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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续前缘 ...


  •   八十岁那年,何致疏收了此生第一个弟子,也是最后一个。
      这个弟子天资出众,聪颖无双,凡是他所教授的医术药理,一点就透,且能融会贯通,各样药方草木知识只学一遍便闭眼熟读背诵,记忆力之超群,世所罕见,不仅如此,这弟子还活力四射,灵光无穷,言语交谈常有机锋,令人刮目相看,让他一个八十老翁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又多活了十几年。

      给妇女看诊用药本身比给其他人看病更有些难度,何致疏一生未婚,将生命全都奉献给了他所追求的事业,名医圣手,救人无数,到他九十岁寿辰这天,弟子为他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寿宴,无数曾经的病人闻讯赶来祝贺,有久病求医得救的,有多年不孕求医之后儿孙满堂的,还有少女顽疾受尽折磨,求医后重获新生的……满堂吉庆,此乃一位医者至高无上的荣光。

      他那弟子笑问:“师父,高兴吗?”
      眉眼如弯月,面容似银盘,当初不足十岁的小孩子长大成人,出落得风神秀出,美好动人。
      何致疏理了理身上穿的精美的吉福——那也是弟子亲手绣成——揽须含笑:“鹭鸢办事,为师哪有不高兴的?”

      鹭鸢是她的名字。
      何致疏通常只叫她鹭鸢,但他这弟子但凡出诊,对外一律称自己姓何,何鹭鸢,不少人因此误以为这是他的孙女。

      其实捡到这孩子时,她已经快十岁,早有记忆,肯定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但她瑟瑟发抖,总不肯说真话,只说什么都忘了。后来她向师父坦诚,自己当时把眼前和蔼慈祥的老爷爷当作救命稻草,唯恐再被抛下或送回家中,便故意装作惊惧失智,何致疏又确实心地善良,到底还是将她留在了身边,并且给她取名鹭鸢。

      不过一月,小鹭鸢展露天分,简直如神童,再相处几日,何致疏又觉得这孩子童心稚嫩,善良柔软,更是感叹不已,几乎完全当作了自己的孙女看待。
      鹭鸢也知恩图报,小小年纪,如大人般对他前后照料,关怀备至,学习医理更是如饥似渴,废寝忘食,何致疏再无疑虑,选了吉日,正式将她收为徒弟,从此师徒二人相依为命,何致疏晚年收此爱徒,一身医术后继有人,当真是梦中都能笑醒。

      有客人笑吟吟上前敬酒,谈及往事,眼含泪光,将自己五六岁的女儿拉到身边,道:“何大夫是我和我女儿的救命恩人,今日大寿,无论如何我也要来喝一杯!”又道:“生这丫头时,鹭鸢小姐也是个孩子呢,现在竟长得这样好看了,听说也医术了得!当真是我们这片地方的人的福气啊!”

      何鹭鸢便端起师父面前的酒樽,笑道:“今天师父的酒,都由我来代喝,谢谢您今天过来,咱们干了这杯吧!”
      她洒脱自如,言笑晏晏,令人移不开眼睛,客人忙与她碰杯,果然一口干了,其他客人见此,便全都过来敬酒,场面一时热闹不已。何致疏刚开始还笑眯眯旁观,见徒弟眼都不眨地喝了十几杯下去,不得不阻拦道:“好了好了,先缓一缓,也吃点东西再喝吧!”

      何鹭鸢眼圈微红,笑说:“好,各位,今天的菜是专门从齐家酒楼订来的,大家好好尝尝!”
      说着自己在师父身边坐下,乖乖地说:“师父,我没喝醉。”
      何致疏哼了一声,“是,你没醉,你如今喝酒比喝水还痛快了,也不知道随谁。”
      何鹭鸢一边给师父夹菜,一边讨好地说:“今天高兴嘛,等师父一百岁了,我还要给你办一场更大的寿宴,请更多的人过来,好不好?”

