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金鸾》香香芒果

32、第 32 章

　　京城的雨水总是集中在那几天，淅淅沥沥，像一段绵长又无甚滋味的回忆。

　　边思崖最讨厌京城的就是这一点。

　　因为她亲手斩杀枕边人的那天，云州与惠城交界的一座小县也正下着雨。

　　那时，她还是边无涯，是青崖县里的一名莽撞的捕快。

　　青石长街被鲜血浸染，四周静悄悄的，只剩下雨水哗哗冲淡着街上的血腥味。

　　边思崖握紧手中的长刀，与面前的狄人在巷中无声较量。

　　从县令府中厮杀出来，她已经筋疲力尽，本以为跨出那道门就是生路，没想到在小巷里又碰见了个狄人。

　　那狄人一见她个女子，便嘿嘿怪笑了几声。

　　边思崖仍是攥着刀柄，观察者狄人的一举一动。

　　狄人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边思崖错步上前，干脆利落地送刀拔刀。

　　风好像停了一瞬。

　　身形高大的狄人口吐鲜血，轰然倒地。

　　以臂弯擦去长刀上的血后，边思崖没有停留，而是匆匆奔入雨帘中的一座小院。

　　她搬开地窖上压着的青石，朝内道：“昔日，我们快出城。”

　　“可找到王县令了？”

　　地窖内咯吱咯吱晃出一个男人来，他仪容不凡，下半身衣裳空荡荡的。

　　边思崖迟疑着点了点头，“……可惜去晚了。”

　　青崖县傍晚忽来了一批胡商，平日里县内也常有胡商在客栈住店打尖，边思崖原本没放在心上，例行巡逻时，见他们在县内鬼鬼祟祟，方起了疑心。待她意识到不对，匆匆赶去县令府时，县令府已被穷凶恶极的狄人屠了。

　　“舅舅临终前写下封血书藏于地砖之间，我去后，尚有一老仆存着一口气，引着我将那书信翻了出来。”

　　边思崖说着就来抱男人起身，“舅舅在信上说，让我去云州，咱们现在就走。”

　　“走？”

　　地窖口传来一处怪声怪调的官话，“碰见了哥几个，你们还想走？”

　　零星几束光线被地窖口的几个狄人挡住。

　　边思崖一言未发地挡在卜昔日身前，摸向后腰的长刀朝狄人砍去。

　　纵然边思崖身法远在这几个狄人之上，但却是寡不敌众，她吐出一口血水，拿刀指着狄人道：“无耻之徒！”

　　那把刀架在卜昔日脖子上的狄人，亦是气喘吁吁：“死娘们儿，把刀扔了，哥几个爽了之后，还能给你个痛快！”

　　卜昔日忽伸手摁住狄人的手腕，狄人只觉手上一软，连刀都差点握不住，边思崖趁着这空档一击将其致命。

　　“快走！”

　　她捞起卜昔日，就朝地窖外跑去。

　　卜昔日握住边思崖的手，手掌暖和和的。

　　他冲她笑道：

　　“无涯，我的身子你我都清楚。我就是个累赘，你把我丢了吧。”

　　边思崖眉头紧锁，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

　　“你只有把书信带去云州，青崖县的百姓，还有王县令才不会白死。”

　　边思崖道：“你又没有受伤，以我的身法，带着你杀出去，绰绰有余。”

　　卜昔日脸上露出一抹无奈，边思崖这才注意到他今日脸色格外的苍白，视线逐渐下移，便看到一片被血水染红的衣料。

　　他冲她歉意一笑，没有丝毫犹疑地撞向长刀。

　　四溅的血珠模糊了边思崖的双眼，她看见他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

　　“无涯，下辈子换我等你。”

　　边思崖背着卜昔日杀出城时，东方天光乍现。

　　她以长刀为拐，步履蹒跚地在山野间穿行。

　　直至被路上的枯木绊倒在地后，许久未曾起身。

　　沉。这是边思崖的第一反应。

　　她从未发现自己的枕边人竟是这样的沉，沉到她直不起身，拿不起刀，提不起步子。

　　雨一直在下，她伸手擦净脸上的雨水。心道雨天果然不是什么好天气。

　　*

　　茶水已经煮沸，热气腾空而起，在两人眉眼间氤氲开来。

　　往昔数年风雨，不过今时一盏茶的功夫。

　　江栗玉将煮好的茶推至边思崖的面前。

　　“后来有人拦住了你，不让你带着书信去云州？”

　　边思崖接过她递来的茶，沁人心脾的茶香顿时钻进人的鼻腔。

　　“哼，拦我？”边思崖翻了个不屑的白眼，“那也得有人才行。”

　　边思崖后来去了云州，入眼皆是流民与断壁残垣，这才知道那日狄人不是小规模屠杀。

　　只是云州离边境尚远，守城的兵力也更充足，因而伤亡方小些。

　　边思崖按自己县令舅舅在心中的指示，找到了云州城中的大人，那大人读了信后，上一秒让她稍安勿躁，朝廷自会给王县令一个交代，给青崖县所有枉死的百姓一个交代，下一秒就以莫须有的罪名把她打入了大牢。

