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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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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边的吴健一直将目光聚焦在张见欣身上、生怕她会有什么突然爆发,可是她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悦,眼里不断有豆大的泪珠滚下来、消失在口罩里,不一会儿就把口罩给打湿了两大片。见她这样,他肚子里的火气已经完全消失了,有点内疚地低声道:“别担心,”说着、朝呼吸机扬了扬下巴道:“医生说他如果情况稳定的话,下午就可以拿掉了。”
“为什么、要用……”张见欣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不太顺畅地问:“那个东西?”
吴健抬头看了看,道:“他的哮喘会让他的气管闭合,所以……”他耸了耸肩、没说下去。
张见欣又想起了前天晚上江悦哮喘发作的样子,眼泪又有奔涌的趋势,连忙吸着鼻子、扭头将刚才江愉坐过的椅子轻手轻脚地搬到床边、低声道:“我坐一会儿。”腿已经软得像面条了。
吴健低头看了看她,点头道:“那我去和他姐姐说会儿话,你注意着他一点。”说着,他小心地掀开被子给张见欣看了看。
张见欣的眼睛猛地瞪圆了……江悦的手腕被人用宽宽的布条绑在了床架上,隐约可见一圈红色的勒痕。“干嘛绑他?!”她惊愕地抬头瞪着吴健,但不等他回答就已经明白了一点过来。
果然!“他会拔管子。”吴健简短地解释了一句,眉头拧得紧紧的。
张见欣的心拧得紧紧的。
“就算他这样睡着……”吴健在口罩后面朝江悦的方向努了努嘴道:“他还是会拔管子。”
张见欣顺着他的目光、终于再度把目光落在江悦的喉咙上……纱布上的血色不会就是他拔管子的时候弄的吧?天哪!
吴健拨过张见欣的脑袋,俯身直视着她的眼睛、低而沉重地道:“见欣,回来!”
回来?张见欣愣住了,倒不是因为他的这个要求,而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走”这个念头竟然从她的脑袋里消失了。
“不光他想你,我也想你……”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突兀,吴健赶紧又加了半句:“舅舅、我妈都想你这个小坏蛋。”
泪水又模糊了张见欣的视线……有这么多人想她么?为什么要想她呢?她不是那个无情无义地从江家“失踪”的小坏蛋吗?被他这么一说,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也开始想念他们了……其实江家的很多人都是喜欢她的呀,那、前天晚上她说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见她泪汪汪、眼神呆滞的样子,口罩也湿乎乎地黏在脸上,吴健闷闷地低笑了一声,拍拍她的头道:“去外面换一个口罩进来吧,都湿了。”
张见欣不想起身,可是又担心自己的眼泪会往空气里传播什么病毒、传染到有开放性伤口的江悦身上,只好起身、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江愉已经出了病房,正在隔离室里换自己的衣服,看到张见欣哭哭啼啼的出来、便停下手,关切地看着张见欣。
张见欣有些尴尬,摘下湿了的口罩、勉强牵起嘴角又叫了她一声:“姐姐。”
江愉也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张见欣算是头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了江悦的这个half sister……不漂亮,但是皮肤极好、根本看不出四十多岁的样子。最吸引人的是她大大的、深棕色的眼睛,很温和的样子。
“见欣……”江愉一脸有很多话、却无从说起的样子,叫了一声便又摇头、改口道:“麻烦你了。”
张见欣怔怔的、不知道该作何答复……麻烦我什么?也是叫我留下、别走了么?
江愉又笑了笑,转身从桌上的盒子里取了个新的口罩递给张见欣。
“谢谢。”张见欣接了过来。
“麻烦你跟吴健说一声,我到楼上去了……呃,我爸爸在上面的病房。”江愉有些不安地瞥了瞥张见欣,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
“哦!”张见欣连忙点头,迟疑了片刻、喃喃道:“请代我问江伯伯好,嗯……”她垂着头、扭了扭手里的口罩,更加低的声音道:“等一下我会、上去看望他老人家的。”
江愉勉强听清张见欣的话后、精神稍稍一振……会去看老人家的意思是不是……她不动声色地点头、按了按张见欣的手臂道:“好的,我一定转告。”
张见欣等她走了之后、带上口罩回到了病房,心里竟觉得轻松了点。
吴健站在病床边等她。“累不累?”他看着她眼睛下面两个明显的黑眼圈、朝身后甩了甩头道:“小间里有沙发,要不要去躺一下?”
张见欣看看他也是累扁了样子,摇摇头道:“你去睡吧,我在这儿陪他。”说着,她扭头看看病床上憔悴的江悦,又在椅子上坐下了。
吴健又多看了她一会儿、摸摸她圆圆的脑袋,“嗯”了一声。
“哦,他姐姐说她上去陪你舅舅了。”张见欣道:“叫我跟你说一声。”
吴健点点头,转身要出去。
“那个……”张见欣叫住他,一手藏在身侧、使劲地扭着宽大的无纺布长袍,哼哼唧唧地道:“要不……等会儿我也上去看看老人家?”
