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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谁的前半生 ...

  •   第三章谁的前半生
      沙加终于还是再次见到了威尔科克斯家的人。他不大记得具体的时间——但他记得那个时候自己已经在剑桥——因为雅典娜已经十分喜爱将威尔科克斯夫人带回家参加聚会了。沙加在楼上从一堆关于巴赫海顿狄更斯的话语中分离出她的名字来——威尔科克斯夫人名叫潘多拉。
      这样的聚会聒噪得令人苦恼,有点类似学院中的派对,在沙加对姐姐的厌恶加剧之后变得愈发难以忍受,每当他烦躁地扣下吠陀或者笛卡尔沉思录走下楼的时候,他总能看见那个中年妇人,站在阴影中安静地看着自己的青年人言语间的觥筹交错,漆黑的长发融化在阴影之中,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平静——他心想一定是这种表情使得姐姐无法从她身边走开,那种像是宠溺一样的天神般宽容的表情:你们可以用文字和艺术作为玩具尽情的嬉闹。
      他不止一次的把这种表情和撒加的比较玩味,最终小心翼翼地得出结论,夫人的表情更为安宁,如死将临一般的安宁与寂寞,那种表情隔离了生者与死者的界限,而撒加却是隔离了天神与凡人。差不多是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与撒加重逢了。
      他只把这个场景跟同一个学院的卡妙讲过。卡妙是不典型的法国人,他分辨得出墨水的松香却分辨不出粉红葡萄酒中的樱桃气息。沙加还记得那天午餐时开的酒,卡妙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你居然在午餐时喝酒!”而并非“那是奥索那堡产的酒!”,这深刻地打击了他对法国人红酒天赋的信任。于是沙加戏谑他“你们法国人都说‘懂得爱的人都懂得酒’,我何必对牛弹琴。”
      然而数年后沙加在卡路狄亚的宴会上打开另一瓶用高山上的积雪冰镇的奥索那堡葡萄酒之后,他才觉得作为弟弟的卡妙是个正常得太多的法国人——笛捷尔沉静地推了推金边眼镜,“奥索那……奥索那的句法太严格了,相比起来……”[1]
      回到话题中——“我真的以为我看到他了,结果是他的孪生弟弟……”沙加啜了一口酒,“我当时真的开始相信某种神秘的力量……可我又觉得我的理智被这种在边缘的偶然性所击垮了。”
      听到“偶然性”这个词,卡妙安静地放下手中的酒杯。
      “沙加,听起来就像是偶然性造就了对天神的信仰一样。我可以把你对威尔科克斯先生的热情理解为对于未知事物的偶然性的恐惧么?”卡妙评论道,不带感情色彩的。
      “可是卡妙,既然我们追逐未知的真理,为什么又会恐惧自己未曾知晓的人物呢?”沙加用苏格拉底助产术式的语调提问,在旁人看来他确实有了圣贤的外表,却总是忽略了他心中是否有了“正确”的答案。
      之后沙加很快就厌恶了这种关于偶然性的哲学,他开始越来越倾心于提倡空无一物的佛陀与中国的禅宗。
      即使博学如沙加也不免混淆了印度和中国的概念,他的思绪飘到远方,熏黄的香气从天空中堕落下来,然而那个尽头唯一可知的只有那雨帘中微笑的印象。

      于是沙加带着那把被弃置了一年之久的细长的雨伞,循着记忆找到穆的寓所。
      良久,缓缓张开的门缝中小心翼翼地露出一个草绿色的影子来,正当沙加迫不及待地想表示“对不起先生,我的朋友大概已经从这里搬走了”的时候,开门的中年男人却问他是不是穆的朋友。
      “穆已经回中国去了,我是他的叔父……”这位名为史昂的先生努力而徒劳地掩饰自己无所不在的忧悒,把沙加带到了楼上的小会客室中,他习惯性地去按铃,又忽然记起了什么,抱歉地笑笑,“我去拿些茶来。”
      在绿茶氤氲的香气中,埃里斯先生顿了一下,犹豫眼前的年轻人是否值得信任。像他这样的人,大概是不愿意用悲惨的经历博得陌生的年轻绅士的一句悬浮在空气中的“我很遗憾”的。
      对话终于由一个羞怯的疑问句展开——您知道发生在中国的……暴动么?
      埃里斯先生小心地措辞,又表现出一副对方理所应当不知道的表情。
      “是的,先生。”埃里斯先生惊愕于竟得到了面带笑容地回应。
      在中国那场受到普遍赞誉的民主革命之前,激进的革命党人就已经开始了对于清朝新派官员的暗杀行动。史昂不情愿地这类事件把都归入到暴动的条目之中,在后来的记忆中,清廷在二十世纪初开始的新政已经模糊不堪,简单地被搁置在近代化的不成功进程中。而穆的父亲——沙加并不知道这家人的中国姓氏是否有着和埃里斯一样意义——一个新派的中国官员,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某个革命会党的枪击。沙加猜想他大概是一个大胆的地区长官(在中国话手册中写做巡抚),或者来到欧洲考察政治留着长长的辫子却穿西装的大臣。
      “就是这样。穆已经从剑桥退学了。”提到这句时,埃里斯先生放弃了掩饰,随即沉溺在了他带着古老茶香与遥远气息的不幸之中。于是他又开始念着某个南朝时官员临死前的诗句——一旦失风水,翻为蝼蚁食,用中国式的韵文与排列整齐的音节把自己与访客隔离起来。

      后来沙加发现在主流的历史宏大叙事中,在那些轰轰烈烈的革命中,他却总是为那些被贴上了厚厚面具的牺牲者感到哀悼,他们或者带着温和的笑容出现在沙龙中,或者袖口上有漂亮整洁的蕾丝花边,或者有纤长的手指抚摸过自己家的钢琴,但是随着某一天的到来,你看到报纸头条上巨大的标题,便知道他们永远地从上流社会中滑了下去。
      大概正如福斯特所言:“我们对真正的穷人并不关心,他们是不用考虑的,只有统计学家或诗人才会去接近他们。”所以这些漂浮在上流社会中渐渐冲淡的影子才特别能够引起沙加们的恻隐之心。
      沙加看到埃里斯家正紧紧攀住最后的岩石试图抵抗重力的作用。
      他们失去了仆人,失去了那些精致的艺术品,偌大的房间空旷下来,即将被失去。

      那年冬季,沙加照例在早饭后展开报纸,巨大的黑体字Revolution后面他仿佛看见了穆和家族的影子摇摇晃晃地被抹杀在白纸中,但沙加对他的印象反倒更加深刻了。
      打着平等与自由的旗号所进行的杀戮并没有明确的道德界限。即使神与神之间也不过如此,在某个梦境中,他看见自己和穆一样被选做了神的战士,却只能在两边之间荷戟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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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谁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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