇帝便令如諴二妃共同理事。
      尔淳依旧宠冠后宫,可年华已如指尖流沙一般匆匆流逝。尔淳望着秀女们婀娜的身资、如花的脸庞,还有眼中对未来的一丝憧憬和担心,不禁想起当年的种种。那时,自己也是她们当中的一员,也曾对未来有过憧憬。但是现在,故人已去,心境已变。换了自己坐在这高堂之上接受众秀女的朝拜,亲手将她们拉入这吃人的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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