吴健先是怔了一下,很快就有笑意弥漫进了眼里。“好,看情况吧。老人家知道的话肯定要高兴死了。”
张见欣皱着眉坐下了……高兴就好,千万别有别的情况。眼下她听不得“死”这个字。
“他有任何情况都叫我。”吴健指了指病床,嘀嘀咕咕地道:“我去睡一会儿,昨天陪了他一个晚上呢!”说完便出去了。
无菌室里寂静了下来,只有环绕在病床边的各种医疗机械发出的低低的运作声、交织在一起成了一片“嗡嗡、呼哧呼哧”声。
终于只剩下张见欣和江悦两个了!
张见欣怔怔地望着江悦的脸,心早就不再缩紧了、而是处在一种怪异的持续冰冷中。看着他被短短的胡须覆盖了的半张脸、喉咙上那个可怕的异物,她的仿佛胸口被人掏了个大洞,冰凉的空气可以长驱直入、然后又片刻不停地尽数而出。连带的,她的脑子很快也不太好使了,几乎已想不起踏进这个病房前所发生的事情了……更别提再之前、再再之前了。
像是感应到了身边换人了似的,江悦的头在枕头上晃了晃,马上就触到了伤处、不禁从嗓子深处发出低低的、短促的一声“唔”,绑在床架上的双手也立刻动了动、像是要去摸一摸痛处。
张见欣像是坐在弹簧上一样、猛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隔着被子按住他的双手不让他动、以免他的手腕被勒伤。
江悦的眉头猛地蹙紧了,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却叫人听了胆战心惊的“咯咯”声,双手奋力地抽动着,连带的、肩膀也扭动了起来。
“江悦,别动!”张见欣吓得声音都打颤了,加大按住他的力度、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会痛的,江悦!”不行的话她就要叫吴健了。
不知道江悦是不是听见了张见欣的话、或是认出了她的声音,又挣了两下之后他又突然安静了下来,很快就再次陷入了昏睡当中。
张见欣仔细观察了他好一会儿,见他的睫毛不再颤动、被子下面的手也放松了,这才松开他、起身检查他左手上插着的针头。
还好,一切正常。
她摸了摸他的左手……虽然手臂上围着一块厚厚的、柔软的毛巾,但是他手上的温度还是因为输液的关系而变得冰凉刺骨。于是她蹑手蹑脚地绕到床的另一边、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双手覆盖住他的手臂、握着他的手指,为他加温。
他的右手曾在车祸中受过伤、伤了肌腱,使得他的右手没什么力气、也无法正常抓握……比乒乓球小的东西他就抓不住了,还时常会神经性震颤、特别是在他睡着的时候。这也是为什么每次输液的时候,他总会要医生把针头扎在左手上……哪怕是手背上已经被扎得淤青一片、无处下针了。
望着江悦被纱布勒出紫痕的手腕、听着身边的呼吸机发出机械的、“呼哧、呼哧”的声音,张见欣的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不得不仰起头、不让泪水滑出来。“受罪了吧,江少爷?”她望着天花板喃喃低语着,手指慢慢滑到了他他冰凉的手腕上。
江悦的手轻轻颤了一下……他从来都睡得不好、非常容易惊醒,没想到连半昏迷的时候都会这样。
张见欣没敢动、紧盯着他,直到确认他没有醒过来,这才继续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哼哼道:“你的心理素质怎么这么差呀?那天……我是气急了才那么说你的呀!干嘛要弄出这样的状况来吓人?惩罚我么?你自己想想我哪儿说错了?我的话……大部分话都过分、是事实吧?我都憋了这么多年了,说说都不行吗?你怎么这么小气、这么经不起批评啊?再说我……”说到这儿,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两滴泪水一不小心坠下、落在了江悦的手臂上。
江悦的手剧烈地颤了一下,手背撞在护栏上、发出一声轻响。
张见欣吓坏了,连忙擦掉落在他手臂上的眼泪、又扭头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爬满泪水的脸颊。泪水一擦干,她的呼吸瞬间停止了……床边的生命体征监测器上的许多个数字都在变化,而那个最大的数字则在她眼睁睁的注视下变成了红色、与此同时开始发出“嘀嘀嘀”尖锐的警报声。“吴健……!”这一次,她失声尖叫了起来,用力按住江悦的额头、生怕他扭来扭去的动作会使喉咙上的输气管脱落。
随着她的这声尖叫,病床上的江悦开始用力挣扎了起来,但是因为被绑住了双手、身体没法动,他只能奋力地摆动着头、喉咙里再度发出渗人的“咯咯”声、双腿也用力地蹬被子。
“江悦,你别动!”张见欣也不管他是不是听得见、惊惶失措地吼了起来,同时心里喋喋不休地告诫自己:不准哭、不准哭!“吴健……!”泪水还是奔腾而出、幸好都落在了她的衣袖上。
房门呼地被人推开、紧跟着无菌室的薄膜也被人掀开了,外间的那个护士首当其冲地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
“见欣,快让开!”吴健无奈地站在人群后面朝她喊。
张见欣茫然地看着病床上的江悦,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就被医生护士毫不客气地从江悦身边挤开了。
“病人家属请到外面去!”一个护士扭头冲她她低吼了一声。
张见欣的脚像是被灌了铅、铸在了地板上,目光胶着在已经被人扯掉了被子、整个上半身都暴露在空气里的江悦身上,随后他的病院服被护士麻利地掀开了,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胸口有一道几乎贯穿了胸膛的刀疤……天哪!
