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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留笺勿念盼君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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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留笺勿念盼君安
芷若在旁呆立了良久,床榻上人依旧悄无声息,无知无觉,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那人呼吸忽地急促,将愣神的芷若召回神智,慌忙凑近,正见无忌面无血色,紫绀的唇微微张开,剑眉紧拧,双眸紧闭,沉睡中仍是不时痛得发颤,忽听他轻飘飘竟是隐约喊了句蛛儿,芷若更是心惊肉跳,本要出门叫人听了他出声倏忽停了脚步,转身来瞧,仍听他又道,“你别怕寂寞,我来找你了。你也别生气了,我不是有意瞒着你。你我同是孤苦无依,我诚心诚意疼你爱你,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有什么不好?
不过,我想,可能不是那赵姑娘伤的你,之前不过全然是我们猜测,你也一直没有清醒过来。呵,恐怕也没机会与她当场对质,你就先不要怪她了。毕竟我试过了,被人平白冤枉的滋味还真不好受。
不怕你笑话,我,我其实心中真正所爱,也是那个刁钻古怪、任性妄为的小妖女。不过,她应该会长命百岁,我是马上就可以下去陪你,只希望你不要嫌弃。”
他心神受损,神魂颠倒,呓语颠三倒四,胡言乱语,这将醒的三日,也正是他身体意识致为脆弱之时,故言辞出自肺腑,句句真诚真挚。
自他一开口,芷若听得心惊胆战,虽是晴天白日,竟只觉阴风阵阵,浑身一冷,至听到说不要怪赵敏,又惊又气,恐惧倒是淡了几分,心中乱作一团,一时想着,“他都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他知道是我杀了殷离吗?”一会又是控制不住的尖酸刻薄,“你倒是对赵敏情重,以为自己快死了,竟还盼着她长命百岁。”
却听无忌顿了顿,一会儿竟又像是对她说的,“芷若,无忌失约情非得已,盼卿勿念。你我幼时在汉水中一见,喂饭之恩我一日不敢或忘。光明顶我独斗昆仑、华山两派四老之时,幸得你指点关窍,救我性命。我心下感激非常,却不敢另有妄念。
你天性淳厚,内功根基扎实,假以时日必成就非凡,到时你若还想学九阳神功,我虽不在了,但倒也还可以。”
他似是勾了勾唇角,苍白的脸上隐约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直似斜晖无意照至雪地,掠影闪显出一丝少年的狡黠,看得芷若呼吸忽地一滞,先前纷乱的心绪,随着她这一笑已逐渐归于平静,不想听得他的话,心里又倏忽一揪,沉闷不已。
正听他又续道,“在昆仑山峭壁幽谷处,我刻字所在埋藏有四卷九阳真经的秘籍,另外还有胡青牛的医经、王难姑的毒经。日后,你若觅得良人,这便全当我的贺礼,寥报恩情,只盼你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唉,那深谷里我幽居五年,无忧无虑,远离世间诸恶,真想再回到那里隐居,何必到外面自寻烦恼,我那时一出来便遭奸人算计,折了双腿,唔……可真……疼……”
一时不知是他想到当年折骨的剧痛,还是现下身子疼痛,最后一个疼字带着颤音,飘出的时候直似咽在喉间的轻微呜咽,他无意识抿紧了嘴唇,发紫的唇色用力间乏着惨白,呼吸间极近艰涩,身体也不由蜷缩,又似是触动伤痛僵直痉挛,呼吸气窒,瞬息面上发青,渗满冷汗。
芷若看得更是心里难受,忙扳过他身子,抚在他胸口助顺气,等到少年终于舒缓过来,便是连轻声呓语也再无气力,屋内又复安静下来。
纤手仍停留在他胸口,感受他心口微弱的跳动,掌心下拂过狰狞的疤痕,她心头一跳,这是她昔年狠心刺下的,虽是听凭师命,意识回神间力道自然弱了,不过仍是将他伤得甚重。她发觉旧伤上竟又覆有新伤,肋下伤处痕迹未消,昔年她一剑扎透的心口处,犹鲜明着刚刚结疤的五指深痕,嗯看着,倒像是……是了,是他自己忍受不住、疼痛不堪时自伤的。原来……他这重伤濒死,竟又与我当年伤他一剑有关。
这些时日,她日夜不辍修习自刀剑取得的九阴真经,这门功法的创者也是为报仇苦研道法三千,若潜心修习,自是无敌于天下;若是急于求成,虽威力也极大,但难免落于下成,邪念顿升,人为功法所控,心智受损,走火入魔。