      “我可吃不消了,”何致疏哈哈笑了几声,“我问你,门口那个人,我瞧着眼熟,是哪位来迟了的客人吗?”
      何鹭鸢忙起身去招待,一问,果然是客人,是一位很多年前曾在何氏医堂求过医的,当初还是年轻夫人,如今已是白发苍苍了。
      这白发苍苍的老夫人穿着考究,气度不凡,她被一个极年轻的男子搀扶着,远远看清那头的何致疏,便已老泪纵横,连连几步上前,道:“何先生啊,我来迟了!您还记得我吗?”

      何致疏虽然年已九十,身体却很好,眼神清朗,端详这位贵夫人许久,恍然大悟道:“你可是,齐夫人?”
      原来这客人竟就是城中富户齐家的老夫人,使君城以富庶文明,齐家更是诸多商户当中的头名,齐夫人经营一生,人称‘使君女财神’,家业庞大,那是说也说不清。

      齐老夫人笑道:“先生好眼力!我们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吧?当初您离开使君城去箬鞅属国,打算周游行医,我送您的时候,还说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呢!听说您回来了,还办起了寿宴,我可是真高兴,这不,就不请自来了!您这一回来,就不再走了吧?要是打算重开医堂,我当全力支持!”

      何致疏忙说:“哎,不走啦,这把老骨头,不再折腾了,夫人一向身体可好?”
      “好好好,都好,来,这是我的小孙子,叫齐桁,我带他来见见你。”

      老年人对年轻后生都是爱惜关怀的,这位齐小郎君身材修长,风神俊朗,看着就招人喜欢,何致疏忙拉着他的手说:“好孩子啊,长得真像你父亲!多大啦?”
      齐桁答道:“今年十六了。”声音温和动听。
      何致疏更喜欢了,又想起自己身边也有个孩子,忙朝后面的何鹭鸢招招手,“来来来,鹭鸢,过来。”

      何鹭鸢听话地走上前,何致疏朝齐老夫人说:“这是我的徒弟,夫人从前不是总说让我好好收个徒弟吗?别看她年纪小,样样都学得好呢,将来要有什么小病痛,便是我没了,找她也是一样的。”
      何鹭鸢听见这话,立即嗔怪道:“师父!”
      何致疏一笑:“好好好,不说这个,来,快见过齐老夫人!”
      何鹭鸢便上前见礼,齐老夫人刚才见她就已眼前一亮,如今听说她是何致疏的弟子,更是大为惊喜,忙不迭握着她的手说:“真好!真好!丫头,你今年多大了?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你师父的?”
      何鹭鸢一一作答,齐老夫人越发喜欢,当即摘了手上一只碧绿的翡翠镯子,硬是戴到了她腕上,十分慈爱地说:“好孩子,你师父和我认识五十年了,这镯子是我戴了好些年的,你留着,就当我送你的见面礼,过几日,我请你去我家里做客好不好?我孙子外孙都多,就是没孙女外孙女,现在看见你啊,我真是心里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

      他们攀谈,看得众客人个个惊奇,却也想着是情理之中。
      齐老夫人毫无架子,和主人家寒暄过后,又和客人们切切聊了许久,谈及自身,说年轻时总觉得有些事不能说给外人听,现在已经是老太太了,就不必忌讳了,她当时婚后久未生育,多亏何大夫妙手,后来她生下一儿两女,才有如今儿孙绕膝的日子。这也是许多客人的共同经历,彼此交谈更亲密起来,这一场寿宴到底是欢喜感人,令人难忘。

      那个原本以为只是陪祖母出来一趟的齐小郎君齐桁,也觉得今天此生难忘。

      ·

      何鹭鸢每天都很忙。
      师父当年周游行医,使君城的何氏医堂暂闭,如今要重新开起来,的确要花上不少心力。
      但她不怕累,做事都效率极高,再加上齐家当真鼎力相助,不出七日,医堂便重新开业了。

