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婆》苍月纱

1、姐姐

　　夜，静静的。
　　没有点灯，我在黑暗的药庐中，独自一人，捣着草药。仿佛如此，已有千年。
　　缓而有节奏的捶捣声是我在暗夜中唯一动听的音乐。无须借助从窗口透射进来的月光，我就是闭着眼，也能分辨出自己从身边笸箩中检出的，是紫姜还是七叶一枝花。
　　这些药草已经陪了我很久了。每到春来，它们便开着小小的花朵布满山坡田野，在风中笑着招摇着等我来采撷。……我知道只有它们不会背叛我，一如……我的寂寞。
　　哲昀不喜欢我的药草，我清楚的记得14岁那年，千洵从西郡姨母家回来后，哲昀就不常来找我了。“也许，”我一直在想，“哲昀喜欢千洵身上雪玉霜的香味更甚于我的香草花。”
　　然而我终究没有放弃我的香草花。就像哲昀终究没有放弃千洵一样。
　　拈起一片芬芳的紫姜叶，轻轻贴于唇上。沁人心脾的香味渗入口中，沿舌缘顺喉而下，仿佛是一支关于月光的歌曲，慢慢的，慢慢的，渗进了我的肺，钻进了我的心……
　　千洵除了雪玉霜，还有许多吸引人的东西，而我，除了药草的精灵们，就什么也没有了……
　　夜，还是静静的，当我惊觉药杵的捶捣声已停了许久时，才发现自己失神了。
　　为什么还要想起这些呢？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用力甩了甩头，尽力想让自己忘掉这些。往昔是那么遥远，沧海桑田我见得多了，而寂寞，也惯了……
　　是的。寂寞。我习惯了。
　　“九缡！！”
　　门忽然被撞开，我寂寞的安宁也在那一瞬间被打破。那瘦瘦小小的孩子象是跑了很长的路，上气不接下气，正扶着门边不住地喘息。“妈……妈妈病了……请你千万救救她……”
　　啧，总是这样，只有在这时候才会想到我。
　　愤愤的心情一旦苏醒，记忆便随之倒带……
　　女人。
　　美丽的女人……
　　——啊啊啊，你怎么总是那么磨蹭啊……
　　任性。骄恣。狂放。如同盛放在烈阳下绚目多刺的红玫瑰……
　　——你说什么？休息？那怎么行？我可是舞会的主角耶！！
　　仿佛所有的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而目光一旦停驻，便再也无法容纳其他的色彩……
　　——快点，哲昀在等我呢……
　　幸运的女儿，光之世界的圣公主。
　　对于所有隐匿在暗夜里的巫婆而言，那是一种如何可厌又可恨的存在啊……
　　碧色的紫姜叶，被撕成了片片。火燎的感觉，开始在指间疯狂地蔓延。也许对黑暗而言，光明便是残忍的；也许对寂寞而言，快乐便是罪过的。我不知道那种感觉究竟开始于何时，但我确确实实地知道：对于我而言，千洵的存在，是残酷的……
　　“九缡？”女孩见我久久不出声，又试着怯怯地叫了一声。
　　“……啊！”我回过神来，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走吧，让我去看看。”我拍了拍腿站起身来。巫婆，就藏身在那个没有月光的暗夜里，只要有些微的光，我便是殷九缡——格斯塔最优秀的巫医。
　　“帮我拿一下药箱好吗，月牙？”
　　“哎。”女孩乖巧地应着。我收拾了一下便信步走出药庐。
　　原来外面的月亮，很亮啊……