当少年虚弱的心跳仍自从掌心传来,她一时念及他呓语时的真挚情意,心生温暖间半边身子却又似浸没冰水,没由来的替他感到心痛难过。
“你对我全然付出,仁心淳真,以己度人,自以为我也同你一般天性淳厚,哈哈哈,傻哥哥,你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你最不耐的权力纷争,却是我幼时刻印脑海的疯狂念想,这天下将来于你唾手可得,可最顺你心意的竟是隐居不问世事。你以为的纯真少女,却几次三番让你重伤难受,便是现今,你已这般模样,竟还为我着想,盼我平安,唉。”
她心头一时疯狂一时清明,挣扎良久,终于眼中只剩暖意涌动,一时悔恨交加,只觉掌心下微凉的触感,刺痛得她不敢碰触,当即缩回手,只轻缓将被子给他拉高盖好。
她思绪不由瞬息万变,自己孤岛杀殷离,陷害赵敏,盗刀剑,疑心狮王得悉真相,便半助陈友谅抓狮王设陷阱待他来救,那曾想这人早已气若游丝,竟还是有她昔年重伤她之故。见他已伤重虚弱,又因了方才之故,先前重压在心头、对谁也不敢吐露的心声,倒是轻声对这意识全无的心上之人一股脑全说了:
“在小岛上你我定下姻缘,我满心欢喜,却不敢跟你提起,前番在万安寺的高塔之上,我在师父跟前发过重誓。我发的是毒誓,要是我日后嫁你为妻,我父母死在地下不得安稳,我师父化为厉鬼,日夕向我纠缠,我跟你生的子孙男的世世为奴,女的代代为娼。她要我痛恨明教,她要我恨你害你。
那一夜,我提剑本待杀了你,可是你当时睡梦中竟也冲我一笑,我心神恍惚自以为你梦里有我,手中高举的长剑怎么也斩不下去了。呵,现在想来,当时在你梦中的,只怕又是那姓赵的妖女。
你那义父就算睡着了,也让我生畏。于是我计上心来,虽不忍杀你,便杀了殷离,那赵敏本就伤重,只待抛入大海,想是也没了生路。我盗了刀剑,再用剑自伤,只需吃下一点十香软筋散,回到原处睡倒。那十香软筋散是赵敏的,她又失了踪,只要尸首不飘回岛来,那就天衣无缝了。
这之后,你认定殷离是她所害,自是可与我结下姻缘。不想,回到岸上,你却因我几句话便厉言斥责我,又赌气出走,到了镇上,又听闻那绍敏郡主的踪迹,我心道你准又是找赵敏那妖女,瞬间忘却自己的老父和方定下婚约的我,于是我一怒之下,半推半就暗助丐帮擒了你义父,又跟着在卢龙等你,等你来救我……那曾想你武功冠绝天下,再见时,你竟已这般模样,呵,你如今重伤之下心脉受损,也是因了我昔年伤你之故,我竟还是随了师父她老人家的愿了……”
这番真相,日日夜夜压在她心头,一朝全无顾虑地说出来,虽然没人听见,但她自以为是向张无忌倾言吐露,心头也是不由一松。但难得心生愧疚,再不敢碰触少年,这个从来就未属于她的张无忌,只喃喃自语,“真盼我能一直是你心里所想的那般模样才好。”
她看着看着,忽然黯然泪下,终是留书一封,直言:“得无忌哥哥不计前嫌孤岛相救,只求结草衔环以报大恩,不敢奢望其他,今次囿于峨嵋诸事待兴,更已愧见君颜,只盼日后得见君平安无事。”
她写完这封信后,心里倒是莫名地坦然了几分。掩上房门,明教一众聚在不远处廊亭,以便随时照应,叫她出门自是围上,那想这周姑娘却是与众人辞别,直言门派待兴,诸事急要,不便叨扰,就此别过。她一句也不提及张无忌,直似从未认识这个人,但面上苍白,眼角泛红,竟是毫不留念地便要下山,让武当明教一众人很是诧异,右使当下与蝠王对视一眼,范遥因万安寺曾阴损激怒灭绝师太,更扬言周芷若是他二人私生女,自是不好阻拦,但韦一笑曾为她戏弄威胁赵敏,使周芷若避免被毁容颜,当下由他出面再合适不过。韦一笑心领神会,当即闪身而出,高声呼唤急道,“周姑娘若要走,不妨等教主醒来之后,再走不迟。”话音未落已是拦在她身前。
周芷若面色平静,但话语中的悲切却是令人闻之无不动容,“我只怕在待下去,便走不得了,我已留书张教主,我与他终是无缘,婚约就此作罢。韦蝠王,你也不必再拦我了,他方才发作痛苦难当,不如诸位先去看看吧。”言到最后,话音却是恢复平静,同时纤腰轻摆,竟是以奇特的角度避开韦一笑的阻拦,迅疾身若轻絮,飘身而去。这瞬息间轻功精进如斯,震得众人不由内心喝彩,纷纷讶然。他二人可谓门当户对,众人自是十分看好,也不知怎的,周姑娘竟是莫名决意远走,众人又不好再做阻拦,只怕教主醒后会难免惆怅伤心,暗自心疼。念及教主,又想起周姑娘的话,不由急急向教主房中奔去。
无忌神思游离、心神恍惚,深陷光怪陆离、颠三倒四的梦魇之中,他一时见了幽冥阴世的殷离,虽是荒岛之上被他以树枝石块堆盖前的模样,惨白着一张脸,脸上横七竖八的留着仍自渗血的伤痕,不过无忌并不生畏依旧惊喜亲昵地凑上前去,与她并肩挨着坐下。殷离听他承认,自己是她心心念念的短命小鬼张无忌之后,嗔怒非常,当即对他打骂道,你这没良心的,骗得我好苦!
