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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回去的路上,天空忽然下起雾一样细软的雨来。撩起车帘,陆绩望着雨丝半晌,忽然开口问陆逊:“你认识那叫阿香的孙家女郎?”

      从上车起,陆绩便一直沉默着,天空晦暗,漏入车窗的微光映着他侧脸,一半微明,一半微暗,令他看上去越发显出一种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早慧。陆逊望着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陆康,继而想起在庐江的时光。

      “是的。”陆逊没有否认,也并不多言。

      陆绩也不再问,仍只望着车窗外的雨丝出神,又过了许久,方低低道:“或许我应该谢谢她,还有公瑾大兄。”

      到家时,只见陆瑁正焦急地站在大门外等候。“总算回来了!”陆瑁长出一口气,几步上前,牛股糖似的黏上陆逊,“阿兄,我都快担心死了!”

      陆绩自陆逊之后下车,陆瑁一见,登时从陆逊身上弹起,端端正正肃容站好。说来也怪,陆绩明明只比陆瑁大一岁,但陆瑁每次见到他就像见到陆康一样,丝毫不敢露出轻佻之态。

      “我们进去吧。”慢慢朝陆瑁露出一个笑容,陆绩又转向陆逊,轻轻道。于是三个人并肩前行——三个因尚未成年而显得有些单薄的身影,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一岁,一个十岁。

      半个时辰后,吴侯府送礼物的马车就到了。礼物可谓丰厚之极,堆满了一个房间。

      陆绩只远远看了一眼就径自回房去了,陆逊带着仆从核对礼单,将礼物一一清点造册,然后他看到其中一只锦盒上贴着一张特别的签子,上面写着四个字——阿瑁亲启,是一个女孩子的字迹。

      “给我的?”

      陆瑁有些疑惑地接过锦盒,打开来,里面又是一只锦盒,再打开,仍是一只锦盒,就这样一直打开六重锦盒,才终于露出一只五寸见方的漆盒来,可这只漆盒乌漆墨黑,半点花纹也无,简直可称简陋。

      “这是谁在捉弄我?”

      陆瑁的鼻尖已沁出细细的汗珠,他有些没好气地揿动漆盒锁扣,随着盒盖开启,只听“嘭”的一声,里面猛地弹出个物事,直把他吓了一跳!

      蝴蝶。

      确切地说,一共有四只蝴蝶。当然那不是真的蝴蝶,而是用七彩螺钿精雕细镂而成,闪耀着烁烁华光,栩栩如生。漆盒顶部是天蓝色流云纹织锦内衬,而在漆盒底部,满满铺陈着红绡堆就的杜鹃花。细看时,原来蝴蝶腹下有弹簧与盒底连缀,因而开启盒盖时它们才会弹射而出,才会轻颤着呈现出一种花间飞舞的姿态。

      用心如此。

      “哄小孩的玩意,我才不要!”

      一瞬间,陆瑁明白了这是谁送他的礼物。他却丢下它,扭头飞奔回自己房间。

      重新捧起它的人是陆逊,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它,抚过织锦细密的纹路,抚过杜鹃轻软的花瓣,抚过蝴蝶七彩的翅膀。

      渐渐地,眼前的一切都迷离起来,迷离成一个遥远的梦,在梦里,天空碧蓝如洗,杜鹃红艳似火,四个孩子徜徉在碧空下花海中,头顶戴着花冠。

      细雨一直下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陆逊再次来到那间堆满礼物的房间,却发现漆盒不见了。

      “是阿瑁小郎君,”管事的仆从说,“昨天夜里,我看到阿瑁小郎君摸进来,把那只漆盒拿走了。”

      “哦,”陆逊脸上波澜不兴,只和声吩咐,“雨既已停了,你就带人尽快将这些礼物入库吧。”

      走出房间,陆逊的唇角却缓缓勾起一个笑容,是那种又好气又好笑的,超可爱的笑容,只可惜无人得见。

      两天后周瑜如约来访,却也不谈什么“正事”,只是闲话家常,讲讲最近的趣闻。大家都是聪明人,都明白时机尚未成熟。

      入夜后,陆逊一如既往在灯下苦读,陆瑁却突然跑了来,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

      “阿兄,你说大家私底下会不会笑话我?”