      那位齐桁公子,也整日在医堂出没。
      何致疏身边原本只有一个何鹭鸢,现在医堂开业,何鹭鸢坐堂问诊,还得教新来的几个小药童一些药理知识,不能时时陪在他身边,齐桁这时候就发挥了大用途,他温文尔雅,总是未语先笑,年纪虽小,却很稳重,加上天文地理满腹都是学问,哄得老人家每天都开开心心,到后来直接给他辟了间屋子留宿,简直日夜都不离开医堂了。

      何鹭鸢每日问诊结束,需要检查药方,整理医书,还要看顾着药童们拾掇药材,加上医堂内外一些零碎的事宜,时常在忙碌一整天后,被师父唤着去吃饭时,才发现饭桌上有位客人,这客人比她还熟络地给她师父布菜盛汤,兼谈笑风生,一派祥和。

      某天中午,菜色十分丰富。
      何鹭鸢眼看齐桁前前后后地殷勤侍奉,忍无可忍,叫了句:“师父。”
      何致疏:“怎么了?菜不合口味吗?这是齐老夫人特意送来的,你看这道麻鸭汤,最是润燥清热,是专门给你吃的,还有这青笋鹅肉,咸香扑鼻,也是使君城的特色美食,你从前都没有吃过。”
      齐桁马上说:“鹭鸢姐,你一上午只顾着忙,都来不及喝口茶,我先给你盛碗汤好吗?”
      何鹭鸢:“谢谢,不用,我说齐公子,我师父从来都是清淡饮食,讲养生之道,你每天摆一桌名字都叫着拗口的菜,我们吃不惯。”
      齐桁眨眨眼,小声说:“这些菜里没有辛辣油腻的菜式,你坐诊很费精力,应该,吃得丰富一些……”

      “好啦,”何致疏旁观许久,他岂能看不出徒弟的意思,见她板着脸不肯说话,便咳了一声,哄着说,“鹭鸢,以前你跟着师父到处跑,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现在医堂运转正常了,师父就是想让你多尝尝,多看看,你这些日子瘦了不少,很该好好补一补,你不喜欢吃这些菜也没事,明天师父再给你挑其他的,我在这使君城生活过一二十年,对这些还有些了解,保证能让你喜欢。”

      何鹭鸢:“我……”
      她当然不愿意拂了师父的一片慈心,可余光瞥见齐桁,又觉得实在是眼中钉,忿忿半晌,执起筷子,说:“算了,快吃吧。”
      说完,她夹了块油嫩诱人的鹅肉,正要放入师父的碗中,不料旁边齐桁也同时夹起一块,看那架势,也意欲给何致疏送去。
      两人筷子停在半空,何鹭鸢眼神凌厉,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连忙收回胳膊,把鹅肉放到自己碗里。

      何鹭鸢一战取胜,心情好了点,夹完鹅肉,又给师父夹了好些菜,何致疏看碗里越堆越高,赶紧说:“好了好了,你自己吃吧。”
      “我下午要出诊,师父你午后一定要记得睡午觉,昨天你就没睡。”何鹭鸢面色不善地瞟了齐桁一眼。
      昨天的确是跟齐桁说话说得忘了时间,何致疏忙说:“好好好,一定睡,你去哪家出诊?”
      何鹭鸢说:“姓骆,说是在什么使君桥那地方。”
      何致疏微微一顿,目光似是无意地和一旁的齐桁对视一瞬,笑笑又问:“你怎么去?”
      “他们派马车来接。”
      何致疏沉默片刻,忽然道:“让齐桁陪你一道去吧。”
      何鹭鸢呆了一呆:“什么?他去干什么啊?”
      “你一个人出去,师父不放心,齐桁到处都熟,让他陪你难道不好?”
      齐桁连忙点头:“好,我陪鹭鸢姐去。”
      何鹭鸢十分不解,她又不是没有独自出诊过,刚想拒绝,就听师父用不容违逆的语气说:“早去早回,莫要停留,莫要与人随便讲话。”
      何鹭鸢:“……”

      带着个小尾巴,哪怕是个模样俊美的小尾巴,何鹭鸢仍然不高兴。
      齐桁却拎着她的药箱,坦坦荡荡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跟上了马车,跟进了骆家大门。