他早就习惯了她这脾气,自是知道她性情,任打任骂不还手,只一味柔声安抚,殷离没甚么意趣,默了良久方问他为何来此。他蒙冤无辜被师叔师伯重伤,但生性谦和,极易原谅旁人的过失,向来不善记仇,何况也知是误会,虽是自己身死,对师叔伯们也无怨怼,更是不跟殷离透露,只道自己与她将同往幽冥,以期能弥补对她的亏欠,故一番情真意切地向殷离倾诉。
殷离却似不信,又问他究竟最喜欢她们四个中的谁。无忌自是不忍欺骗于她,坦诚相待,又言明他与赵敏生死相隔,自是不可能了。那厢殷离已是怒气冲天,只摔下一句,那你也别来找我,竟转身消失在茫茫迷雾。
他茫然无措,四下寻找无果,不多时沉沉雾霭散去,不远处显出一清逸灵秀的身影,竟是周芷若,他不知怎地,只觉上天待他不薄,竟是有机会与她亲口话别,一时也不多想。又忆起荒岛上她娇嗔要学九阳神功的事,他料芷若天赋不低,待本身传承的精妙功法习至大成,假以时日,究至天人,若再想更进一步也未必不能达到超越太师傅的境界,自己不能相伴,自是歉疚,但这九阳真经倒非绝迹天下,也权当是寥以报答她对自己的种种情义。
不想犹自回忆,却是全身剧痛,不多时又是心悸难忍,这般痛苦直似无边无际,他只道死后原来并非全无痛苦,念及自己当年咬殷离前,曾为蒙骗金花婆婆,佯做悲伤自己,心念一动伤情后却又复想开了,随口背诵庄子的那句“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那句话意思是,谁又知道死的时候拼命哭,结果死了以后到那一边觉得很舒服,便觉临死时那个哭是多余的。不过是谁也没有体验过死,他自己倒是觉得,死亡虽不可怕,但原来也是这么疼的,真不是什么舒服的,不过庄子前边说“予恶乎知”,也就是“我怎么样晓得”用的也是不错。
他疼痛难忍,倒是胡思乱想苦中作乐,这般不知又过了多久,疼痛时重时轻,忽又是心悸痛苦,他一时喘不上气,惯性拼命用力间,身体倏忽一重,意识倒是一轻,竟是猛地睁开眼来,死生一念间,已是苏醒过来。
他眼前一片久违的光线格外刺目,耳畔轰然嗡鸣,身体依旧是疼极,意识仍旧是昏沉,但五感却是缓缓恢复。他感觉有人将他揽在怀中轻抚,有人握紧了他的手似是情绪激动微微颤抖,周遭围了不少人均是关切连连。原来,我还活着啊,他又闭了闭眼,身体空虚,四肢沉重,咽喉火烧一般炙热难忍,呼吸间鼻腔依旧有些血腥味,不由急喘咳嗽了几下,当即便觉背上有人轻拍助他顺气,周遭又是有人惊呼担忧的问询纷纷扰扰,这时但是意识清醒了几分,还是晕晕乎乎,眼前人影憧憧难辨,但心头已是暖意融融。
一众人焦急担忧地望着他,见他缓了良久,方抬起头,那双黑色的瞳眸慢慢明亮,他自周遭近处逐一看去,微哑的嗓音轻轻弱弱地呼唤着,“杨左使”“范右使”“韦蝠王”“大伯”“三伯”“六叔”“不悔妹妹”……他气息无力,但每一声却是唤地极稳,心头也是隐着感动,眼中水汽萦绕,众人听他呼唤俱是急急应声,心里也是激动欣喜,殷梨亭杨不悔等俱是喜极泪下。他缓缓仰头,他额前垂着背后揽过他的人银白色的长须,也正因着情绪激动微微震颤,无忌心头微震,已是颤声哭腔唤道,“太师傅”。张三丰已是老泪纵横,当即搂紧了无忌,下巴蹭到他微凉的前额,连声应道无忌,少年也是控制不住啜泣泪流。
这时众人才将一直屏着那口气松出,他们的小教主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