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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一千零一夜(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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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演前,夏语冰受解昭所托,向台下观众预先说明这出戏的人物及设定。
他面露歉意,向观众们解释说,由于剧情安排有误,今晚的演出将不会沿用昨夜的剧本,而是在对原有剧本修正过的基础上,引入四名新角色,且继续延伸出合理的剧情发展,还请各位见谅。
对此,塔普拉国王表现出明显的不悦。
但当夏语冰报出“公主”这一新角色,解昭敏锐地发现,塔普拉国王短须下的薄唇颤了颤,瞳孔微缩,露出一个半是诧异半是惊喜的表情。
他没有猜到这些演员竟能发现这么深的秘密。
不过没关系。
几个戏子而已,能造成什么威胁呢?
等到演出结束,他只需扬起手,骑士们便会一拥而上,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人拖进城堡后的树林里勒毙,然后把尸体丢去喂狗。
就像前几年的诞辰表演那样。
想到这里,俄狄浦斯王更加得意了,如果不是台下观众正屏气吞声等待着观赏他的罪恶,他真想快活地尖笑出声。
夏语冰通报完,向台下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快步退到幕后,将舞台让给主演。
演出正式开始。
作为瑞沃特剧院为塔普拉王国尊贵的国王与王后陛下献上的压轴礼,《捕鼠机2》的故事线经过精心编纂设计,将采用插叙的表演形式进行。
从昨夜的弑父情节重新开始。
解昭头戴纸糊的金色王冠,居高临下地端详着跪在地上、扮演外乡寡妇的秦淼,片刻后,他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说:“这就是你找来的,所谓有着没落贵族血统的女人吗?”
扮演宰相的夏语冰战战兢兢地回答:“启禀陛下,贵族血脉已然凋零多年,这位夫人是目前仅存的最后一位族人,也是未来王后的唯一人选。”
解昭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也许……还有一个人选。”
接下来出演的剧情,直白到无需任何多余的揣测。
“某国”的新王陛下在生父意外坠亡的数日后,端着烛台,于子夜时分鬼鬼祟祟走进了塔楼。
塔楼里住着伤心欲绝的老王后,和那个沉浸在近在咫尺的荣华富贵里无法自拔的外乡女人。
解昭将状似懵懂的秦淼敲晕,然后提着她上楼。
他把秦淼扔到老王后面前的地板上,单膝跪地,露出谦卑的神色。
他客客气气地说:“母亲,请您成为我的王后。”
老王后呆若木鸡。
烛台点燃帷幔,燃起的熊熊大火吞没了那个昏迷不醒的倒霉女人,将她变成了面目模糊的焦尸。
一夜过后,火灾被扑灭。
新国王流着鳄鱼的眼泪,下令隆重安葬“老王后”。
次日,他用黑纱遮住母亲的面容,对外宣称是在火灾中被烧伤了脸。
他在众目睽睽下为她戴上王后的冠冕,眉目含情地注视着她,活似个称职的丈夫:“亲爱的,你彻底属于我了。”
在仆人们偷听不到的角落里,他像幼时那样,把头贪婪地埋进她战栗的怀里,并禁止她露出害怕的表情:
“这是祖先许下的誓言,母亲,您得认命。”
说出这句话时,解昭用余光瞥了坐在台下的王后一眼。
王后在颤抖,像一片在风中簌簌发抖的黑色树叶。
她的眼睛合上片刻,又自虐似的强迫睁开。即便隔着黑色的面纱,解昭也能看见那绝望又麻木的神情。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塔普拉国王,他嘴角抽搐似的颤个不停,脸颊上两坨憋笑憋出来的红晕。
他在回味那一段罪恶带来的快感,回味那变态的占有欲获得满足时的狂喜。
解昭收回视线,开始出演最后的桥段。
多年后,当王后彻底接受现实,成为一具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新国王放松了戒备,于酒后吐露出实情。
解昭伸出手,逗弄小猫小狗似的抚摸着葛薇冷冰冰的脸颊,残忍地笑着说:“如果当初她也能像你这样听话该多好……”
葛薇垂着眼一声不吭,如同石像。
台下,塔普拉国王看见他这当事人也不曾意料到的诡异转折,睁大了眼睛,颇为新奇地偏了偏头。
解昭接着说道:“母亲,您还记得她吗?我那个坏脾气的妹妹。”
