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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灵仙劫 ...


  •   雾云殿,主君殿中。
      倪苍壁正在沉睡——于铜鉴的干戈交战声中枕膝而眠,晓生寒寂然端坐,偶尔轻抚她散落在他膝间的长发。
      在今日之前,倪苍壁足有五十一天未曾入睡,据须觅安说,如果有熬鹰驯马不眠不休排行榜,主君一个人就可包揽前三。

      因此一休息就是三天,这三天只有晓生寒留在殿中,外人不曾打扰。
      主君铜鉴映人间事,人间寒冬大雪,西境战火重燃。

      此时距离当年的西境外族之乱已经过去了四十年,整个箬鞅蜀国、垣邑、齐色至僝僽城一带物换星移,曾经的那群年轻人也都垂暮老矣,如今赵俭书病重弥留之际,和平了四十年的西境边界风起云涌,年近古稀的杨星堕再次披上战袍,支持年轻的垣邑主将王徵应对敌袭。

      但他已然老了,跃马杀敌的青年岁月难再复返,无数旧伤在身的今时今日,他手握长弓,在射中敌军后,虎口颤动难抑。
      王徵恳求道:“杨老!城中尚有百姓待迁,此处有我,请杨老回城去,千万替我照看伯父和表姐,一定要护送他们安然退至僝僽城中,否则,否则……”
      杨星堕抬手,满目肃杀,“老夫知晓了。”他转身,又微微侧目,露出满是风霜的脸来,“将军,便是我们所有人都死了,你也要守在此地,这是边境将士的宿命。”
      王徵慨然道:“垣邑守军誓死不退,杨老放心,这里就是我该在的地方。”

      他所说的表姐名赵栖,即是当年矍州赵家长女,二十多年前远嫁僝僽杨家,多年来掌杨氏宗族中聩事,在边境数城鼓励女子读书,肃勉闺阁陋习,人人敬重。自从战乱起,数城的武将披甲上阵,女眷便也纷纷出资出力,收容难民,盘桓诸事,但亲自赶来垣邑的只有赵栖。她是赵俭书之侄,在垣邑说话就有分量,且赵俭书一生无妻无子,病重时身侧的家人也就只有这一个侄女。

      倪苍壁不知何时已然醒了。
      见她睁眼起身,晓生寒习惯地伸手环扶,问:“不睡了?”
      倪苍壁看了眼铜鉴,正是杨星堕护送百姓途中遇敌,殊死拼杀之时。
      “灵仙之劫,应当快要结束了。”晓生寒说。
      倪苍壁揉了揉额头:“仙籍官来过吗?”
      晓生寒道:“来过,听说你在休息,就没有打扰,大概先行去往云端桥了。”

      三言两语之间,铜鉴上的情势已几番骤变,杨星堕伤重堕马,几度生死一线,众百姓慌乱离散,四处悲啼哀嚎,赵栖被杨星堕拦在身后,她满面尘灰,浑身血迹。
      此情此景,若要按捺不动,必得是铁石心肠。
      二人却只能旁观。

      倪苍壁坐直身体,看着铜鉴,只见赵栖为了护住两个年幼的女子,不惜以身拦挡,杨星堕左支右绌,保护不及,亲眼见她身中一箭,倒伏在了地上。
      杨星堕大喝一声,扫退身边敌军,待赶过去时,赵栖已然气息微弱,于汩汩鲜血之中叫了一句‘伯父’便撒手人寰。杨星堕心中大痛,怒极而吼,却因此未能避开敌军朝他背后刺来的枪尖,如此之下,这位一辈子守在边境的老将,竟就这样结束了他征战不休的一生。

      晓生寒扶着倪苍壁的肩,小声说:“走吧。”
      倪苍壁点头,随他起身,两人一起去往云端桥。

      云端桥一如往昔,除了仙籍官,泉左殿的苑灵仙君也已赶到,见倪苍壁过来,他恭恭敬敬躬身道:“见过倪仙君。”
      倪苍壁微笑:“苑灵仙君怎么也有空过来?”

      苑灵仙君名方寂昀,飞升不足二十年,本是负责下界没有灵魄的非人之生灵,但灵仙轮回渡劫,因此方寂昀这些年兼顾了他的职责,成为了泉左殿最忙碌的仙君。
      这位方仙君为人爽朗活泼,做事干脆利落,二十年来把自己的仙树养得枝繁叶茂,获得了小有天众多仙君的好感,他的出现,不但一举扳回了泉左殿回回功德倒数第一的尴尬局面,还凭一己之力拯救了泉左殿身为大仙殿的岌岌可危的名声,到而今,别人提起泉左殿,总算还能有一点好评价了。
      雾云殿和泉左殿的关系也在方寂昀的努力之下,日趋向好,至少须觅安和他交情就不错,两人经常在一起嘀咕什么花鸟虫蛇之类的琐事。

      “正巧在小有天,听到仙籍官说灵仙师兄今日渡劫归来,就想着来迎一迎。”方寂昀回答。
      倪苍壁道:“也好。”
      又一笑:“今天文德仙君不在吗?”

