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婆》苍月纱

2、哲昀

　　煎药的砂锅，药汁嘟嘟的冒着白泡，水气蒸腾着，弥漫了整个厨房。金雀花刺鼻味道混着紫姜的香气，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味道。
　　“要帮忙吗？”闻绪站在门边问我。
　　“不用了。”我打了两只红皮的鸡蛋。红红的鸡蛋并排在碗中，就像两颗相互依偎的心脏。我嫌恶的别过脸去，拿起勺子在碗中划拉了几下，硬是把它们搅得支离破碎。
　　把蛋和盛药的砂罐都放进放水的锅后，我揩了揩手，转过身来，“我明天还要去挖些金雀花的鲜根来给千洵做药，叫月牙帮我好吗？”
　　“……这……”暗绿的眼睛闪了一下，显出有些犹豫。“恐怕千洵会不答应的，因为明天有镇长千金的生日派对，千洵打算在这次派对上向大家正式解释月牙……”闻绪为难的说。
　　“可是！爸比，我想和九缡去采药！”女孩不知何时已站到了父亲的身边。“我才不要去参加什么派对呢！”
　　父亲惊愕的望着斩钉截铁地说话的女儿，口气有些嗫嚅。“……可……你已经到了进入社交界的年龄了呀，我们以为……”
　　“我真的不想去呀！”女儿扯着父亲的衣角恳求，“我讨厌那些虚伪的淑女和花花公子，……所以……妈妈那边请您帮帮忙好吗？”
　　闻绪叹了口气，抚摩着女儿的头发，抬起眼来尴尬的朝我笑笑。“这孩子像我。”他说：“事实上，那种事情只有千洵很热衷……”
　　“是她的作风。”我哼道。这个丈夫也许还不知道，妻子热衷的还有别的事吧
　　闻绪望了我一眼，似乎看透了我所想的。“我知道这不怪她，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觉得现在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的……”他继续说道，“……对了，是那一年哲昀去了外面大城市却再也没回来之后……”

　　“九缡，你姐姐真的很漂亮。”哲昀那天这么对我说。我顺下眼睫没有说话，只是不停的掐着紫姜叶。而他也没有在意我的反应，仍自顾自的说下去，“……简直象天使一样。仿佛所有的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是整个舞会的焦点呢！”
　　撕碎的紫姜叶全部被我装进的玻璃容器，带汁的、粘湿的碎叶贴着玻璃壁，就好象脆弱的心脏里装着的潮湿的心情。
　　我站了起来，习惯性地把玻璃容器放进药柜左边第三格后，便走到了门边。
　　外面下着雨——若不是这个原因，哲昀也不会留在我这里这么久。可是雨快停了，我已经看到了厚厚的云层在移动。
　　“……她是天生的公主。”我突然说。而我是个天生的巫婆。这句话我压在了舌底没有哭喊出来。
　　“……啊……”他笑了，漂亮的银蓝色眼中流溢着掩不住的温柔。“公……主？”他的目光像在望着远方，“是的，她是个天生的公主，生来就是为了让众人为她倾倒的……九缡，你是她的妹妹，打扮起来一定很像她吧？”
　　我蓦的打了个冷颤，再转过身去看他时，脸上已换了笑颜，“……公主，只要一个就够了，庶出的女儿不必在意那些个啦……”

　　为什么要做那样的梦呢？就算那时的痛苦再真实，毕竟也已过去那么久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想起来呢？我从很早就知道、王子只能和公主在一起，而巫婆，只要躲在阴暗的角落策划阴谋就好了……
　　我坐了起来。已经是早晨了，阳光透过窗子和帘幕的缝隙照了进来，在黑暗的卧室内形成几道光束，细小的微尘笑着，闹着。在光束里跳着它们自己的舞蹈。
　　我抱着腿蜷起身子，缩在床塌的一角瞪视着床对面的墙。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壁画。画上画的是德莉娅的故事。
　　光之公主德莉拉，继承了神圣血族的所有荣耀。而她的孪生妹妹德莉娅却被人们遗忘在了黑暗的角落。后来那个国家发生了叛乱，谋叛者打着德莉娅的旗号。为了挽回和平，以及解除姐姐的猜疑，德莉娅，毁去了自己的容貌，隐入山林从此离群索居。
　　人们在盛赞平叛成功的德莉拉的同时，有谁会想到悄悄隐去的德莉娅？有谁会知道山林中的女巫放弃了多少人间的欢乐而去选择了寂寞的痛楚？
　　小猫妮妮跳上了我的床，轻轻地在我脚边蹭磨。我抱起它，搂入怀中。
　　“为什么要放弃呢？——真傻！”我突然说。
　　而德莉娅，静静的。
　　虽然壁画的油彩已有各处脱落，但是德莉娅的轮廓却异常清晰。我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她那忧伤的眸子沉郁的望向我——即使是在黑暗之中……
　　“九缡！”月牙在外面敲我的窗。“醒了吗？我们可以出发了。”
　　“……啊。”我回过神来，把怀中的妮妮放到了一旁，“……我要出去了，小妮妮，你要乖乖的看家哦……”
　　小猫碧色的眼睛瞟了我一眼，突然打了个呵欠……