      “笑话你?”陆逊放下书,“笑你什么?”

      “笑我不喜读书,总想着玩。”

      陆逊不由莞尔,“你为何这样想?”

      “因为,因为公瑾大兄送的礼物……”

      今日登门,周瑜自是备了礼物来。服饰珍玩,前日吴侯府已送了太多,因而周瑜此来只为陆绩、陆逊、陆瑁三人各备了一份礼物。可不得不说,周瑜实在人情练达,且兼心细如发,他挑选的礼物,每一样都送到人的心坎里——

      想是得知陆绩近来醉心于天文,他送陆绩的是一架制作极其精巧的浑象。所谓浑象,即是将日月、二十八宿等天体及赤道和黄道绘制于一个球体上,用来观测推演日月星辰的运行。

      而他送陆逊的竟是一部兵书!本朝开国名将耿弇用兵如神,与韩信比肩,相传耿弇曾留下一部兵书,奈何从无世人得见,不想周瑜竟能得到这部兵书,又将其转赠陆逊。

      那么周瑜送陆瑁的是什么呢?是一副九连环,昆山白玉所制,玉质润如羊脂,洁若霜雪,一望可知价值不菲。

      “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副九连环么?”陆逊含笑问。

      “我是想要来着,可他送你们的礼物都是于学问有益的。”

      “九连环也于心智有益啊。”

      “再益智也是一件玩器!大家都还当我是个贪玩的小孩,就连阿香姊姊也……”

      陆瑁忽地顿住,拿眼偷瞄陆逊反应,他自是以为昨夜“偷走”漆盒的事陆逊尚不知情,生怕陆逊就此追问。

      “算啦算啦,”他赶忙扯开话题,“今日之前,笑话就笑话吧;自今日起,我陆瑁也要奋起精进了!——阿兄,不打扰你了,我这就回房读书去了!”说着已一溜烟地跑了。

      望着“逃之夭夭”的陆瑁的背影,陆逊不由再度莞尔。

      “公瑾大兄怎会笑话你呢?”他在心底呢喃,“……她也不会的。”

      吴县的春天是多雨的,吴县的春天也是花木芬芳的,濛濛烟雨浸润了花木,于是那芬芳便也带了三分温柔的水意。

      此时,陆府后院的一带粉墙上正挂满了木香花,陆逊望着那满眼蓬勃绿意中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忽而闭上眼睛,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样清素的小花,竟饱含那般浓丽的香气,经过一夜烟雨的润泽,花香沁着水气直入心脾,似乎将一切烦恼都涤荡了去了。

      再睁开眼时,陆逊陡然发现墙头先是露出一个小脑袋瓜,继而探出一抹红衫来。天空依然被灰色的云翳遮蔽,一片浓绿素白中,那抹红是如此夺目,就像云裂开,阳光灿然洒落,直教人心中怦然一动。

      “阿瑁在么?我来看看他。”她说。

      “阿瑁他……在的。”他仰头望着她,“当心!这花有刺,你别翻墙,我去开大门!”

      “我正担心踩坏了它们,”阿香眉眼藏笑,“多美多香的花!”

      她长高了许多,身形已隐隐有了少女的风致。站在大门外,她扬起一张小脸问他:

      “阿瑁呢?阿瑁怎么不出来迎接我?”

      陆瑁躲在房里不肯见她。

      “他恨我们孙家,是不是?”

      坐在陆瑁房门外的石阶上,阿香伤心地哭了。

      默默坐到她身旁,陆逊想安慰她,可他不想欺骗她。

      “那你呢?”一片沉默中,她看着他的眼睛问,可又像害怕听到他的答案,猛地捂住耳朵。

      “那不是我大兄的错!”她兀自大声道,“至少,不全是我大兄的错……”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下去,半晌,他看到她一并低下去的眼睛里忽有一颗大大的泪珠凝结,继而滴溜溜滚落,一颗,又一颗……她不再像方才那样抽着鼻子出声啜泣,只是静静地,静静地,无声流泪。

      他忽然难过起来。

      那究竟是谁的错呢?