      方寂昀神色一顿,咋舌道:“倪仙君,也要取笑小仙吗?”
      “我没有,”倪苍壁忙反驳,“我只是,简单赞同一下这桩事。”
      晓生寒闻言,偏过脸看了看她,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方寂昀则立刻笑道:“多谢倪仙君!我必定加倍努力!”

      苑灵仙君爱慕身为大前辈的文德仙君一事,近来在小有天传得沸沸扬扬,真是听者讶然见者惊罕,但大部分的人还是持有一个乐见其成的态度,只盼着苑灵仙君在被文德仙君一巴掌扇下凡间之前,能有一步进展。

      仙籍官等着他们攀谈过后,才笑着上前,说:“几位仙君,灵仙已入轮回索道,就快回来了。”
      倪苍壁率先上前,晓、方二人跟随其后,几人刚步至云端桥,就见云雾如泉涌,缥缈之间,阔别小有天四十年的灵仙渐渐出现在了桥头。

      故人面貌依旧,但于混沌中睁开双眼时,可见其眼神深沉低暗,远非当年。
      仙籍官长叹道:“灵仙归来——”

      倪苍壁便又上前几步,朗声道:“灵仙君,久别无恙?”
      这一声竟如金钟齐鸣,振聋发聩,桥上的灵仙悚然一惊,完全清醒了过来。
      历劫归来,当真恍如隔世,他快走数步,又忽然一停,仿佛近乡情怯一般,两眼望向四面。

      仙籍官见状,笑着说:“灵仙君劫期完满,重归小有天,何不昂首阔步,迎接新生?”
      灵仙脸上晦明难辨,似有万般感慨,脚下却不再停歇,果然大步朝前,穿过云端桥,飞快行至众人眼前。

      倪苍壁看着他,重又说了一遍,此番却是温言轻声:“灵仙君,久别无恙?”
      灵仙长揖一礼,声如哽咽:“倪仙君,久别无恙。”

      ·

      在赵栖四十年的人生里,贯穿始终的,是两个字:顺从。
      唯一与这两个字略略有些距离的,是她六七岁的时候,每日在祖母跟前,憨玩,撒娇的那段时光,只是太短暂了,短暂而美好,因此让她记了一生。

      从出生起,人人都道,她是一位极尊贵的娘子,万千娇宠也不为过,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她幼时得到的实在太多,锦衣玉食,仆婢如云,给她启蒙的是自己的亲叔父,当时已是朝中肱骨,给她教授女红技艺的是城中最有名的女师傅,教她礼数女德的甚至是宫中的嬷嬷,多少高门贵女想请她都请不到的。
      她从小长到大,每一步都是最合适的安排,把她一步步教养成了一个堪为楷模的闺中娘子。
      等到婚配时,又蒙殊荣,圣上赐婚,让她嫁进了僝僽城的杨家,一入门,她就是人人敬重的大夫人,是手握宗族中聩的大夫人,没有一个人敢轻视。
      她就这么,按照一个既定的、无处不好、无处不顺心的道路,过完了一生。
      连死,都是悲壮而光荣的。

      但有些事,只有她自己记得。
      她的言行举止,似乎都在一个横平竖直的范围内,如何走路才有仪态,如何说话才有气度,如何处事才有章法,当她毫无意外地成长为了一个标准的高门小娘子的时候,回头再看,才发现一切在美好当中透着一点奇怪的虚幻。

      一开始,似乎只是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她很爱一个女诗人的诗,爱她写的闺阁闲情,更爱她写的山川美景,但这位女诗人偶有一日写了‘不作笼中鸟,高飞更高飞’之语,流传渐广,家里那些诗作书籍就渐渐消失了,母亲说,让她多看些文豪大家的诗作,不许再提此人。

      她听说有一户人家的小娘子打算赴京参选女试,便和母亲提,母亲笑说:“你若想去,自然也是可以的,不过女试之后就要尽早回家。”
      她反问道:“可是女试之后还可以参加大考不是吗?”
      母亲教导她:“为官作宰,终究不是女子本分,你又何必辛苦。”
      不知为何就被说服了。
      可后来她才知道,那‘为官作宰’的,就是一位女子。
      祖父、父亲皆对这位女相恭敬诚服,认可她的能力,却仍不认为女子应当入官场。朝廷设女试、允女官,身为官家小姐的她们受的教育,却仍是女子本分。只有远在垣邑的叔父给她写过书信,鼓励她参与大考,只是她最终听从的,还是父母之言。

      元夕之夜,她难得可以出家门,虽然仆从众多,但已是逃离了宅院的四角天空,她遇上了一个人,是一个伟岸的青年,是某位达官贵族府上的护卫。
      母亲不允许她与这人交往,父亲甚至亲自登门与他主家商谈,将他远遣别处。
      只是萍水之交,并没有如何深刻的情谊,她虽失落,渐渐地也放下了。
      放下了她情窦初开时的第一位朋友。