　　后来她便叫边思崖，这些年几经辗转，最后竟住到了刑部的地牢。

　　江栗玉道：“那信写了什么你可看了？”

　　边思崖又白了她一眼，“自然是看了，不过是与青崖县有关的陈情罢了。”

　　“所以，这必然是个阴谋。”

　　边思崖打了个响亮的响指。

　　她这些年也想明白了些事情，在刑部地牢里，她除了不能外出，过得比在家还要潇洒。必然是有人提前交代打点过的。

　　因此，她这些年睡不着时咒骂的对象也从云州那个大人，变成了那些个狄人。毕竟她还活着，活着就说明一切都还没完。

　　直至前些日子，江栗玉入狱，她听着那些与卜昔日一同喝过的酒名，才知道，原来困在那场潮湿的雨季里的，不止她一个人。

　　边思崖沉默了会儿，忽然道：“你爹是个好人，是个英雄。”

　　江栗玉本在喝茶，听她这么一句，猛地被茶呛得肺都快咳出来了。

　　“我爹……我现在的爹可不是好人……”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边思崖恍然大悟，“我说的是你死了的那个。”

　　两人对视哈哈一笑，都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

　　“那个大人呢？”江栗玉又问。

　　“谁知道？”边思崖耸肩，“或许早就死了吧。”

　　厢房内燃着的灯花啪地响了一声，江栗玉拿起桌上的剪刀减去一截灯芯。

　　她重复了一遍边思崖的话：“死了？”

　　死了也得给她活过来。

　　窗外夜色浓如泼墨，狂风大作，刚冒出嫩芽的柳树被吹得东倒西歪，地上落满了新长出的嫩花苞。

　　有经验的内侍宫娥早早就将在风起时，将大殿的门窗都关上了。

　　疏香阁内有渡鹤打点着，自然也是如此，大小宫娥内侍有条不紊地在廊下穿梭，将院内晒好的书画运往仓库收好。

　　顾识归翘着二郎腿，支着头看他们忙活，要多悠闲有多悠闲。

　　渡鹤鼻尖微动，而后眼睛猛地一亮，朝门口快步走去，又是惊又是喜道：“娘子！”

　　顾识归冷哼一声：“又做白日梦，天天望眼欲穿，也没见你家娘子回来。”

　　何况如今都什么时辰了，宫门早早就落了钥，她难不成有通天的本事，让宫门再为她打开？

　　江栗玉拥住奔来的渡鹤，拿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泪：“好了，这不是回来了。”

　　渡鹤道：“娘子每次一走都是几天，下次必须把我和寒塘都带上！”

　　顾识归猛地睁开眼，惊愕地看着殿门口主仆情深的三人。

　　渡鹤这个乌鸦嘴，还真让她说中了。

　　正准备趁着江栗玉脱不开身，顾识归打算翻窗遁走时，肩上忽地搭来一只纤细的手。

　　“许久不见叔叔，叔叔近来如何？”

　　顾识归缓缓回过身去，对上那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笑眯眯的眼睛。

　　顾识归僵笑道：“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回来？”

　　江栗玉慢条斯理地坐在顾识归刚坐的地方，理了下衣裙：

　　“听叔叔这口气，见着我很不高兴啊。”

　　顾识归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这么晚了，宫门都锁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江栗玉眼睛又弯起来：“叔叔问我这个？叔叔不应该对这事情更熟悉吗？”

　　顾识归猛地战栗一下，继而又勉强镇静道：“我当对什么事情熟悉？”

　　江栗玉猛地变了脸色，操起手边的果盘就朝他砸去。

　　“非要我把最后一丝体面都扯破？你都趁夜色做了些什么，你自己最清楚！”

　　顾识归慌道：“我们尚没有……”

　　这话说出口后，殿内静了一瞬。

　　顾识归愣了两息，怒道：“你个兔崽子居然诈我？”

　　江栗玉晃了晃脚：“丽妃触柱那日，我在芸香殿见到一位故人。叔叔不如猜猜，那人是谁？”

　　顾识归嘴角牵起，露出一丝了然的笑：

　　“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江栗玉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叔叔替我查个官员。”

　　顾识归拖出个椅子坐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愚侄自然也不会为难叔叔，那人曾在云州做官，姓李。”

　　顾识归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说话，便道：“没了？”

　　江栗玉道：“这还不够吗？”

　　顾识归抚掌笑了两声，“在云州当过官，且姓李的人多了去了，你让我给你找到猴年马月去？”

　　江栗玉皱眉，仔细回想一番道：“那李姓官员，大抵与刑狱尚有牵扯。”

　　“这还差不多。”

　　顾识归撂下这句话，便翻窗进了雨帘之中。

　　未过多久，他又推开木窗，探头道：“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江栗玉轻哼一声，拍了拍衣裙上沾的灰。

　　顾识归指着她哈哈笑道：“这么多年了，还是只会钻狗洞这一招！”

　　江栗玉怒目而视，就会这一招怎么了，好用就行！

　　待顾识归离去后，江栗玉招手将寒塘叫来。

　　“你去查查顾识归这些夜都去了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