“见欣!”吴健挤进来拽着已经傻了的张见欣的手臂、把她拉出了乱作一团的无菌室。
张见欣觉得自己的腿又软得像面条了,不得不靠着身后的墙才不至于瘫软下去。隔着不甚清晰的隔离膜、看着高高低低围在床边的那群人忙乱却不慌乱地做着急救,她脑子里的某个零件忽然松脱了、关掉了她的听觉系统、只剩下视觉还在接受外界的信息。记得曾有个记录片说这样的情形是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手段。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强悍、必要时会沉着冷静、铁石心肠的人,可是事到临头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无菌室里人影憧憧,医生和护士把个小小的病床围得严严实实、让站在外面的两个人根本看不到江悦的影子。
“别怕,应该……”吴健侧头暼着脸色更加苍白的张见欣、下半句终究没有说出来
张见欣木然地直视着前方,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她突然幡然领悟到一个简单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叫她痛到铭心刻骨的道理:如果江悦过去的四年里、或者是现在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那就意味着自己将永远都见不到他了!也就是说不管她曾经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去记恨,去装模作样、自欺欺人的遗忘,都只是一场空了!
人之所以会去恨,是因为想要报复。之所以要去报复,就是为了还能再见。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静止了、又仿佛弹指一瞬间,无菌室里的抢救终于圆满完成了。
医生和护士鱼贯而出。
很快,一切仿佛又恢复到了张见欣刚进来时的模样。
医护人员一撤离,吴健就跑进了无菌室察看江悦的情况。隔了一会儿、没见张见欣跟进来,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又跑出来、看到木雕泥塑一般杵在原地的张见欣,稍稍松了口气、问:“怎么了?吓坏啦?”
张见欣脑袋里松脱的那个零件已经慢慢复位了,费力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调整焦距看着吴健。
“怎么了?”见她行动迟缓的样子,吴健更加担心了、伸手捏了捏她的两颊。
张见欣定定地看着吴健、问:“你不觉得叫我来其实是一个灾难吗?”
“啊?”吴健的眉头狠狠拧了起来,很警惕地瞪着他。
“他知道我来了,”张见欣困难地抬手指了指薄膜后面的江悦,低低地道:“他不要我来!”
“放屁!”不等她的话音落地、吴健就狠狠地给了她脑门上一记爆栗,“你少给我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张见欣。你恨他也好、害怕也好,都给我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少在我面前装深沉!”撂下这句,他揪着张见欣的后领就把她拎回了无菌室。
“真的!”张见欣沉甸甸地点了一下头,反手指了指病床、没有回头,很肯定、很认真地看着他道:“你表哥很自大、很自恋的,他不要我见到他这个样子……我知道。”
吴健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给说愣了、来回看了看江悦和她,然后没好气地把她直接往椅子上一扔、俯身盯着她问:“那你呢?要不要看到他这样?”
张见欣也愣了愣,然后缓缓地摇头、感觉肩膀上扛着的是一块大石头、而不是自己的脑袋。“不要!”她不要看到虚弱成这样、被死亡的气息团团包围的江悦……这不是她认识的江悦。
吴健闻言、脸色变了,僵硬地维持着弯腰俯身的动作、好久都没有直起身。他想要发作,可是却缺了点怒气、发作不出来。说实话,他竟然很荒谬地觉得她的话有点儿道理,而且她的神色也让他很担心自己再说什么重话的话会直接把她击倒在地上。
张见欣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这个“要”和“不要”的含义恐怕是吴健这个旁观者不会明白的,何况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应该……只有江悦会懂吧?“你再去睡吧!”她侧身避开笼罩在头顶上的阴影,将目光自再度进来之后、第一次投在了江悦的身上……他看上去很平静,除了脸色好像更白了一点、就好像没有发生过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似的,甚至连喉咙上那块盖住伤口的纱布也被护士换过了、很干净。
吴健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来回看了看,不过没有移动脚步。
“我不会走的。”张见欣盯着江悦的脸,呐呐地道:“放心。”就在几分钟之前、站在无菌室外面的时候,她刚刚才弄明白自己是个彻头彻尾外强中干、嘴硬骨头软的人,根本无法承受“永不再见”这样一锤定音的结果,所以她决定不再假装坚强、假装无动于衷、假装牙尖嘴利……她放下了,也放弃了。
吴健终于出去了。
一切再次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