　　“你为什么不去参加派对呢？”我用小铲小心翼翼的刨着泥土，一边随口问道。“千洵一定快气死了。”
　　闻绪终究没有能够说服千洵，但他的女儿还是自己偷偷的跑了出来。
　　月牙默默的掐着白英果，没有回答。
　　“要知道，这次可是千洵特意安排的……让你和柯旭见面的机会呀！”我继续说，“难道你不喜欢柯旭吗？记得你小时侯，总是缠着人家‘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的……”
　　“九缡！”月牙终于出声打断了我的话。她站了出来，一手掠过长发，轻风之中，发丝飞扬，阳光下闪闪烁烁着金子般的光泽。“……我很喜欢柯旭哥哥呀！可是，你不觉得……他喜欢和璎珞在一起更胜过我吗？”
　　璎珞就是镇长千金，个性又野又强，就像一朵自由盛放于蓝天碧宇之下的野玫瑰，红的热烈如火一般……的确，这样的女孩要比像月牙这样恬静羞涩的小乡绅千金更适合受过大城市教育的，见多识广的柯旭。……就像……自由奔放的千洵更适合同样自由奔放渴望着外面更广阔空间的哲昀一样！
　　“……可是，你们已经有了婚约，不是吗？”我呐呐的吐出一句。
　　“婚约？”月牙轻轻的笑了，把目光转向远方的山脉。看着那一线隐隐绰绰的褐着，她仿佛在自言自语。“…… 九缡姨娘……那是作不了准的……”
　　仿佛心被猛抽了一下，手中的小铲铛然落地！我紧紧捂着心口，只觉得一阵阵凉意直透心底！
　　我明明应该早知道的！所谓“婚约”，根本就是为了被人反悔而设的契约！可是我为什么……一直看不透呢？

　　那一天，哲昀来找父亲。两个人关在书房里谈了一会。我偷偷躲在窗台下想听听他们在谈什么，那样机密，好象在刻意躲着我。
　　就是他们所谈的事，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
　　“伯父，也许这样很冒昧，但是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哲昀的表情好恳切，然而他接下来说的话是那么决情，“……我是真的爱千洵，我是真心想娶她，……所以，我和九缡的婚约……”
　　我不记得他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但我的确清晰的记得当时胸口那种椎心刺骨的疼痛——他背叛了我！那个我以为唯一可以交心，可以拥有的男人，背叛了我！！我以为我们自小订下的盟约，会是我们一生一世牢不可破的约定！可是它却瓦解了，多么轻易的，只是一句“我爱千洵”，就把我这么多年的寄托统统摧毁了！就在，千洵回家的短短几个月后……
　　如果说当时的我还天真的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这婚约，至少该有那么一点点的约束力……那么，父亲的回答则完全把我打入绝望的谷底。
　　“哲昀，你是个很出色的年轻人。说实话，我也觉得千洵更配你。但因为千洵小时侯已经有了婚约，所以我才把九缡许给你。不过既然现在那家儿子出了事故，自动上门来取消婚约……如果你是真心的话，我很高兴把千洵嫁给你。”父亲这么说完后，又加了一句，“其实我也有想过，才十四岁的九缡对你来说实在是太小了些……不过也幸好九缡还是个孩子，还什么也不懂，这样才不会受什么伤害……”
　　他们才什么也不懂！他们已经在伤害我了！
　　我不敢大声的哭。当他们出来时，我强装出天真的笑容向哲昀飞奔过去，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象平常一样向他撒着娇。我从不相信奇迹，然而此刻这却是我唯一的希望。
　　——哲昀，今天天气这么好，陪我上山去采药好不好？
　　你是不会抛下我对不对？哲昀，对不对？
　　——啊……今天我有点事……
　　是噩梦吧？是开玩笑的吧？你刚才对父亲的请求，只是一时的迷惑吧？
　　——可是你已经很久没有没有陪我了啊！
　　为什么，为什么你那银蓝色漂亮眼睛会露出如此为难的神情？
　　——九缡……
　　不要拍我的头！不要用这种诱哄小孩吃药的口气叫我的名字！！我是你的未婚妻，不是你的妹妹啊！！！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哲昀最近好奇怪，每天都看不到你人影，就算看到也不陪我玩！！
　　收回你说过的话啊！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吗？就在千洵回来之前……
　　——九缡乖，最近我真的很忙。这样好了，下个礼拜有马戏团来镇上，等到葡萄园的收成告个段落，我陪你去看马戏好不好？
　　宠溺的口气。敷衍的话语。好好先生的大哥哥急于摆脱象粘牙糖般的撒娇耍无赖的小妹妹。
　　——对了……那个……九缡，你姐姐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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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终于抛下我了，对不对，哲昀？
　　我不再是你的未婚妻了，对不对？
　　奇迹最终没有发生。对不对？一切就像烈阳下的阴影一般真实而明晰啊。
　　——姐姐在酒坊里。
　　我笑着。就像一个普通的小孩一样为着一场虚幻的马戏表演而笑着。
　　我只能笑着。小老婆血统低贱的孩子没有权利去争夺正室小公主想要的东西。
　　所以我笑着，笑着看哲昀远去，笑着听完父亲的解释，并且在那场盛大而讽刺的订婚宴上，笑着……为千洵披上那订婚的嫁纱……我很痛苦，但没有人察觉到那种痛苦，而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于是所有伤心的裂痕都被隐在“孩子的”笑容里，就像……一盏瓷器碎裂了，却还完整的，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