　　“怎么这么慢！！”
　　当我刚踏进千洵家气派的宅院大门，她那尖尖高高的声音又象平常那样传来。
　　“精神不错嘛。”我走进她的卧房，只见那个慵懒而优雅的美丽女子正躺在白色的床海中，纱幔半垂，如烟胧月，整个人就象陷在云中一样。“看月牙急成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你快不行了呢。”
　　女人在迷离的纱帷后斜睨着我，“她呀！和她爹地一样，尽会瞎操心……”
　　“你还有什么不满吗？……这么孝顺的女儿……”我半垂着眼帘，信手自药箱中拈起一簇紫姜的干燥花放入燃烧的香炉中。炉中炭火闪了一闪，很快花朵便吱吱地烧着了。紫姜独有的香气瞬时充满了整个房间。
　　千洵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唔，九缡，还是你的香草花好啊！那些大城市的香片什么的，根本一点效用都没有！”
　　“吃腻了鱼肉的人，可是连腌菜都会当成美食呢。”玩笑似的调侃，只有我自己明白那并不具备与我的笑容相同的涵义。
　　“哪儿不舒服？我给你把把脉吧。”
　　“不用了。”她甩了甩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死不了人，只是头痛，老毛病了。”
　　缩回被拒绝的手，我径自从药箱中取出一束干燥的金雀花。“那就来五钱干花，蒸鸡蛋吃吧。”一朵一朵地掐下象小钟儿似的干燥花，放在玻璃盅内，不一会儿，深黄色的花朵便覆满了盅底。
　　大概有一段日子不见的缘故，那个女人的谈兴特别高。
　　“……嗳嗳，九缡你知道吗？叶绯和她的老公回来了耶！”
　　“……”
　　“你见过她的儿子了吗？就是那个柯旭嘛。今年已经20了，又高又帅，很是出众呢。”
　　“……”
　　“爱尔玛夫人说镇长家的那个疯丫头最近总是在柯旭身边绕来绕去的，……真是寡廉鲜耻啊。可恶，欺负我家月牙人小不懂事是不是？那柯旭，可是我家月牙明媒定下的未婚夫呢！！！”
　　“…………”
　　“我知道那帮女人就是在等着看好戏！……可恶，如果我身体好些了的话，我一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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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我没有接腔，但她还是说得兴致高昂——反正这个女人，天生习惯自说自话。
　　“喂，九缡！”她忽然象是想起了什么，“为什么我这病一直好不了？我看你治别人时总是药到病除的嘛！”
　　“别人哪有象你这样的。”我飞快地顶了回去，“跟你说了好多次了，生病就要好好休息，可你就是不听。喝完药一转身就去喝酒，存心是想喝死自己才甘心。”
　　一丝愠怒，浮上了那双美丽的蓝瞳。“喂喂！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可是你的姐姐耶！！！”
　　姐姐。我心中忽然一动。很遥远的名词啊。
　　我望望手中的玻璃盅，金雀花已经满了出来，花朵中带进了几朵紫姜花瓣，我很小心地拣了出来。“就因为你是我的亲姐姐，所以才会这么劝你。”我端起小盅站起身，“这么大的人了，也该学会照顾自己，总是害丈夫和女儿担心，你都不害臊吗？”
　　“嗬！”冷笑中带着一丝嘲弄，千洵换了一个姿势，侧身斜靠，枕着一条玉臂，神情是说不出的轻蔑和不经意。“……又来了，老处女的说教……你啊，就是太古板，就是因为这样你才嫁不出去哦！”
　　轻轻捻动手指，粘在指上的紫姜花又落回了盅内。我微笑着反唇相讥：“你是要我象你一样放荡无羁行事莽撞又不负责任吗？啊，真要是这样的话，和‘他’天生一对的，可就是我啦！”
　　“……住口！！”就象猫儿被踩了尾巴，优雅的女人终于也恼羞成怒起来，“不许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不许！听到吗？九缡！！”
　　“我是没有提啊，姐姐。”我一闪身躲过她扔过来的羽毛枕头，转身站定。“倒是你，这么激动的样子很值得玩味呀！”话刚说完，也不再管对方的反应，飞速跳出门外，顺手关上门的动作流畅得一气呵成。
　　屋里随即响起一声重物撞击门板的钝响。“——去——死！！”她在门里面朝我歇斯底里地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