      骆家的规矩不少,管家将他们接进门,左绕又绕到了后院,又换了管家娘子来带领,这管家娘子冷冷地瞧着齐桁,说:“外男可不能随便进后院。”
      她语气十分不和善,何鹭鸢淡声说:“这是我的助手,还是要和我一起进去的,你放心,我可以独自去给病人诊治,让他在外间等着我就行。”
      管家娘子道:“那就让他等在这里吧。”
      这地方只是一道院门,无亭无座,只有仆从往来,可不是什么能好好杵着的地方。
      何鹭鸢皱眉,刚要说话,那管家娘子又说:“还有,我家三少夫人只是些许不适,可不是什么病人,说话注意些。”

      齐桁从后方上前一步,脸色很沉,看着要发怒,何鹭鸢忙抬手将他拦住,眼神制止他说话。
      “烦请你再去问一问,”她说,“贵府到底需不需要大夫,要是不需要,我们就先走了。”

      管家娘子一怔,像是料想不到她会这么说,“你……”
      何鹭鸢十分沉静地迎着她的目光,道:“还是说,将来有需要,请你家夫人去何氏医堂找我,也是一样的。”

      管家娘子极诧异地望着两人,很快把脸一摆,丢下一句‘我这就去说说’,便匆匆走了。
      等她走后,何鹭鸢回身:“我们走吧。”
      齐桁:“什么?”
      “什么什么?人家不需要大夫,我医堂里还有一堆事呢,走。”
      说着也不许齐桁反驳,拉着他一条胳膊,就马不停蹄地真走出了骆宅,难为她居然记得刚才进门后那弯弯绕绕的路。

      路上没撞见谁,出了宅门,那守门的仆从一见两人,赶紧上来问道:“何大夫,何大夫,难道是没人引路吗?您怎么就出来了?”
      何鹭鸢松开齐桁的手臂,礼貌地笑了一下:“嗯,走了。”
      守门人不敢大意,说:“早上我家三爷说了,好不容易请您上门来的,您要不等一等,我再进去问一声?”
      何鹭鸢说:“不用麻烦了。”
      守门人再三不肯就让他们走,正说着,门内风风火火追出来一人,一边拭汗一边喊着说:“何大夫!哎呦何大夫!都是下人的不是,让您见笑了!”
      正是上午来医堂请她的那个男子,名叫骆珉,病人是他的妻子。
      骆珉恳切道:“何大夫千万不要生气,容在下亲自带二位进去,给我家人看病,您看如何?”
      这个情景,何鹭鸢也不好就走了。

      于是乎,他们再一次踏入了骆宅大门。
      神奇的是,这次的路近了很多,一点也不绕了。

      骆夫人可不是‘些许不适’,她面黄肌瘦,眼窝深陷,手背上的青筋就如盘结的树根,完全看不出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女子。
      何鹭鸢刚搭上她的脉息,外屋就传来一阵嘈杂,像是进来了不少人。
      骆珉脸上浮起怒气,小声说:“何大夫您只管诊脉,我去看看。”

      这一看非同小可,外面着实吵嚷了起来。

      “便是乱投医又如何?这何大夫的师父就是当年使君城里最好的千金科大夫,我就愿意相信她,这有什么问题?倒是大伯母您手下那管家娘子可真是有礼数,以为我不知道,如果不是有人告诉我,今天何大夫就被气走了,怎么,我给蔓儿请大夫,大伯母就这么不情愿?”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的声音,“这一年你请了多少招摇撞骗的大夫回来,花了多少冤枉钱?”
      “那是我的事,我愿意花这个钱,大伯母放心,这用的是蔓儿的嫁妆,没有动家里分毫,我把话摆在这里,今后要是再有人打着什么坏主意,瞒着我对我请来的大夫不恭敬,我饶不了!要发疯谁不会,大家索性一块死了!”