蒙着黑纱的王后触电般晃了晃,随即僵硬地坐直了身体。
解昭叹了口气,“她给你写过一封信,可惜你没能收到,不如……我让她的鬼魂来读给你听吧。”
《捕鼠机2》终于来到了它的高/潮。
扮演辛西娅的秦淼坐在轮椅上,被克雷诺夫医生的扮演者高正辉推上舞台。
她们太像了。
年纪相仿,身形相似。
她还特地换上公主长裙,将发辫挽成和全家福上辛西娅一模一样。
乍一看像是死而复生。
秦淼展开信件,她的声音清脆又温和,连语气都像极了当年禁闭塔里的少女。
“母亲,我想清楚了。
安德烈先生说的没错……”
……
当信件末尾辛西娅的名字被念出来,台下贵族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早已察觉出端倪,但是谁也不敢吱声。
秦淼取出第二封写给安德烈的信,继续念:
“尊敬的安德烈先生。
刚刚给母亲写了信,希望她看到之后,能听从我的建议,和我们一起走。
……
再次感谢您对——”
她的声音随着内容戛然而止,放下信件时,遥遥看向坐在台下的王后。
尽管秦三水对这种感情嗤之以鼻,但解昭告诉过她,她只需演出三分的悲戚无助,就足以让那女人发疯。
解昭模仿着塔普拉国王的表情,笑得阴鸷森冷,用力捏住葛薇的下巴,恶狠狠道:“亲爱的母亲,你知道为什么她没能写完吗?因为我闯了进去,她只能把写了一半的信扔出窗外。”
“我向她道歉向她忏悔,放下自尊低声下气地求她留下来,可是她不肯啊!母亲,我和她自幼一起长大,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彼此。我那么爱她,她还是要离开我,为什么?她明明是我的所有物,明明她出生的使命就是作为阿莫米克希亚家族的血统容器来当我的王后……她为什么不愿意?为什么要逃走?”
台下的王后神色诡异地呆坐着,眼珠不错地死死盯着舞台上的一举一动。
解昭“欣慰”地笑着说:“母亲,您比她乖多了。作为奖励,我把这事说出来,减轻您的心理负担。因为这些年您一直在自责,对不对?”
“您一直以为,我那不听话的妹妹是接受不了失去贞洁和自由的事实,才会选择在禁闭塔里吊颈自尽。”
“但是母亲,那其实是我做的。”
“是我折断了她的手臂,扭断了她的脖子,强迫她永远留在塔普拉,留在王宫里,留在我身边。哪怕变成了冷冰冰的白骨也不要紧,起码那样她就不会再说让我生气的话,也不会再想方设法地逃走了。我把她的尸体系在门上,再用流言把她塑造成与外乡画师私通不成、羞愤自杀的贱妇,她将永远遭到塔普拉的唾弃。”
“谁叫她对我这么绝情呢?”
台词念完。
时间仿佛凝固了。
片刻后,被沉默包围的礼堂里,骤然爆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怪笑。
塔普拉国王“俄狄浦斯”彻底抛弃了高傲冷漠的面具,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太快乐了。
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了解他的人!
能完完整整地描述出他内心所想,并以如此高雅动人的形式表现出来。
这已经超脱了表演的范畴,这是举世无双的艺术。
国王看向解昭的眼神近乎痴迷,就像在端详镜中的自己。
他咯咯狂笑:“演得好,演的真是太好了!!我要奖励你们!你们就是这世界上最优秀的戏剧演员!”
台上众人暗暗松了口气,但很快意识到任务还未完成,心情又恢复了紧绷。
这时,国王回过头,贪婪的目光似化为实质,凝视着坐在身边的女人:“母亲,您会原谅我的,对不对?就像我小时候折断金丝雀的翅膀,把剥了皮的小狗扔进沸水里,您一句话也没有怪我,只是摸着我的头让我以后不要这样做。可我依旧那样做时,您还是没生气呢。”
他咯咯笑着说:“我知道,这世上只有您是爱我的。”
他也爱她。
爱她纯正高贵的血统,爱她对自己无休无止的宠溺和包容。
金丝雀会聒噪吵闹,小狗会调皮捣蛋,就连腿脚残疾的妹妹都将负隅顽抗视作她那卑微又惨淡的人生里的头等大事。
唯独她不会。
伊俄卡斯忒,他的母亲,同时也是他的妻子,温柔懦弱,唯唯诺诺,将服从君权与遵守家族誓言看得比命还重,父亲那老东西在位时她就是这副德性,轮到他的时候她依然是这样。
她就像是放弃了自我情感、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两根钢丝悬在头顶,钳制她的一举一动。
一根是血统,另一根是血缘。
忽然,国王的笑容凝固了。
他低下头,盯着插进胸口的匕首。
贵族们开始尖叫。
王后扯掉了黑纱,站起身来,她苍老的脸上面无表情,双眼却止不住地流泪。
她右手用力握着那柄匕首,又往里按进去三分。