      在之后,她要出嫁了。
      这是一桩人人羡慕、荣光无限的婚事。
      许多年前也有一位赵家娘子嫁到僝僽城,至今仍被称颂,她就要做第二个,这是赵家的荣光,甚至也是属国与主国亲如一体的象征。
      母亲说,这是她的一辈子的归宿。
      原来在这之前,她只是个借住在父母家中的飘飘荡荡的浮萍,再宠爱,再美好,仍然是浮萍。

      她很想接受这个新的开始,实际上,夫家也给了她足够的自由。
      于是她管家理事,鼓励族中女子读书,希望女子有一定的自由,交友赏景,为官经商,做一番事业。那些年内外安定,杨家本就是僝僽诚的表率,也可带动城中其他人家。
      可每一步都困难重重。
      族中女眷有许多寡居的长辈,她们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儿子,后半生毫无意趣,甘愿如同槁木,也绝不认同女子应该走出家门——哪怕她们当中的有些人,年少时也曾在敌军来临时提刀上阵,无比英勇。僝僽多战乱,刚平和十几年,大多数人家渴望多多繁衍生息,女子就该为妻为母,谈所谓事业岂不荒唐?
      连她身边的婢女,在她提出教她读书识字时,还会笑嘻嘻说‘我学不会,我娘说丫头就是笨’,并且欢欢喜喜地期望着嫁给老家邻居的大哥,‘照顾他吃穿’。
      这错了吗?
      好像也没有。
      但她不甘受挫,顺其道而行之,开始整改闺阁陋习,提倡女子强身健体,不可讳疾忌医,不可太早生育,怀孕生产、养育子女更要谨慎小心。
      因为垣邑城中的叔父对此举极为支持,公开赞赏,这一条路算是勉强走得通了,艰难阻碍,也都能迈过,她花了近十年,终于在城中建起了一间专门供女子寻医问诊的医堂。

      她总觉得自己一生之中,还是有些意义的。
      但在他人看来,她这辈子可绝不圆满,因为她只生育了一个女儿,还不足周岁便夭折了。丈夫碍于她的身份,直到年满四十时才提出纳妾,妾室则很快剩下两儿一女,在家中风光无限。
      族中女眷常常用一种意味深长的、似羡又似妒的眼神看她,仿佛在说,你挣了这许多名声,却始终站不稳脚跟,岂不可笑?还不如人家妾室,娇柔美艳,有夫君和儿子依靠。
      让她觉得,她仍是一根无所依傍的浮萍。

      可她不想自苦。
      人生种种,许多事情已经追无可追,今时今日,能做些心中真正想做的事,就够了。
      死亦无憾。

      但当真的面临生死,面临战争疾苦时,她极恐惧地意识到,她是个衣食无忧,生来就受尊敬的女人,父母温和,祖辈慈爱,生命中那些虚妄的悲哀都是建立在这一切之上,看在有的人眼中,兴许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些为了生存而一生劳苦,没有任何出路、任何支持的女人,那些永远被无视,被压制,又被要求奉献一切的女人,她看着她们的时候,不由自主想,原来,她退了一步,又一步,又一步,最终放弃了她最渴望的东西,那是她自己不曾拥有,却曾妄想靠自身力量让别人拥有的,基于灵魂的尊重和自由。

      这便是,永远的遗憾。

      ·

      灵仙归来,小有天的仙君们发现,他和以往很不同了。

      说句实话,其实没多少人期待他回来。
      他不在的时候,自从有了苑灵仙君,下界的山妖精怪日子过得极快乐,天上的仙君也觉得公务之事相处更顺利了,毕竟灵仙从前永远都是一副谁也瞧不上的臭脸,既古板又难说话,又……不像苑灵仙君那么英俊。

      可他回来了,并且宛如脱胎换骨。
      他花了许多时间在凡间,对待小妖小精怪态度一改之前的倨傲,说是春风化雨也不为过。

      有次,泉左殿收到一群兔子精的求助,那群兔子精中的老大与凡人相恋,用了妖法助他赌钱,等那凡人胃口越来越大无法满足时,兔子精便被抛弃,为了不被他人知道,那凡人竟然还放火烧山,小妖们法力低微,眼看就快被烧死在山中。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灵仙必定会重罚这群兔子精,斥责她们不该动凡心,更不该用妖法助凡人,以至于凡人嗜赌成性,杀妖放火,这都是她们都是咎由自取。
      苑灵仙君唯恐这次也如此,便极力请求一同前去,结果灵仙不仅没有责罚兔子精,反而为了解救她们不惜法力,极其上心,等把她们都救了出来,还主动替她们疗伤,恢复灵力,甚至在事情了解之后,亲自去寻了那利欲熏心的凡人出来……反正之后他因为殴打凡人被扣了一百功德。

      还有许多事情,桩桩件件,让人渐渐改观。
      泉左殿时来运转,彻底不用挣扎在功德将满未满的边缘了。

      另外,在苑灵仙君为了博得文德仙君芳心无所不用其极时,身为师兄的灵仙为他奔前走后,两人一起上蹿下跳,用尽方法,最终圆满——小有天迎来喜事一件,灵文殿主君广撒功德,雾云殿凑热闹一马当先,反正倪苍壁功德多到用不完,也跟着一起撒了一遍,满小有天欢天喜地,快乐非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灵仙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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