      病榻上的人心急如焚,眼里早就满是泪花,大概因为还有外人在,她一只手捂着脸,哀哀低泣。

      外面还在吵,是刚才那管家娘子的声音,比那大伯母还有底气些:“三爷可不要往我们下人身上泼脏水,我那是见到有外男才多说一句的,谁知道哪来的,您请大夫,也要顾着三少夫人的名声,是什么精贵的人家,说一句话就气走了?”
      骆珉怒骂:“你这老奴,也配在我面前吆三喝四?蔓儿病着,你们三天两头过来吵嚷,就是盼着她不好,我倒要看看,她要是不好了,谁又能捞着好处!”

      如此嘈杂,何鹭鸢仍在诊脉,只是眉间微蹙,隐隐有些恼怒。
      齐桁本是站在旁边,听来听去,索性转身出去了。

      他从内间出来,外头吵得正欢的一群人不由得略停了停,骆珉汗颜道:“抱歉,抱歉,我这就……”
      那大伯母忽然眼睛一瞪,高声说:“你可是,齐家的公子?”
      她连走几步,表情从方才的怒目而视飞快换成了和蔼可亲,“真是齐家小郎君啊,上个月在您家的布庄,我们不是见过吗?”

      齐桁看看她,略一颔首:“骆夫人安好。”
      骆夫人笑得更慈爱了,“齐小郎君怎么在这里?”
      齐桁道:“来陪鹭鸢姐出诊。”
      她身边的管家娘子怔愣愣的,不敢说话。
      骆夫人一呆,立刻明白过来,一副极过意不去的模样,连连说:“原来如此,哎呀,都是误会,要是知道我这侄儿请的大夫和齐小郎君相熟,我怎么也要亲来迎接的呀。”
      齐桁摇头道:“不敢当,何老先生也是我齐家的恩人,是我仰慕他的医术,求着在何氏医堂多留了几天,今天刚好鹭鸢姐出诊,我便陪着一道来了,现在鹭鸢姐正在诊脉,还是安静一些才好。”

      内间的何鹭鸢诊完了脉,将三少夫人的手收进被中,又取了帕子出来帮她擦眼泪。
      外面已经很安静了。

      ·

      从骆家返回时,骆珉亲自目送他们上了马车。
      路上何鹭鸢一直没说话,齐桁憋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说:“鹭鸢姐。”
      何鹭鸢说:“你能不这么叫吗?换个别的称呼,比如叫何大夫。”
      齐桁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何鹭鸢心想,你自己不知道吗?嘴上说:“没有。”
      齐桁又道:“我很喜欢医理。”
      何鹭鸢瞟了瞟他,“是吗?”
      齐桁连忙点头。
      何鹭鸢嗤笑:“我和我师父专治千金科,就像今天在骆家一样,每次看病都是这种场面,你也喜欢?”
      齐桁极郑重地说:“当然不喜欢,但只要能治好病人的身体,这些我不在意。”
      何鹭鸢看着他认真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不知道那位三少夫人是什么病症?”
      齐桁摇头。
      “其他地方都没有病痛,只是每月行经之后总是止不住,经期又疼痛难忍,极畏寒怕冷,现在这五月份的天气,她还盖着厚厚的被褥。”何鹭鸢看着齐桁,“这些女子之事,你知道多少?”
      齐桁垂下眼帘:“我知道的,太少了。”却又忽然正色:“但我愿意学。”
      何鹭鸢缓缓吐出一口气,头往马车壁上一靠,“随你吧。”

      回到医馆第一件事,就是看师父有没有听话地睡觉,结果何致疏正在后院拿着本医书看。
      何鹭鸢问:“您这是睡了还是没睡?”
      何致疏说:“已经醒了,睡了整整一个时辰,还想着你怎么还不回来呢。病人是什么情况?”
      何鹭鸢便把情况都说了,两人谈论许久,这期间齐桁悄无声息地缩在一旁听,也不知听懂多少。

      ·

      何鹭鸢对齐桁态度的改变,稍有一些明显,以至于她师父在第二天中午吃饭时就看出来了。
      这位耄耋老人要操的心实在太多,多亏他身体不错,脑子也还算清醒,晚间歇息时,将徒儿叫来身边,准备好好谈一番。