      一时间,他亦茫然。他只是觉得难过,好难过,好难过……

      “拿来。”

      似乎过了许久,她忽然说。

      “什么?”

      “帕子,我忘记带了!”

      闷头接过陆逊递来的帕子,她一点一点拭去脸上的泪痕,然后一点都不客气地擤了擤鼻子。

      那是一方洁白的帕子,非丝非绢,无花无绣,是最朴素的棉。

      “呀,弄脏了!”她说。

      “只好洗干净再派人还给你了。”她又说。

      “其实还不还也无所谓啦,反正你家也不缺这一块帕子!”小手一挥,她十分理直气壮地说。

      情不自禁地,陆逊眉眼间已藏满笑意——

      反正怎样都是她在说。

      反正怎样他都不会拒绝。

      “我走啦。”

      她站起身,准备离去。孙家人都有一种骨子里的飒爽,若事情注定没有结果,那就放手而去,绝不纠缠。只是回头望向陆瑁房门时,她小脸上仍不免露出一丝怅然。

      “你等一下!”

      他忽然开口留住她,转身去敲陆瑁房门,“阿瑁,阿香姊姊要走了,你不出来送送她么?”

      陆瑁不响,但陆逊分明感受到他的呼吸——他就站在门边。

      “既然你不肯出来,那我自己去送她了。”

      陆逊作势离去,返经阿香身边时忽然压低声音道:“你跟着我走。”

      阿香先是怔了怔,举目间见陆逊似乎有意放重了脚步,便立刻会意,她甚至还径自“加戏”地幽幽长叹一声,然后便跟着陆逊,一边走一边故意把青石板小径跺得“咚咚”响。

      “我数一二三,你就回头。”行至庭院中间时,陆逊再次压低声音说。

      “一……二……三!”随着陆逊话音落地,阿香猛地回头,果见陆瑁将房门拉开一道缝隙,正探出半个小脑袋瓜来,等到对上阿香视线,又嗖地缩回去。

      “他出来看我了!”压抑着激动的声音,阿香情不自禁地拉住陆逊衣袖,几乎要跳起来。

      陆逊眼中的笑意也不由繁盛起来,“我再数一二三,你再回头。”

      这一次,当她再度回过头去,陆瑁没有再退缩,他站在半开的房门边目送她,虽然,沉默依旧。

      跨出院门时,阿香忽然顿住身形,一动不动。陆逊不无疑惑地用目光询问,却见她脸上露出一种古怪之极的表情——

      “我……脚麻了。”

      适才“做戏”太投入,跺脚太用力了!

      张了张口,陆逊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却听阿香平静地、一字一顿地道:

      “想笑就笑,别憋着……”

      接着,先是她自己“噗”的一声笑出来,继而一面揉腿一面大笑,陆逊便也跟着轻轻微笑了。

      院门外站着阿香的十余名侍婢。陆逊早就听说,如今她身边常有百余侍婢相随,虽是女子,却个个腰挎长刀,身姿矫健,显出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然而早在进门时他就注意到,这不过平日一成之数的侍婢都未佩戴兵器。

      她在极力避免引起陆家人的反感。

      “我走啦。”看着他的眼睛,她又说。

      适才终于见到陆瑁,尽管极力忍耐,她眼中仍是湿漉漉的而愈发晶亮。而她心中着实欢喜,加上刚刚大笑过,使得他双颊漾红,仿佛凝着朝露的玫瑰花瓣。

      陆家的两名管家娘子已侍立在那里,她们将为她在前引路。然而他对她说:“我送你。”

      陆家曾经人口众多,因而宅院广大。他们穿过一重重庭院,穿过一树树梨花、碧桃、玉兰、海棠,她有时会忍不住停下来看那些花,于是他也停下来,她扭头看他,他也正看过来,两个人便相视一笑。

      这段路仿佛很长,长得走着走着,竟真的云散日朗;又仿佛很短,短得不知不觉间,陆府大门已在眼前。

      “我走啦!”再一次,她抿嘴笑着对他说。

      大门打开,这一次,阿香真的走了。陆逊看着她欢快的背影渐渐变成一团明亮的红色光斑,只觉得这一刻的阳光真是灿烂,灿烂得仿佛能照亮一切,燃烧一切,融化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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