      何鹭鸢身穿家常衣裳,长发松松挽就,抱着双膝背靠在师父榻前,一脸不高兴。
      何致疏脸上带着慈爱的笑:“我看他也没什么不好啊,好学,勤谨,要论聪明,比你选进来的那些小孩子们都略胜一筹。”
      何鹭鸢绷着一张俏脸,故意说:“他好,师父想收他当徒弟吗?”
      “唉,这把年纪,哪还教得了徒弟?”何致疏呵呵笑笑,“况且就眼前这一个的心思,我老头子都猜不出来呢。”
      何鹭鸢秀美的眉毛蹙起,扬着下巴:“师父!”
      何致疏忙安抚:“好好好,不说笑啦,师父问你,你好好回答,为什么对小齐这样不喜欢?可是他做错了什么事情?”

      何鹭鸢抿了抿唇,默然片刻,说:“师父,我回屋一下,你等等我。”
      何致疏点头:“去吧。”
      何鹭鸢起身离去,不一会儿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方精致的锦盒。
      她将盒子打开,递到何致疏面前。

      何致疏欠身一看,那盒中有一只透绿的玉镯,即便是在这入夜后昏黄的烛光之下,也显得莹润动人,想来价值不菲,玉镯旁边还有一对泛着蓝色晕光的珍珠耳环。
      何致疏道:“这镯子是那天齐老夫人送你的礼物,这珍珠,是那天你去齐府做客的时候,小齐的母亲送你的,师父没记错吧?”
      “没有。”何鹭鸢将盒子盖上,轻手轻脚地放到了一旁。
      何致疏观她神色动作,便道:“礼物虽贵重,但你也不是空手去的,不也是送了她们好些珍贵的药材?还帮齐家不少女眷们都诊了脉,写了药方,又陪她们聊了许久,既如此,为什么还是过意不去的样子?”
      何鹭鸢半蹲下来,还如之前那样抱住膝盖,小小的脸耷在双臂中,闷闷不乐。
      何致疏猜测道:“难道,她们说了什么话,让你心里不高兴了?”
      何鹭鸢慢慢扭过脸看向师父,小声说:“她们也许是好意,但是……”
      从小到大的性子都是随性直率,现在却难得吞吞吐吐起来。
      “齐桁的大嫂,拉着我说了很久,一直说齐桁有多好,她们全家有多喜欢我,希望我……”

      听到这里,何致疏哪还有不明白之处,他缓缓说:“原来如此,但你自己的事,谁也不能勉强你,何必如此伤神?师父问你,如今我还在你身边,等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只有一个人,这一生,想要怎么度过?”

      何鹭鸢眼里渐渐溢出了悲伤。
      何致疏无奈又爱怜地笑了笑,“快别这样,你不是还打算给我办百岁寿辰吗?”
      何鹭鸢吸了吸鼻子,振作精神,轻声但坚决地说:“我想做个和师父一样的人,为了医理努力一生,这就是我要做的事业,为此,我不怕孤独。”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重如千钧,何致疏并不意外,只是有些感叹。

      “我这一生,过得真的很满足,每一个日子,无论是,见许多病人,为她们诊治,还是独自看一天医书,还是走遍四方寻药……心里有想要的东西,有志向,我从不觉得自己孤独,我觉得很快意。如果你也志在此,师父只会支持你,要是人真的有死后之灵,我还会好好地、努力地保佑你呢。”
      何鹭鸢心中又酸又甜,不禁含泪而笑。

      何致疏看她这样,苍老的眼眸中又涌动着暖意,“年轻的时候,师父没有遇到过志同道合、可携手并肩的人,朋友也罢,爱侣也罢,都没有,这不遗憾,因为本就不是我所求,但到了最后,师父却有了你。鸢儿,你明白了吗?我不求爱侣,一生无憾,我也不求传人,可我有了传人,一生不仅无憾……我更心满意足,无以复加。”
      一只满是皱纹的枯瘦的手伸过去,搭在何鹭鸢的肩上。
      “他也未必会成为很重要的人,也许只是朋友,或是伙伴,只要你本心不变,人生路上遇到的任何人,都难以阻碍你的脚步,可如果那些人可以陪伴你走上一程,又有什么不好呢?”

      ·

      再过了一天,趁着何鹭鸢在前堂坐诊,何致疏将齐桁唤到身边,问他家里长辈是不是对自己的徒儿有什么想法。

      齐桁没料到老先生问得如此直接,自己先涨红了脸,看了看左右确定无人,才点点头,承认道:“确实。”
      又紧接着解释:“您千万不要误会,祖母和母亲对鹭鸢姐都很敬重,绝没有挑拣看轻的意思。”

      他既正面回答,便算是坦荡,何致疏捋了捋胡子,沉吟半晌,接着道:“鹭鸢说你有意学医,很有诚心——”虽说已经十分消瘦,一日里大多数时间都只能坐在小小的椅榻上,但这老先生神情严肃起来,那双眼睛仍能射出极威严而有压迫感的眸光,“你这诚心,到底是真为了学医,还是只为了依从父母之意来接近她?”

      齐桁望上他的视线,心中骤然一紧,也不及想什么得体措辞,脱口就道:“晚辈是真心想学医,绝无虚言,况且无论如何,父母之意虽然重要,也不能左右我自己的想法,我不是因为这个才接近鹭鸢的!”
      他一着急,连‘姐’字都省略了,再仔细看,连额头都急出了一层汗来。

      何致疏说:“那你是为了什么接近她?仅是学医?”
      这么一问,齐桁便知自己刚才出言轻浮,虽然懊悔,却也明白眼下绝不是含糊搪塞的时候,他心下一横,摇头:“不。”
      何致疏身子略往后一靠,“你说。”

      “何氏女科声名远扬,您和鹭鸢姑娘为天下女子医治顽疾,疗养身体,这是大义大德,您所著的医书著作已经对妇女疾病的医治有了极重要的作用,鹭鸢姑娘如今年轻有为,也一定会有更多了不起的成就,造福后世生生,因此晚辈不仅万分敬重,也万分向往。晚辈生在富贵之家,所有的都是长者赐予,若说此身贡献,其实什么也没有,所以我想向您和鹭鸢姑娘一样,做一个大夫,一个千金科大夫。”齐桁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说完之后才顿了一下,加了一句:“这是其一。”

      何致疏眯起了眼:“还有呢?”

      齐桁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语气不敢迟疑轻慢,脸上却漫起了一阵微妙的红晕,“其二,鹭鸢姑娘,就如云间日光,也如霁月晴雪,晚辈在她面前,每每自惭形秽,然而心意难抑,不可断绝。”

      这小郎君不仅脸红似炙,耳畔颈侧竟也都燃如红霞寸光,何致疏看他良久,已然动容,却又再问道:“你家中有脂粉布匹的生意往来,又有众多亲眷,想必见过许多女子,你看她们如何?”

      齐桁答:“所见虽多,不敢评议,晚辈……从未动心。”

      这寥寥几字令何致疏心下大叹,好似巨石落地,他那苍老的脸上,终于浮现了笑意。

      ·

      一年后。
      何氏医堂每逢初八都会对外义诊,兼有赠药,因此里里外外挤满了人,一直忙到黄昏将近才略安静了些许。

      何鹭鸢正在查看一张药方,看得很仔细,一时间未察觉面前来了两个人,等来人轻声问了句“请问何先生在吗”,她才忙抬起头,带着歉意说:“抱歉。”
      再一看,这二人一男一女,容貌风姿竟是极为出众,简直光彩萦绕,令人赏心悦目。

      何鹭鸢道:“二位说的何先生,是我师父吧?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那女子柔然一笑,道:“我们不求医,只想来见见老朋友,不知道何先生精神如何,能否一见?”
      何鹭鸢有些意外,这二人看起来很是年轻,怎么会自称是师父的朋友?正在疑惑,后头一人掀帘出来,见此情形,问道:“怎么了?”
      正是齐桁。
      他在何氏医堂已成了常态,何鹭鸢渐渐习惯,待他也柔和许多。

      何鹭鸢问他:“师父在做什么?”
      齐桁道:“刚让我搬了一篮草药给他,现在应该在分选。”
      何鹭鸢便朝来人微笑道:“不知道两位贵姓?容我先进去和家师说一声。”
      来人中的男子道:“请您告诉何先生,就说当年一起采摘不鸣草的朋友来见。”
      这人不但容颜俊美,声音又异常悦耳动听。
      女子则补充道:“姓倪。”

      何鹭鸢虽有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和齐桁说了句话,便转身去了后院。
      ——她在师父面前重复了两遍,何致疏像惊了魂似的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第三遍:“真的是不鸣草?!”
      “真的,一男一女,两个很年轻的人,姓晓。”

      何致疏如此年纪,本是稳如泰山的,这一刻却身形颤抖着霍然站起,连膝上的一帕子草药都翻落在了地上,“快,快请,”他这架势似乎还要亲自去接,“请进来!”
      待将客人请进来一见之下,他脸上表情骤然僵住,满面愕然而怪异,几番变化,又不禁剧烈颤抖,几近难以站立。

      何鹭鸢吓了一大跳,忙着去扶他,被他招招手说‘不用’。
      “鸢儿,你,”他喉中滞涩,“你去帮师父,把晒在那边的碧丝鹭草的花芽收起来,小心着点,小齐,你也一起去吧,别看了,我没事。”

      那一小筐花芽是师父精心晒制的宝贝,有大用途,何鹭鸢和齐桁不敢怠慢,听话地去收了,何鹭鸢终究不放心,频频回头。
      等孩子们走远了些,何致疏才稳了稳心神,伸出手臂:“二位,请坐,请坐吧。”

      这一男一女虽都年轻,在何致疏这样的老前辈面前举止却很是从容,待在院中坐下,那女子终于说:“先生不用担心,我们只是来看一看。”
      何致疏手抚着心口,道:“我,我以前,真是不敢相信,齐夫人说的是真的……”
      女子并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他。
      何致疏既笑且叹,感慨道:“光阴飞逝,再见二位依旧和当年一样,这实在是,是……”
      女子说:“先生一生辛劳,救人无数,卓有所成,我猜想也必定能安然面对岁月流逝的。”言罢又转过脸,遥遥看向正在收药材的两人,“更何况,你还有一个好徒儿,这样看何姑娘和齐公子,倒是相得益彰。”

      何致疏本在震撼这二人的身份,听她忽然将话头转向何鹭鸢和齐桁,有些不解,又隐隐不安,“二位今天来,不会是我那徒儿……”
      男子道:“没有,先生多虑了。”
      何致疏松了口气,小声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女子的目光还在何鹭鸢脸上逡巡,那张面容如此健康而容光焕发,眉宇之间又充满着果决的智慧,丝毫没有前世那仿佛怎么也驱散不掉的哀愁,而她身边的齐桁仍是坚韧又不乏温柔,倒是很有成年后赵俭书当年的风采。夕阳丝缕,两道身影被光晕所覆,格外动人。

      男子问道:“现在放心了吗?”
      女子一笑点头,收回视线,再看向何致疏:“好了,我们也该走了。”
      何致疏颤颤巍巍要站起来,被男子拦道:“不必了,先生好生休息,保重身体。”
      说着,两人并肩起身,脚下步伐飘逸若仙,飞快地袅袅走了出去。
      何鹭鸢本想追上去送一送都没能赶上,只好回到师父身边,问:“师父,他们是什么人?”
      齐桁抱着装着碧丝鹭草花芽的小簸箕跟来,也一脸疑惑。

      何致疏想了半日,目光在眼前的两张脸上一来一去,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奇怪地笑了一下。
      “没什么,故人而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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